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濤
摘要:學界普遍認為,馬克思的獨立思想發端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個文本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圍繞這部手稿展開的研究也層出不窮。但是,一般的研究通常只關注政治經濟學轉向的邏輯,而沒有抓住馬克思批判的內在邏輯。馬克思之所以關注黑格爾的法哲學,除了受《萊茵報》時期的政治實踐和青年黑格爾派的影響,也與人的解放問題相關。后者構成馬克思和黑格爾共同的關切。基于整體的思路,黑格爾將倫理國家作為解決市民社會問題的方案;馬克思卻通過內在的批判發現黑格爾的論證無法完成市民社會向國家的過渡。因此,馬克思不再將政治國家視為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并在方法論上放棄了青年黑格爾派觀念論的批判方法,逐漸開辟出自已的道路。
關鍵詞:馬克思;黑格爾;現代社會;倫理國家;內在批判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9)03-0067-07
19世紀40年代,馬克思的思想經歷著急速變化,幾條線索同時交織在一起,既有人的解放問題的政治思考,又有市民社會問題的經濟探索,其間還穿插著對黑格爾思辨體系的清算。大約寫于1843年3月中到9月底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一個重要的路標,列寧認為它標志著馬克思“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盡管學界普遍認為這個文本是馬克思獨立思想的發端,但經常用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動因來解釋他從法哲學到政治經濟學的轉向。譬如韓立新教授就曾撰文指出,除了《萊茵報》時期“物質利益難題”的影響和恩格斯《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的沖擊,恰恰是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市民社會概念和這一概念蘊含的經濟學性質“潛移默化”地影響了馬克思2。這種解釋當然有利于將馬克思和黑格爾聯系起來,但略過國家批判不談而匆忙回到市民社會,恰恰沒有遵循馬克思內在批判的邏輯。本文認為,經濟學轉向的邏輯并不能代替內在批判的邏輯,而必須以后者為前提。即是說,除非馬克思認識到黑格爾法哲學這條道路行不通,或者至少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才有可能逐漸拋棄黑格爾的哲學框架,轉而探索新的道路。為此,需要回到《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個文本,討論黑格爾和馬克思的共同關切,黑格爾給出的方案以及馬克思的回應。同時,馬克思獨特的寫作方式使這個文本同時容納了黑格爾和馬克思兩條思路,這使我們能夠基于兩個文本視閾,進行一種對勘式的閱讀,傾聽兩個思想巨人共同致力的問題本身。
一、馬克思和黑格爾的共同關切:自由的實現
眾所周知,最早寫于1843年10月中至12月中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是馬克思為準備出版《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一書寫的導言,它是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所關切問題的一個總說明。同期發表于《德法年鑒》上的《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表達了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人的解放問題。
什么是人的解放?在《導言》中馬克思是分層論述的。他首先沿著青年黑格爾派的思路宣稱,作為“其他一切批判”前提的宗教批判的任務已經完成。宗教批判的成果是宗教的解放,即“使人能夠作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來思考,來行動,來建立自己的現實”。然后,馬克思提出第二層批判的任務,這就是對現代政治進行批判。但是,落后的德國現實尚未達到法國大革命所開出的現代政治水平,只有德國的法哲學和國家哲學才與英法政治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為此,批判必須超出德國現狀,直接針對德國歷史在觀念上的延續,只有這樣,批判才“提高到真正的人的問題”。
人的問題就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問題。馬克思并不否認現代政治取得的成就,但現代政治實現的解放是“局部的純政治革命”,即“市民社會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統治,就是一定的階級從自己的特殊地位出發,從事社會的普遍解放”。這意味著,通過政治革命獲得解放的僅僅是資產階級,它們將自身的要求和權利偽裝成社會普遍的要求和權利,并在群眾中激起瞬間的狂熱,最終以大革命的手段取得統治,進而在政治上利用社會一切領域來為自己的領域服務。這種解放之所以是可疑的,在于它沒有實現宣稱的普遍性。馬克思迅速地發現一個廣:大的、通過政治運動未曾獲得解放的群體,這就是無產階級。組成無產階級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貧民,不是在社會的重擔下機械地壓出來的而是由于社會的急劇解體、特別是由于中間等級的解體而產生的群眾”B15。這個階級是被徹底戴上鎖鏈的階級,他們所遭受的是普遍的不公正。
我們馬上可以將這個論點和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描述聯系起來。黑格爾同樣承認,即使一個自由繁榮的經濟體也無法保障所有人都能夠獲得自由,因為一個使生產和財富最大化的經濟體總會面臨貧困問題。在基于需求和競爭的市民社會領域,總會有一些人因為技能、體力或者智力方面的不足而在競爭中處于劣勢。黑格爾進一步指出,普遍的貧困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結構性現象,企業之間的競爭會判分出壟斷和破產,從而造成大規模的失業。另外,競爭的壓力以及社會需求的精致化要求提高生產效率,從而要求分工的深化。分工一方面使勞動者的技能日益單一化,從而受制于市場需求的波動;另一方面使生產日益機械化,“到了最后人就可以走開,而讓機器來代替他的職位”用??梢?,早在馬克思之前,黑格爾就體會到隱含在現代社會深處的憂慮。
與馬克思一樣,黑格爾關心的是自由的實現和人的解放,并相信立足于一個自私地追求利潤的經濟體最終會阻礙大量的人享有這樣的自由與福利。但黑格爾卻立足于對現代問題的診斷,否認立足于生產資料私有制、工資勞動和貨幣交換的經濟體必然導致剝削和貧困,因而對抗貧困的措施就不是對生產關系進行強制性、革命性的重構。讓我們先來回顧黑格爾對現代問題的診斷和解決方案,然后看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
二、黑格爾對現代問題的診斷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副標題是“自然法或國家學綱要”(NaturrechtundStaatswissenschaftimGrundrisse),這表明他沿用了自然法的術語。但黑格爾認為,法哲學既不像自然法那樣,是以個體權利為中心建構起來的法律體系,也不像實證法那樣,是基于個體義務的一套規范性秩序,而應該被廣泛地理解為“自由的一切規定的定在”。按照黑格爾法哲學體系的劃分,抽象法為個人權利張目,道德法強調主體的義務,只有在倫理國家那里,權利和義務才得到統一,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因此,自由的一切規定的定在也就包含三個環節,即抽象法、道德法和倫理法。
抽象法是自由的第一個規定,也是它形式上普遍的規定,在這里起作用的是人格對物的占有、使用和轉讓。在這個部分,黑格爾實際上重構了自然法理論的基本要求。我們知道,盡管在近代自然法的奠基人如霍布斯、洛克那里存在種種分歧,但他們普遍提出一個兩階段的論證,首先預設一個原始權利狀態,然后基于這個設定論證現實占有狀態的合法性7。例如,霍布斯將原始權利狀態構想為人體力和智力本質上的平等,洛克則通過訴諸上帝刻畫了一種原初的共有狀態。黑格爾認為這些預設的本質在于將主體構想為一種單調而無內容的自我相關,即將人一切內在的任性、沖動和情欲,以及外部定在方面都抽離出去,獲得一個單純的人格(Person)。進一步地,處于原始權利狀態的人格會對外物主張一種支配的權利,并以這種支配權立足于同他人的合法關系中。這個主張在洛克那里得到最經典的表述,人擁有身體從而享有使用他的身體從事勞動的權利,而勞動和處于自然狀態外物的“關聯”賦予勞動者占有外物的權利,占有權通過契約在不同的勞動者那里得到相互承認。黑格爾也將這個第二階段的主張概括為“人格一般包含著法權能力”41。人格代表自然權利普遍的可能性,作為特殊規定而被排除出去的情欲、需要、沖動、偏愛等外在于人格,兩個環節結合于人格性(Personlichkeit)這個概念。人格性是“揚棄這種限制并給予自身以實在性的活動”,它既主張人格的抽象權利,也主張將這項權利轉化成現實的物權,因而表達了霍布斯“逃離自然狀態”的根本要求。自然法兩個步驟的論證之所以被黑格爾冠名為“抽象法”,正是因為它僅僅以普遍的人格概念論證了所有權的合法性,而沒有考慮人主觀的目的、需要、任性、才能和外部情況,以致于“我占有什么,占有多少,是法的偶然事情”。因而在黑格爾看來,抽象法所謂的平等只是人格上的平等,一般意義上的權利平等、機會平等;實際上的占有情況則“屬于另一個領域,即市民社會”。
不同領域的劃分與黑格爾對人的構想相關。如果說抽象法的對象是人格,道德法的對象是主體,那么倫理法的對象才是有著諸般特殊規定的現實的人。市民社會作為倫理法的第:二個環節,黑格爾特別將它和抽象法關聯起來,強調它的對象是市民,即有產者(bourgeois)。市民社會是個抽象法得到實現的領域,黑格爾清醒地看到,權利和機會平等的抽象主張在這里失效了,“分享普遍財富的可能性,即特殊的財富,一方面受到自己的直接基礎(資本)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到技能的制約……后者的多樣性產生了本來就已經不平等的自然體質與精神稟賦在發展上的差異……其必然的后果就是導致各個人的財富和技能的不平等”。在這里,黑格爾得出了和馬克思類似的結論,現代政治的實踐并沒有實現自然法理論家規劃的藍圖,反而以等級的分化和普遍的貧困而告終。
黑格爾并沒有否決現代政治的成果,在他看來,勞動、分工以及私有財產是市民的根本自由,這樣的自由所導致的結果并不完全是破壞性的。市民社會是一個相互中介的需要體系,市民通過勞動和交往活動會逐漸將主觀的需要陶冶為理智性,萌發出的社會意識和共同體意識為進人更高的共同體做好準備,需要的僅僅是一些補救措施。這些補救措施本質上是在以特殊性為原理的市民社會中加人普遍性要素,例如以司法體系保障社會的良序運轉,通過警察對不法行為進行強制,通過同業公會“將特殊利益作為共同利益予以操持”。然而,公共權力機構的救濟方案由于違背市民社會的原則會造成貧民精神上的疏離感,同業公會由于行業的局限對消除異化和培養集體精神作用有限,要在整個共同體范圍內落實自由的方案,市民社會必須過渡到國家。
三、黑格爾的方案和馬克思的質疑
在上節我們看到,黑格爾充分肯定了勞動、分工和私有財產的自由,但貧困作為現代社會的頑疾,正是市民堅持上述自由權利所帶來的必然后果。因此,黑格爾為現代社會問題開出的良方是在以特殊性為根本原理的市民社會中注人普遍性因素。這些普遍性因素可以以“外在必然性”的方式表現出來,落實為公共權力機構的外在干預;更以“陶冶”的方式表現出來,落實為同業公會對特定行業和領域主體性的培養。但是,這些普遍性因素并不能為消解貧困問題提供完整的方案,因而只是“形式的普遍性”,換句話說,“這種統一不是倫理的同一……它不是作為自由、而是作為必然性存在的133為了使這種形式的普遍性上升到真正的普遍性,黑格爾為市民社會體系增加了一個前提——倫理國家。
為了使這個前提成立,黑格爾必須論證如何從市民社會過渡到國家。他將論證拆分為三個步驟:國家是前提;以國家為基礎,家庭和市民社會得到充分的發展;國家又是家庭和市民社會的最終目的8。通過從家庭、市民社會到國家再從國家到家庭、市民社會的“雙向運動”,黑格爾希望得到的結論是,國家不是外在的強加,而具有倫理的意義,體現為自由的作品。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的深人研究,恰恰發現他的思路是成問題的,黑格爾無法實現從市民社會到國家的過渡。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保存下來的手稿是從對《法哲學原理》第261節的評述開始的,但它實際上從第260節開始。在《法哲學》第260節,黑格爾這樣論述國家和市民社會的關系:
國家是具體自由的現實性;但具體的自由在于,個人的單一性及其特殊利益不但獲得完整的發展,它們的權利獲得自為地承認(如在家庭和市民社會的系統中那樣),這時他們一方面通過自己本身過渡到對普遍東西的關切,一方面以對普遍東西的認識和意志,盡管是承認它為它們固有的實體性精神,并為了這個普遍東西(作為它們的最終目的)而活動……現代國家的原則具有這樣一種驚人的力量和深度,把主體性的原則推向完成,成為獨立的個人特殊性的極端,而同時又使他回復到實體性的統一,于是在它本身中保存這個統一。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黑格爾承認個人的單一性和特殊利益應該得到尊重和維護,基于需求和競爭的市民社會必須得到充分的發育;在這個基礎上,主觀的意識必須與對普遍秩序的體驗結合起來,這種尊重和維護才能發展出來。也就是說,只有在國家中,公民的行動和目的才能取得一致,他們才是自由的。為此,我們很想知道,在國家中,這種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是如何取得同一的,這個問題也就是從市民社會向國家的過渡問題。馬克思顯然也這樣認為,他說“上一節已經告訴我們,具體的自由在于(家庭和市民社會的)特殊利益體系和(國家)的普遍利益體系的同一性(應有的、雙重的同一性)。現在應當更詳細地規定這些領域的關系”??梢哉f,這段文字是馬克思批判的總綱,他對黑格爾“過渡問題”的所有質疑都圍繞這個問題展開: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同一性是如何建立的。
黑格爾對這種同一性的說明沿著兩個方向展開:一方面,市民社會的發展必須以國家為前提(第262節);另一方面,市民社會發展的最終目的是國家(第263節到第266節)。而第261節則是對這兩個方向論證的一個總的說明:“國家一方面是一種外在的必然性及其更高的權力(Macht),它們的法規,乃至它們的利益都從屬于這種權力的本性并依賴于這種權力;但是另一方面,國家又是它們的內在目的……。通過“外在的必然性”和“權力”,黑格爾在這里想說的是第一個方向的運動,即市民社會依靠自身的原則并不能解決貧困等社會問題,必須在其中注人普遍性的因素,而國家就是這個普遍性因素,它是市民社會充分發育和良序運轉的前提;通過“內在目的”,黑格爾想說的是第二個方向的運動,即由市民社會上升到國家,不僅僅在于外在的必要性,更在于國家是市民社會發展所企達的目的。如果黑格爾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沒能成功地說明這兩個發展的方向,那這種外在必然性和內在目的就會變成“一個沒有解決的二律背反”。
實際上,關于國家是市民社會的前提,這一點比較容易說明,我們從上節就能看到,沿著黑格爾的思路,有必要在市民社會中引人兼顧公共權力普遍性和同業公會主體性的因素,如果黑格爾宣稱這個因素就是國家,那它自然就是市民社會的前提。但黑格爾在這里卻采取了某種神秘主義的論說方式:“現實的理念,即精神,把自身分成其概念的兩個理想性領域,即家庭和市民社會,處在它的有限性中的精神,為了超出其理想性而自為地成為無限現實的精神,以此而把它的這種有限的現實材料,即個體作為群眾,分配給上述兩個領域,結果這種分配對于單個人來說,就顯得是以情境、任性和自己對本身使命的選擇為中介的。為了論證國家對市民社會的奠基作用,黑格爾在這里采取了兩個步驟的說明,首先是將市民社會和國家兩個領域觀念化,前者是有限精神的領域,后者是無限精神的領域(現實的理念),然后在邏輯上證明后者是前者的前提。既然從邏輯上已經說明國家是市民社會的前提,它們現實的關系就被貶抑為現象。對此,馬克思看得很清楚,“這種差別的根源不在于內容,而在于考察方式或語言表達方式”。馬克思的不滿在于,黑格爾本應該從作為政治國家自然基礎和人為基礎的家庭和市民社會出發來說明后者如何過渡到前者,但黑格爾卻僅僅從邏輯上證明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內容包含在公開的部分,而秘密的部分所關心的總是在國家中重新找出邏輯概念的歷程。但是,自身的發展恰巧是在公開方面進行的”。
再來看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發展目的的說明。這個運動從市民社會開始,最終上升為國家,如果它的論證是成立的,就能夠回應馬克思的關切,即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同一如何“在公開方面進行”。黑格爾是這樣表述的:“精神的兩個環節,即單一性和特殊性,在【家庭和市民社會】這兩個領域中有其直接的和反思的實在性,精神作為它們的普遍性在它們當中客觀地顯現,作為有必然性的理性之力量顯現,即作為前面考察過的那些機制(Instutionen)的顯現”。黑格爾的意圖顯然是首先表明依托于公共權力機構和同業公會(“前面考察過的那些機制”),市民社會中存在普遍性的因素。這種普遍性因素在上述機制中是作為外在必然性呈現出來的,但國家中,普遍性因素“不僅作為這種必然性和現象王國,而且作為現象王國的理想性和內在核心”,即“實體性的普遍性”,存在于自由的形態之中。因此,國家是市民社會追求的目的。馬克思認為,如果說前一個運動是一種邏輯顛倒式過渡方案的話,目前的運動則是一個虛假的過渡方案。要點在于,黑格爾將市民社會到國家的現實過渡問題轉化為從作為必然的普遍性到作為自由的普遍性的過渡,“過渡不是從家庭等等的特殊本質以及從國家的特殊本質引申出來的,而是從必然性和自由的普遍關系中引申出來的”。況且,既然在對國家作為前提的證明中,黑格爾已經將市民社會設定為國家精神的有限領域之一,那么從觀念到觀念的運動就顯得非常平滑了,“本身就是國家精神的這兩個領域的精神,現在也是作為這種國家精神來對待自身的。然而,不管觀念領域的過渡顯得如何平滑,黑格爾都回避了真正的問題,這個問題一再困惑著馬克思:從市民社會到國家的過渡,從而兩者現實的同一,是如何建立的?
實際上,黑格爾對“過渡問題”給出的不是證明,更像同義反復的宣稱一他首先宣稱作為無限精神的國家是市民社會的前提,這個前提認定市民社會是自身包含的有限領域;然后宣稱從有限精神向無限精神的過渡就是從必然性向自由的過渡,自由是有限精神的目的。因此,前提中已經包含目的,目的同時也就是前提。黑格爾無非是想說,市民社會需要提升為國家,但他的論證卻是糟糕的,而且這個糟糕的論證被重復兩次。
四、《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理論意義
馬克思和黑格爾都看到,市民社會中存在一個通過生產勞動和物質交換未曾獲得解放的群體,正是對這個群體的關注,使馬克思和黑格爾產生了共同的社會關切,即普遍的人的自由的實現問題。面對這個問題,黑格爾給出的方案是在以特殊性為主要原則的市民社會中注人普遍性因素,這包括市民社會內部的公共權力機構和同業公會。但這些普遍性因素由于其外在性或區域性還是不夠的,只有在作為倫理實體的現代憲政國家中,個體的自由才能充分實現,人類普遍的自由才能獲得保障。黑格爾這個方案要是可信,論證市民社會和國家倫理上的同一是最低限度的要求,馬克思通過揭露和解釋內含于黑格爾構想背后的矛盾,恰恰表明黑格爾從市民社會到國家的過渡是邏輯顛倒的、虛假的。
因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在早期馬克思思想史中具有雙重的意義。從思想發展史的角度,馬克思不再將政治國家視為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國家在馬克思的視野中逐漸“退位”以致“消失”。在這個基礎上,馬克思開始從國家和市民社會分離這個現代政治的前提出發,從市民社會人手對物質生活關系進行分析,逐漸開辟出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
從方法論的角度,馬克思在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過程中堅持一種“內在的批判方法”,即“對現代國家制度的真正哲學的批判,不僅揭露這種制度中存在著矛盾,而且解釋這些矛盾,了解這些矛盾的形成過程和這些矛盾的必然性”9114。這就是說,馬克思在這部手稿中采取的是一種觀念論的批判方法。隨著對黑格爾法哲學道路的揚棄,馬克思逐漸認識到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觀念論的批判方法并不能代替真正的社會改革方案。從此以后,馬克思放棄了立足于規范性理念批評現實的做法,這對馬克思開辟自己的哲學道路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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