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松霖

屠呦呦的“熱搜”終于冷卻,輿論一股腦的激情也已退去,是時候說說屠呦呦了。
一個月前的6月16日周日,新華社深夜發文預告“周一見”:屠呦呦團隊周一要“放大招”,發布重大科研突破。轉天上午,謎底揭曉:屠呦呦團隊在“青蒿素抗藥性”研究上獲新突破,并在“青蒿素治療紅斑狼瘡”研究上取得進展。
隨即,媒體對屠呦呦的報道追捧鋪天蓋地而來,但爭議之聲也隨之而來。
科技網站果殼網發文《屠呦呦的青蒿素研究“放了大招”?不算大,但也值得慶賀》,屠呦呦團隊自己也出面辟謠:目前研究成果系“進展”,而非重大突破。
是進展,還是突破,科學圈內廣泛討論。這場景似曾相識——屠呦呦每次上“熱搜”,總不乏爭議,2011年,她獲拉斯克獎時如此;2015年,她獲得諾貝爾獎時,也如此。
有意思的是,每次爭議,幾乎主要存在于科學圈內。
圈內或許會問,屠呦呦?才華有限,憑啥是她?
屠呦呦進入抗瘧研究組時,已經39歲,在衛生部中醫研究院(現中國中醫科學院)中藥研究所干了快14年,職稱還只是副研究員。
僅從這一點看,無論是與國際級青年科學巨擘相比,還是與身邊同事作比,那時候的屠呦呦不算出眾,更非天才。
能進入重要的抗瘧研究“523”項目組,多少源自特殊歷史時期的機緣巧合。
作為集中全國科技力量,由全國60多家科研單位、500多名科研人員組成科研集體,志在幫助北越政府防治瘧疾“打擊美帝”的重要項目,代號“523”的防治瘧疾新藥研究項目,分量之重,堪比“兩彈一星”項目。
對于科研人員而言,若能參與523項目,自然是一生榮耀。但如果論資排輩定人選,當時的屠呦呦,很可能還沒有這個資格。
但歷史給了她一個上場機會。
屠呦呦所在的中醫研究院加入這場“523”項目全國協作時,由于“文革”,中醫研究院許多經驗豐富的老專家已經“靠邊站”。
此情形下,她不僅參與了這個項目,還破格一進組就擔任項目研究組組長。
但屠呦呦這個組長,是光桿司令,除了她,項目組根本沒有組員。
屠呦呦上場時,不僅是光桿司令,項目基礎也是一窮二白。
“我們也不是得了獎就完了 , 既然已經開始研究 , 就要拿出更多更實際的成果。”屠呦呦說 , “藥物的關鍵是療效 , 我們現在要做的 , 就是把論文變成藥 ,讓藥治得了病 , 讓青蒿素更好地造福人類。”
“523項目”始于1967年,到屠呦呦參與的1969年,兩年過去,項目并沒有實質進展。
“文革”時期做科研,沒人、沒錢、沒技術資源,怎么辦?
自古華山一條路,屠呦呦生生“蠻干”起來。她把成垛成堆的古書搬回家,埋頭在變黃、發脆的故紙堆中尋找藥方。此外,拜訪老中醫,逐字逐句地抄錄學習到的中藥信息,匯集成以640種中藥為主的《抗瘧單驗方集》。
屠呦呦的研究思路再明顯不過了,她遍采藥方,然后“笨實”地一個一個實驗!
但真正操作下來,并不順利。課題組陸續來了幾個年輕人協助研究,篩選了100余種中藥的水提物和醇提物樣品200余個,但又是兩年過去,到1971年,也沒試出個結果。
研究停滯不前,屠呦呦沒有好的辦法,只能重新埋頭去看醫書。
黑暗摸索之中,葛洪《肘后備急方》中“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這一句記載給了屠呦呦一絲希望。
屠呦呦決定改試青蒿,但面臨的又是失敗。
或許是靈光乍現的幸運,也或許是天道酬勤的獎賞。與青蒿打交道久了,不想放棄青蒿的屠呦呦突然意識到,也許正是加熱高溫破壞了青蒿里的有效成分,古人絞取汁可不是在實驗室里加熱提取。于是,屠呦呦決定,換用沸點只有34.6℃的乙醚提取青蒿。
但問題又來了,“文革”時期,藥廠停工,實驗環境惡劣,怎么用乙醚提取呢?“只能用土辦法。我們把青蒿買來先泡,然后把葉子包起來用乙醚泡。”屠呦呦說。
于是那陣子,屠呦呦所在的中醫研究院就添了一道風景:屠呦呦帶著助手買回醬缸泡青蒿。
實驗過程繁復而冗長。直到1971年10月4日,第191次實驗,青蒿乙醚中性提取物樣品抗瘧實驗的最后結果出爐——對瘧原蟲的抑制率達到了100%,這才真正發現青蒿中的有效成分。
屠呦呦愣是用笨路子、土辦法攻破了青蒿乙醚中性提取物。
從1972年屠呦呦正式發布報告,到1992年抗瘧藥物研制成功,再到后續青蒿素享譽世界,成為“中國神藥”,科研的日子悠長,而科研以外,科學家還有生活。但屠呦呦,幾乎沒有。
屠呦呦與丈夫李廷釗是中學同窗。1969年,屠呦呦加入“523”項目,要被派去海南島,李廷釗因為有在蘇聯學習冶金的背景,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
為了不影響工作,屠呦呦把不到4歲的大女兒送去他處寄養,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兒送回寧波老家由老人照顧。

20世紀50年代,屠呦呦(前右)與老師樓之岑一起研究中藥。
長時間的分離,讓大女兒再被接回來時都不愿叫爸媽,與小女兒少之又少的母女重聚每次也都頗為陌生。小女兒長大后,甚至一度不想回北京與屠呦呦夫妻一起生活,直到前幾年才把戶口從寧波遷回北京。
屠呦呦也曾暗暗懷疑過自己當初的選擇,但那個時代培養的科研工作者,看得最重的還是國家,“交給你任務,當時對我們來說,就努力工作,把國家任務完成。只要有任務,孩子一扔,就走了。”
這不是屠呦呦狠心。她何止是照顧不好孩子,她連自己也照顧不好。
屠呦呦家里,內政部長是李廷釗,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他全包,屠呦呦不會照顧自己,在家也不管事。
“那時候,她腦子里只有青蒿素,整天不著家,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實驗室泡著,回家滿身都是酒精味,還得了中毒性肝炎。”李廷釗回憶。
屠呦呦在家人和同事口中,是個實打實的“粗線條”。同為科學家,與廣為人知的錢學森好彈鋼琴、袁隆平愛小提琴一比,屠呦呦的生活單調極了。如果非要給她找項愛好,那很可能,愛好只有工作。
對于媒體,屠呦呦也不是一個好的采訪對象。除了科研與青蒿,她的身上沒“料”可挖,而且,屠呦呦也不喜歡接受采訪,很少發聲,幾乎不在媒體上露面,也鮮有公開活動。
名滿天下,錦衣夜行?名譽加身的屠呦呦,成名之后,都干嗎去了?答案是,老驥伏櫪,繼續科研。
獲諾獎3年多來,屠呦呦團隊正式發表科研論文10余篇,其中包括2篇影響因子超過10的重要論文。
“我們也不是得了獎就完了,既然已經開始研究,就要拿出更多更實際的成果。”屠呦呦說, “藥物的關鍵是療效,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論文變成藥,讓藥治得了病,讓青蒿素更好地造福人類。”
于是也就有了半個月前,屠呦呦團隊放大招的熱鬧。
這個不那么有趣的89歲老太太,她那拯救億萬人生命的偉大科學成就,與她本人的平凡無奇,這之間的強烈對比,讓即便遠離瘧疾、紅斑狼瘡侵擾的普通人,也能感受到一股重劍無鋒的厚重力量。
屠呦呦在諾貝爾獎頒獎典禮上演講說,青蒿素,是傳統中醫獻給世界的禮物。但其實,她本人,才是這個時代饋贈的禮物。
屠呦呦幾十年的科研搭檔,中醫泰斗廖福龍說,人們常說,好奇心是科學家研究的第一驅動力。但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支撐屠呦呦堅持下來的,就是“責任”和“擔當”。她覺得,能夠參與這樣的重要項目非常不容易。她懷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屠呦呦常說,國家培養了她,她也得為國家做些事情。
憑啥是屠呦呦?或許這句話能給出答案:
哪里有什么歲月靜好,總有平凡的人,笨實地做著偉大的事,替時代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