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昌耀離開我們快二十周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詩格人品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腦海里顯現(xiàn)。多少次,我都會想起他瘦弱孤絕的樣子走在西部廣袤的土地上,任憑高原風吹起他的衣角,將他那突兀奇崛的詩思吹上他所到達的高峰。多少次,我都會捧著他的詩集,進入他與他的那個時代,他迥異閃亮的形象與他偉岸光輝的詩歌像一面鏡子,照著我繼續(xù)在詩歌的道路上咄咄前行。多少次,我都會在不同的詩歌活動場所介紹他和他的詩歌,希望詩人朋友們能夠閱讀他了解他,進入他偉大情懷注入的詩歌,向這個新時期特立獨行的偉大詩人致敬。
而他的生命卻永遠定格在2000年3月23日上午9時45分。
這天早晨7點多,西寧的陽光像是他1987年在《聽從召喚:趕路》中寫到的一樣,他聽到了這聲召喚“太陽說:來,朝前走。”他用用盡自己的最后一絲力氣,忍受肺癌劇烈的疼痛艱難地移步到青海省人民醫(yī)院住院部那間住了很久的病房的陽臺,他看見鮮紅的太陽在略顯寒冷的大氣中,干凈、肅穆、熱烈、瑰美,以一張溫馨迷人的臉迎著他,不停地向他發(fā)出召喚:來,朝前走。昌耀仿佛受到神祇,隨之張開雙臂,縱身朝前一躍。
緊接著,醫(yī)護人員和陪護的女友馬涵貞、修篁像是這天早晨太陽中移動的黑子,迅速擁往一樓趕到昌耀跟前。因為從三樓到一樓垂直距離不高,這種距離讓昌耀維護著人生中一種體面和尊嚴。他的墜落像一首沉淀多日又奔放飄逸起來的詩歌,使他的皮肉沒受到多少擦傷,也不見一滴血跡。他帶有凝練噴發(fā)詩歌的血液像他一生的詩句淤積在內(nèi)臟,因為靈魂的需要,才找到散漫的出口。這個時候,他甚至連呻吟也不曾發(fā)出,他堅定地要為自己的生命做主,用強烈的肢體語言拒絕搶救。
從14歲離開湖南桃源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名文藝兵,因在朝鮮戰(zhàn)爭快要結(jié)束時負傷致殘進入河北省榮軍學校,到1955年響應“開發(fā)大西北”號召和對中國西部異域情調(diào)的向往,至1957年因詩歌《林中試笛》獲罪在青海荒原上流放長達20多年,直至1979年復出后的心靈史記與高原形體造型,以及1986年—2000年常態(tài)生存中的百年焦慮與靈魂烘烤,昌耀這一生實在太累了,現(xiàn)在他要徹底放松下來,以對自己的尊嚴負責的態(tài)度解脫自己。他要到另一個世界,以尚未閃爍的詩句拱衛(wèi)另一座詩歌的星宿。
昌耀走了!這一刻,整個世界似乎突然愣了一下,接著便發(fā)出鋪天蓋地的回聲。
我最先得到消息是西寧的詩友建青給我打來電話,當時我愣住了,心想昌耀才63歲多一點,還不到64歲,按理說不應該啊,但是接下來《中國青年報》最先刊出昌耀離世的消息,隨之而來全國大小電臺、電視臺、報刊也陸陸續(xù)續(xù)報道著昌耀離世的訊息,各種吊唁活動成扇形鋪展開來。當事實成為定局的時候,我不相信也不成了。3月24日晚,我寫了一篇題為《慟哭昌耀》的悼念文章,很快在《蘭州晚報》《甘肅地質(zhì)礦產(chǎn)報》等報刊發(fā)表。
昌耀西部牛仔騎士般的詩人形象很快在詩人們中間高大起來。
昌耀之所以深深地印在中國新時期詩歌史上,除了他有別于同時期很多朦朧詩人在內(nèi)的許多詩人,我以為還有這樣幾點決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一是他充分吸取中國古典文字的有益成分,來強化用母語詩寫的觀念;二是他善于用自己的生活背景融于他的那個時代,以奇崛的詩思展現(xiàn)不同的生活場景;三是他精于用湖湘文化影響下的儒家精神,與西部青海多民族交融共處的地域結(jié)合,獨自承擔一種孤獨隔絕的存在背景,在高原的蠻荒與艱苦中生成一種擔當感、進取心和建功立業(yè)的沖動,以及在革命歷史中產(chǎn)生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激情。
昌耀的這些品質(zhì),遠超于此前和同時代詩人對中國新詩的情懷,其作品更耐尋味和咀嚼。這么說來,昌耀的詩,因其國家的民族性而高高聳立在中國詩壇,又因其世界性而沖出國外,備有一個大詩人的要求和條件,他的《慈航》《劃呀,劃呀,父親們!》《山旅》《青藏高原的形體系列》等大部分詩作放在世界級水平上也不為過。
這么說來,昌耀詩歌既是個體的,也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他扎根中國土壤,代表著中國新詩的一個方向。他詩歌的大地性所產(chǎn)生的吸引力,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吸引了包括海子、西川、駱一禾等一大批青年學子專程去西寧拜望他,甚至韓作榮、朱增泉等業(yè)內(nèi)有影響的詩人也會利用開會等時機抽空約見昌耀,以能與昌耀見上一面深感榮幸。這些詩人向往,源于昌耀的這種大地性的詩歌方向,對自然和大地的關(guān)注,對傳統(tǒng)的繼承,對多元文化多樣性的尊重和吸收,對地域的強調(diào)和弘揚,尤其是對神性的維護和膜拜,對民族價值的堅持和捍衛(wèi)等高貴品質(zhì)都是值得現(xiàn)如今的詩人在新時代詩寫中學習和借鑒的。
或許某種機緣巧合,我冥冥中得與昌耀相識相交,也算是某種緣分。
1989年1月,我從蘭州軍區(qū)政治部調(diào)到西寧汽車第九團工作。一個禮拜日的上午,我從大堡子坐公交車到西寧辦事,在西寧市大十字新華書店,我無意中看到柜面上擺著《昌耀抒情詩集》。那種黑皮包裹的封面,六個燙金的大字,顯得莊重大氣、凝重瑰美,一下子吸引了我。我毫不在意地翻開詩集,剛讀了兩首,就被詩中的情緒感染,忍不住一句句讀下去。翻完之后,我覺得這樣的詩,在中國絕無僅有,這樣的詩更應該廣泛流傳,讓更多的人知道。當即,我掏出身上僅有的錢,把柜面上僅存的25本《昌耀抒情詩集》全部買下;第二天把我認識的詩歌朋友的名字在信封上寫好,又到郵局分寄給詩人朋友們。那時候,我還是一名領(lǐng)津貼的士兵,很不富足,但我毫不在意。我覺得對昌耀的詩,這樣的舉止值得。
書寄出不久,就收到詩人朋友們的回信,包括后來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王久辛、現(xiàn)任《解放軍文藝》副主編殷實在內(nèi)的很多詩人都對昌耀的詩大加贊賞。這樣堅定了我想見昌耀一面的必要。
源于對昌耀的神往,我多次到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辦公室去拜見昌耀,都沒如愿。據(jù)作協(xié)他的同事說,昌耀一般很少到辦公室,平時基本在家寫作或在外體驗生活。但我不甘心,我想只要自己堅持,總有機會碰見昌耀,與他見上一面。這個堅持耗費我很多時間,直到1990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我再次到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辦公室,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身材干瘦,面色白皙,坐在靠角的一張木桌邊正埋頭工作。我猜,這就是昌耀吧。當我謹慎地走到他的跟前,十分小聲地說:“您是昌耀老師嗎?”他抬起頭來毫無表情地對著我:“我是。”我說:“我是郭毅,在汽車九團當兵,因為喜歡您的詩,想來見您一面。”他“哦”了一聲,隨之而來的就是沉默,雙方再沒有多余的話。當時我感到昌耀有點怪,這樣待人太尷尬了吧。后來在韓作榮先生為《昌耀的詩》題序的《詩人中的詩人》讀到“堪稱骨子里便是個詩人的昌耀,似乎有點怪,據(jù)稱一些名家到了西寧有意探望,他卻拒而不見,原因不是別的,是‘不會說話。一個與詩同一、詩已深入骨髓的人,卻有些與世俗格格不入,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能用詩當話說的。”這個例證,我在1995年夏天與韓作榮、王久辛等詩人參加“西海女詩人節(jié)”再一次得到證實。會議期間,著名詩人、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韓作榮提出想見一見昌耀,王久辛便托青海詩人祁建青出面聯(lián)系,祁建青找到當時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馬學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昌耀約出來。餐桌上人并不多,馬學功提議讓時任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的昌耀致詞,昌耀用那不連貫的學來的客套用書面語言表達出來,整個是個反諷,既嚴肅又有趣。到此,我才覺得昌耀不僅對我,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這是題外話。后來,也就是1992年我從西安陸軍學院畢業(yè)到駐西寧某部見習,其間又與昌耀見過幾面,每次見面,他極少有話,除對我發(fā)表在刊物的作品表示極為吝嗇的祝福外,就是相對的沉默,幾乎少有任何對生活情趣的語言。也許接觸日久,見怪不怪,他的這種于生活中的窘境與他于詩中的活潑、生動的天性,形成的巨大魅力,才是一個大詩人的根本所在。
再后來,只要他出版詩集,我都要購買。1994年我在刊物上看到昌耀籌資出版他的《命運之書》的廣告,便按照他的地址寄給他需要購書的款項,很快我便收到他寄給我的書,書的扉頁上工整地寫到他的簽名:郭毅先生雅正。落款:昌耀。然后簽名時間:1994年4月7日,并蓋有他的篆刻印章。
我對昌耀了解并不多,僅存的這些片段僅是與昌耀短時間的印象。我在讀燎原的《昌耀評傳》時,才知道昌耀本質(zhì)上是個偏執(zhí)、倔犟、精細、蔫、悶、嘎,外在拘謹內(nèi)心放縱的性格。一些生活細節(jié),也只有昌耀和他的土伯特妻子才能做出來。昌耀給孩子買了一臺小電視機,怕孩子亂扭亂擰弄壞,出差時便把電視機搬回書房,貼上蓋有自己印章的封條,然后再把書房暗鎖一道、明鎖一道地鎖上。每個月買糧油時,怕妻子算不清賬,就事先在一張紙上米面油逐一寫好價錢,然后一分不差交給她,讓她將紙條和錢交給糧站售貨員。如此三番五次,連售貨員都禁不住笑道:怎么還有這樣的人!剛剛把家搬到西寧的時候,昌耀教妻子一個外出回家的方法——每行走二十多米,彎下腰來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記號,再走二十多米,再畫上一次……如此持續(xù)重復,回來時,一邊在地上尋找記號,一邊抬頭同周圍的建筑物對照……這樣的細節(jié),也確是這位大詩人和他的不識字的土伯特女人獨有的行為方式。他們的日子清苦,卻不寒酸,昌耀一直以來以家庭開支上的精打細算,維持著一個家庭,也維持著自己作為詩人的自尊。他那坎坷的命運、苦難、孤獨,讓人倍感心酸,我既為這苦寒之地孕育出一位大詩人而慶幸,也慨嘆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往往存在于孤苦和艱難之中。
認識昌耀,需要有個漸進的過程。一些頗具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詩人和并不年輕的詩人對他尤為推崇,一大批愛詩者都喜歡他的詩。對于中國新詩而言,他是一座卓然獨立的高峰,他的詩也以其自在的方式進入了詩歌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