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命中注定
人是離不開路的。
1981年,在遼寧省撫順市撫順縣上馬鄉臺溝村,當不足2歲的趙忠國牽著父親的手,走出家門,第一次踏上從村中穿行而過的土路時,他無法想象,腳下這方土地早已與自己交織為一體。
幼時的記憶里,路是個危險品?!皬那笆窍扔写搴笥新?。臺溝村地處大伙房水庫南側,連接著撫順與金斗峪,是去往清原、吉林的必經之地,途經的車輛自然就多,再加上經濟發展后,村里村外的交往也多了,還開通了城際客車,穿村而過的鄉土道順理成章成了七里八村的公路?!?/p>
路嵌在村里有1.2公里長,趙忠國家緊挨著這條土路中間的一個拐點,三間低矮的平房加上一個院子?!巴砩?,大車在坑洼的泥土路上疾馳,叮咣作響,引得雞鳴狗叫,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偶爾壯大膽子從被窩探出眼睛,偷看車燈在窗上晃過的影子,好奇夾著害怕又趕緊縮了回去。”
上學后,對路的看法突然變了味,升級為趙忠國與小伙伴唯一的快樂依伴。20世紀80年代,水泥路還沒修到每家每戶的門口,村里娃兒上學從四面八方而來,終匯到這條路上,嬉戲打鬧著前行。有掏襠騎三八大杠的,有摘路邊狗尾巴草制作胡子的,還有三五成群用彈弓射麻雀,留著放學在路邊烤著吃的。
“不過最好玩的還屬雨天,雨水掀起路上的泥濘,大伙兒就在雨中跑,相互濺泥點子玩。干干凈凈出門,一身泥回家,那是值得驕傲的本事。”今年39歲的趙忠國沉浸在回憶中,哪怕現代社會已無法理解那份快樂。
后來,趙忠國沿著這條路走出了山村,來到撫順市一所大專院校就讀經濟管理專業。2007年,走出校園的趙忠國,拿著材料來到工作單位的小二樓報到,還沒待過半小時,就被“發配”10公里外的公路旁。在大家看來,這里目之所及無半點兒城市的氣息,那座二層小樓才是工作范圍內最舒適的地方。在趙忠國看來,這里卻是家——此時的路不再是穿村而過的鄉土道,已搖身變成環抱村落的“村村通”。趙忠國很滿意這冥冥之中的安排。
第二天,趙忠國領到了屬于自己的3.3公里。養路工一個蘿卜一個坑,到崗的趙忠國并沒有享受到新人的優待,就從師傅老于手中接過一把笤帚和一個長柄簸箕,開始從最基礎的公路保潔做起。
“這不就是掃大馬路的嗎?”大專學歷的趙忠國也算得上村里的高才生,“包分配”的工作也一度令全村人艷羨,但看到趙忠國的實際情況后,村里的議論也多了起來,趙忠國自己心里犯起嘀咕。
“愣頭小子,干這活兒哪能坐得住?!壁w忠國靦腆地笑了,算起來他差1個月就是80后,正是有個性的一代人,加之20多歲正是想法多的年紀,3.3公里對他來說太短太單調了。
其實,單調是繁瑣折射出來的海市蜃樓。
第二年春天,一輛私家車與運輸翻斗車迎面相撞,趙忠國是事發現場唯一的目擊者。雖然事發后,他行動迅速,設立安全標志,報告上級單位,協助交警疏導交通,幫助醫護人員抬送傷員。遺憾的是,這場車禍奪走了8個鮮活的生命。
殘損的車輛、路面的鮮血,一瞬間,趙忠國比任何時候都更能體會,自己的工作不僅僅是一份簡單的力工,他養護的雖是公路,但守護的是過往行人的生命安全。
臺溝班四季
“人都是在路上走,能走好一條路不容易。”打那兒以后,趙忠國就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歸屬感也在心里深深生根。
從入職起,趙忠國就是撫順縣上馬養護站臺溝班年紀最小的養路工,第二年輕的幾乎大他10歲以上,至今仍是如此。手把手將他帶上道的是師傅老于。
在路兩旁挖1米寬、800米長的邊溝,師傅老于不用尺子就可以挖得筆直,趙忠國下的第二鍬就偏了方向,第一次跟師傅學邊溝整形時,趙忠國意識到養護是日積月累才能練出來的手藝,“掃大馬路”更不能完全概括這份職業,“小到保潔,大到抗洪疏通泥石流,都應是養路工分內之事?!?/p>
在師傅老于的臂彎下,趙忠國快速成長起來,也迎來了職業生涯中第一次蛻變?!?月13日。”趙忠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2015年,師傅老于退休了,趙忠國還沒來得及傷感,就突然被叫回到當年報到的小二樓,面受任命:領導希望他可以承擔起臺溝班班長的責任。
這一天,撫金線臺溝班路段上,老班長和小班長完成了交接,同時,趙忠國也向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那個忐忑著接過笤帚的青澀小伙子,已經成為撫金線重要路段的養護負責人,腳下的路也從初始的3.3公里,延長至13公里?!耙粋€班的標準配備是3名工人,共同負責13公里路段的養護工作。除3.3公里的專屬片區外,整個班組路段的養護也都歸我總負責?!?/p>
13公里,一寸一寸地丈量,可以是15分鐘,也可以是16個小時。風和日麗時,趙忠國騎著摩托車巡線一個來回,不到15分鐘就能搞定,停靠在路邊喝口水,繼續往復循環,一天跑10遍260公里,不費勁。但遇到突發事件時,趙忠國也嘗試過16個小時才把這條路走通。
2016年“8·13”洪水前夕,敏感的趙忠國發現雨量照比往年大了不少,為避免發生險情來不及從市內趕回現場,他便在臺溝村朋友家借宿了兩晚。汛情出現時,趙忠國第一個趕到現場,山體滑坡帶來的大量碎石和淤泥已經把路段堵死。早上4點半到晚上5點,趙忠國搬防汛袋封路、擺指示牌、清理淤泥、搬運碎石……這一場連續幾天的硬仗打下來,個頭兒不到1.7米、體重不足120斤的趙忠國,成功“減肥”到只剩88斤。因為有了這次經驗,此后的雨季趙忠國都帶領班組防患于未然,保證道路暢通。
“別看就這么一段路,春夏秋冬,都有不一樣的事兒要忙活。”趙忠國說,除了夏季防汛,春季疏通春融水是重中之重,不足1米的橋涵洞需要人鉆進去疏通,否則氣溫回暖融水漫上路面,就會給車輛通行埋下安全隱患。
秋季風大,清理垃圾落葉占滿了日常巡路的時間。因為是旅游路線,撫金線日通行車輛超過2000臺,短短3.3公里的路段,一米高的編織袋一天能收回滿滿三袋垃圾。
冬天雪停就是命令。前一年春節,瑞雪兆豐年,大年三十到初五,趙忠國只有初二一天享受到了闔家團圓的年味兒,其余的幾天里,趙忠國不是在家抬頭望天觀察雪情,就是在自己的3.3公里上奔波往來。
四季輪回,趙忠國依坐在路旁,看著疾馳的車輛,享受飯盒里妻子烹制的美味,“同樣一條路,走上10遍可能會膩,但走過千千萬萬遍之后,每一次上路反而都是重新啟程。我很珍惜沿途每一寸的風景?!币粡埻尥弈樎冻鲂θ?,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歲月褶皺。
大手拉小手
趙忠國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距離撫順市約有750公里的北京。同樣的里程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趙忠國半個月就可以走完。尤其在當了班長以后,趙忠國把更多的時間留在了腳下。
在這段路上,他沒有走得更遠,但獲得感卻深了很多,比如臺溝班養護的公路,在各個班組里都是名列前茅;每年都要粉刷路旁綠化帶里3000多棵樹木、路上1大8小9座橋梁,為搶工期,趙忠國把老父親請出來,同他一起趕工。“每天下班回家坐在飯桌前,因為手發抖拿筷子費勁,爺倆誰都不先開動,還互相拱話,那感覺也很幸福?!?/p>
也是在這條路上,趙忠國成家立業,丈夫與父親兩項職責挑上肩膀。剛上三年級的兒子小晟惟,在班里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去年還考了雙百……自豪的背后,是深深的自責和滿滿的虧欠。“因為時間是衡量,在路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越多,陪伴兒子的就越少。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只能顧此失彼?!?/p>
趙忠國的愛人在撫順縣上馬衛生院工作,忙起來也是難以抽身。假期不放心兒子獨自在家,兩口子就輪流帶孩子上班。于是,撫金線上總時不時增添“公路奶爸”這樣一道奇特的風景。
養護工沒有可以遮風擋雨的屋檐。公路兩邊的綠化帶之外,一邊是山,一邊分布著農戶人家,沒有辦公室、沒有食堂、也沒有休息區。巡路間歇,兒子就坐在綠化帶里看書,休整結束后,趙忠國不放心孩子獨自一人在車來車往的路旁,便大手拉小手,父子倆一起在路段上往復巡查。
“起先,兒子還覺得有意思,后來嫌沒地兒落腳也不愛去了?!壁w忠國坦言,自己對兒子是有虧欠的,他想力所能及地給孩子最好的生活?!叭ツ?,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借用了姐夫淘汰下來的五菱之光,每月從家用中挪出400元做油錢,方便巡線,順道方便接送孩子上下學?!?/p>
趙忠國最享受的,是不用加班的時候能下廚給妻兒露一手。“熘肉段、紅燒刀魚……這些我都行,可兒子偏愛吃鍋包肉,我還做不太好,太撓頭了。”靦腆的趙忠國難得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他夸自己在做飯這方面很有天賦,對照著電視節目和網上的菜譜,他就能把一道菜還原得七七八八,不說色香味俱全,也是拿得出手的好廚藝。
小晟惟最大的夢想,是去北京讀大學。北京也是趙忠國去過最遠的地方,那還是剛結婚的時候與妻子度蜜月的假期,從那以后趙忠國再沒休息過一個完整的假期,一次重感冒被領導“勒令”休病假,他還是強撐著回到了路段,結果險些暈倒在現場。
“父子倆沒一同去過游樂園,都是他媽帶著去的。”趙忠國回憶自己作為父親這份職業生涯,發現自己從未帶兒子出過遠門,最多也只在周末帶兒子去撫順市中心看看書,最近一次全家出去玩,是春節前去沈陽的科學宮。“最想帶兒子去大連看看海,去北京看天安門?!边@是趙忠國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