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下的光陰

陳暢

都說味道可以承載記憶，而在記憶中最令我珍重的，是院子里那棵老槐樹。老樹汲取了多年的雨水和陽光，枝葉不斷向天空蔓延，長到了窗前可以看到的高度。圍著它轉的光陰里，寫滿了快樂和回憶。它是看著我長大的，就如同我父親一樣。

最愛每年的四月，那是洋槐開花的時節，院子里別的花都開了，洋槐這才不聲不響地從嫩葉里開出花來，一串串白色的小鈴鐺從枝葉里輕輕地垂下來，清風順著花蕊把絲絲恬淡的幽香吹進心里，生了根。那時我只有四歲多，父親不像別的父親一樣要求我在房間里寫字畫畫，而是把我放出去玩。我和小伙伴們會準時在洋槐樹下赴約，那是個清涼的好去處，陽光透過樹蔭，剪成斑駁的碎片。伴著花香，我們在那里捉迷藏、跳皮筋，一起喊著“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躍動中，槐花的香氣順著擺動的衣裙，與歌謠一起嵌在了時光里。那槐花幽香而又淡雅，透進心底，仍有余味。

槐樹就像一把傘，既可以遮陽，也可以避雨。槐樹下有一個漢白玉的桌子，桌邊有四個石凳。我們喜歡坐在那里玩游戲，在桌上講故事猜謎語，喜歡在樹下不知疲倦地跑著鬧著。如果是一場雨后，槐樹上就會爬滿蝸牛，它們享受著甘露的滋潤、樹的營養，爭相往上爬。怕它們溜走，我們從家里拿出玻璃瓶，里面鋪上葉子，將抓來的蝸牛一并放到里面，透過瓶子看著他們的觸角和殼慢慢地翕動，開心極了。

有一天，父親抱回來了一只小白兔，它有著紅紅的眼睛和豎直的耳朵，鼻子總是翕動著，可愛極了。我高興地帶它去槐樹下玩耍，剛走到槐樹下就被小伙伴們圍住了，爭著要摸一摸它。白兔看著一雙雙手伸向自己，嚇得閉上眼睛。我們采來了很多青草給它吃，它卻只是用鼻子聞聞就跑開了。小伙伴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它不吃青草。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和青菜?！?/p>

“上哪兒找蘿卜青菜？真難伺候！”

“要不，用槐樹葉試試？”

“對啊，沒有試過槐樹葉呢。”

……

槐樹雖然生得很高，不過有一小枝上面的葉子，我們只要蹦一下還是可以夠得著的。我們選出最高的小伙伴，在一番騰跳之后，揪到了一片葉子，送到兔子跟前，它嗅了嗅，居然張嘴了。原來它喜歡吃槐樹葉子！知道兔子的喜好后，我每天都帶它來樹下，給它揪葉子吃，可低處的葉子不多，很快就被它吃沒了。我們仰頭望著高高的大樹，心里犯了難。

突然，我看到不遠處，毛大爺正在用粘桿粘知了，立刻有了好主意。我抱著兔子跑回了家，把父親從樓上拉了下來。父親的手很巧，三下兩下，就把一個木頭桿子做好了，上面還有個尖銳的鐵鉤，然后搬著一把長椅，放到槐樹下面。我們幾個小伙伴在一旁起著哄，等著看熱鬧。父親站到長椅子上，小心翼翼地舉起木桿，嫩綠的小槐樹枝就落到了地上。

“呦，這個想法夠新鮮的，喂個兔子還得上回樹。”旁邊的幾個奶奶也湊過來，仰著脖看。

沒過多久，小伙伴萌萌有了一輛嶄新的四輪自行車，她騎車子繞著槐樹跑，馬尾辮順著風飄動著，可神奇了。大家的興趣就從小兔子轉移到了那輛車上，都跟著她后面追。父親很容易就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我對萌萌的羨慕了，幾天后他把一輛黑色的兩輪小車推進了家里，對兩輪車進行了改裝，搗鼓成了四輪小車。我把小車搬到了樓下，圍繞著槐樹騎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美極了。

上了小學，開始有了作業，每到放學，我們就拎起書包往院子里跑，搶槐樹下的石凳，看誰搶的位置好，能剛好遮住陽光。一時間，白色的桌子上堆滿了紅領巾和書包。大人們不太理解我們為什么不在家寫作業。“回家寫不好嗎？樹底下蚊子多，非要去喂蚊子？”

其實，大人們也喜歡在槐樹下聚堆，只是他們沒有空閑。夜幕降臨，路燈都亮了，大人們有了難得的歇息時間，就會聚在槐樹下，扇著扇子聊天?？諝庵杏腥~子的清香，混合著花露水的味道，涼涼的。如果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銀白色的月光就會穿過斑駁的樹蔭，斜照在老人和孩子們的臉上，那月光，綢緞般柔軟潤滑。大抵是光景太美了，孩子們便不約而同地吟誦那首《靜夜思》，大人們受了感染，都拍手叫好。

而我，卻常常看著那月光出神。我喜歡那樣的夜，那被槐樹遮擋出一片陰涼的夜，那灑滿月光的夜。

再后來，我上了中學，有的小伙伴搬走了，我們去了不同的學校。我雖然還在老房子居住，但繁重的課業讓我沒有空閑的時間，很少去槐樹下消磨時光了。但我還是很期待每年的四月，那個季節我總是會把窗戶開得很大，讓風吹進來，讓一樹的槐花清香飄進來。果真，隨著四月的一縷清風，那縷帶著槐花香的清風溜了進來。

一年一年，時間飛跑，我們掉入時間的旋渦里，各自追逐著自己的事情，生命在不覺中揉進了煩惱和憂慮。上了大學后，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有時兩周，有時一個月。每當看到萬家燈火的小區，我都會想起家里的菜香，還有那片槐樹蔭。我突然發現，原本以為漫長的光陰也會不夠用，面對各種煩惱和壓力，我奔波在快節奏的生活之中，很想閑下來坐坐，和自己獨處一會。

今年四月的一個周末，我在宿舍里聞到了一股清香，打開窗戶四處尋找，發現墻外的槐樹開花了。我愣了一會兒，關上電腦，丟下所有功課，騎著自行車回了家。我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坐在了槐樹下的石凳旁，坐在了一樹的陰涼中。一切好像昨天一樣。微風中飄來的槐花香，味道是那么的熟悉。突然間，我覺得樹蔭之外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浮躁的心也慢慢沉下來。此刻，我又找回了那種寧靜，這一團樹蔭讓我暫時遠離喧囂和種種紛擾，感受兒時那無憂無慮的清涼。

其實這團陰涼，是我心靈的棲息地。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