一粒大米“張五一”

美闊

張五一的“爹娘”是生活在東北大地，汗珠子摔八瓣兒換吃穿用度的朝鮮族農民。老兩口在地肥水美的拉林河畔、龍鳳山腳下生活了半輩子，除了掙出一家人的嚼谷，還置下了三間坐北朝南、場院周正的體面瓦房，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刨去近半年的漫長冬歇，老張家的工作時間全然是依著莊稼的生長節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話講，人欺人，天不欺，對自己緊一些才能活得更寬裕舒心。城里人的公共假日——五一節，是莊稼人名副其實的勞動日，標志著這一年的忙碌要始于此時。馳名中外的五常粳稻大米，就要在這日子口兒前后插秧入水啦。

在祖國各地已然是桃李紛飛、花團錦簇之時，張五一的家鄉還處在“倒春寒”的圍困之中，氣溫跌跌撞撞間向零度以上攀爬，腳步蹣跚，走一步退兩步，讓人沒辦法著急。皚皚白雪像個新過門的小婦人，受了委屈不敢大聲，只得淅淅瀝瀝地消融出心里話。河道里積蓄一年的力量噴薄不出，便今日沖碎一角冰凌子，明天再開個小水道，戰戰兢兢地靈動起大地。衣著薄棉襖算得上是一種另類的勇敢，要是不帶手套也行，但雙臂抱肩或是兩手插兜兒，會讓人形象大打折扣，顯不出精神氣兒。滿目望去大地蕭索至極，努力瞧也看不出什么生機——光禿禿的枝子，冷凄凄的心。近了五月，一點征兆沒有，忽然間就來了場大雨，日頭再探出的時候，整個大地滿血復活，在一曲能夠聽得見、聞得著、看得到的律動聲中，海棠花綻放，鳥兒歸巢，轉瞬即逝的春日到了。

作為一粒被老張家寄予未來新希望，必須要勇擔生活重任的新丁大米，張五一就這樣在五一節那天，于山泉灌溉的稻田中開始孕育。側耳靜聽，眼前這一望無際的新綠中似有竊竊低語。水尚且冰冷，但張五一和兄弟們義無反顧，為了爹娘，為了出身大米名門世家的榮譽，為了被端上餐桌得到交口稱贊的那一偉大時刻，張五一抓緊時間協同數百萬兄弟，吹響了一曲悄無聲息的號角，彼此激勵著努力成長。從青綠的秧苗成長為朔金的稻谷，要經歷180個晝夜，張五一的成長階段擁有無窮的有趣回憶。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起來，20℃上下，冷熱適中。大太陽下，在各種射線的免費全身按摩下，張五一像喝了兩小盅燒酒般看天地都有些眩暈，小臉兒曬得微微發紅，從周身酥爽到心尖兒。晚上的氣溫會驟降，張五一得到了徹底的放松和休息，呼吸順暢安穩，做了一個溫柔的好夢——在爹娘的懷里撒嬌。落雨時，蜻蜓低飛，被蜻蜓的翅膀帶一下，張五一就能從葉子一路癢到心里。天上落下的雨和平日里稻田中喝到的不甚一樣，除了大地的味道好像也有天空的滋味，不帶土腥，更為清冽、干爽。雨密時，就算一動不動，似乎借著不斷線的雨水，張五一也能夠著天了，能摸到一朵小小的，烏黑的云朵，聽她講稍縱即逝的心事。她不像棉花糖，但她成了張五一的第一個朋友。

日夜往復，9月已至，張五一逐漸長出了一臉發家相。個頭兒高挑，小肚子圓滾，外披黃褐色威武甲胄，英姿颯爽。這一番俊美，若非欠了五色祥云定能與那斗戰勝佛比肩。豐收真好，眼前一望無垠的金黃就是爹娘全家富足的來源。張五一至今耳邊都能聽到收獲那天自家爹娘和鄉親們的喜悅歡歌。

被包裝一新的張五一，來不及傷感，就和兄弟們一起懷著成熟的喜悅，和頂門立戶的激情離開了家，坐上長途汽車去往陌生的城市。在昏暗中睡睡醒醒、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十幾天，張五一被電視機的動靜喚醒了。“和睡過的谷倉不同呵，這個家是貼著金色云紋壁紙的，顯得挺氣派，不過還是不如俺們老家的房子大。”張五一暗自揣度。挺年輕的小夫妻在商量著，婚后第一次在家中宴客，面子必須是做足的，菜，挑的是高端超市的有機蔬菜;肉，選的是來自于烏拉圭的進口牛肉;水果也得撿貴的來，智利車厘子、新西蘭奇異果，紅綠嫣然煞是好看。主食呢？主食就是我？想到這里，張五一不禁挺了挺身子板兒，感到了一絲榮光。我可不能給父老親人、白山黑水丟人啊，我得爭氣。

那天的席面的確很隆重，六人就餐，鋪排上了四涼八熱十二道菜外帶一個蛋糕當做甜品，按五一家鄉話說那是真給勁啊。吃得差不多，客人們推辭說吃得很好不需要主食了。別人客套，咱不能認真，女主人還是按下了電飯煲的煮飯鍵。稍等片刻，還沒掀鍋，張五一和兄弟們便散發出濃郁的米香和一股子不能輸陣的勁頭兒。

潔白的米飯被盛放在婚禮時朋友送的醬紅色附蓋小碗中。碗略大于喝茶的蓋碗杯，小巧、精致、喜慶。掀開蓋子，米飯粒粒晶瑩剔透，黏性十足，散發油光，略有大米自然生長時形成的細紋，天然質樸，趣味盎然。張五一此時的緊張程度到達了頂點，直挺挺地擺了個“我最美”的造型。忽的一聲如冰水澆頭，“哎呀，吃飽了完全吃不下怎么辦呀？”朋友在詢問女主人。還是那個造型，張五一的內心獨白成了“這么慘？”不吃不吃吧，再熱一下好歹也是糧食，張五一知道這世上有冰箱的存在，便輕聲安慰自己。送走客人，夫婦倆收拾狼藉，品評著今天客人們帶來的禮物，討論著晚上要不要去逛街，就把所有的剩飯菜，連同盛到碗里但客人沒動過的張五一倒掉了。萬一被誰不經意動過筷子的話多臟啊，這點米不值什么，肯定不能要咯。

不值什么的張五一躺在垃圾桶里，逐漸變涼變硬，生命在一點點消逝，心想這里周圍都是殘羹剩菜，臭不可聞，實在可惜了我英俊的面龐，還有那矯健的體魄。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的張五一，在失去意識之前，又看到了自己的朋友，盛夏里家鄉的那朵小小的，烏黑的雨云，好想再枕到你的身體上，再和你說說心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