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敬
摘要:《吶喊》《彷徨》一直以來被視為魯迅批判“國民性”的重要文本,關于“國民性”的探討亦成為魯迅小說研究的焦點。然而,魯迅小說對“國民性”的展現不僅在于對其進行揭露和批判,更在于揭示當時國民作為“人”的一種最深刻而普遍的痛苦——從“國民之弊”到“國民之痛”。本文旨在通過文本分析,深入小說人物的肉身和心靈世界,在“痛苦”這一核心視域之下重新闡釋魯迅小說對“國民性”的表現及其超越時代的真正意涵。
關鍵詞:魯迅 《吶喊》《彷徨》痛苦 國民性
魯迅小說的突出成就在于塑造了一批被深刻烙印上“國民性”的典型人物。一直以來,有關魯迅小說“國民性”的探討實屬老生常談,對于“國民性”的特征、表現及內涵等學界已做了豐富且充分的研究。然而,在“國民性”批判的總體視角下,某些深層問題卻未得到真正解決,如“國民性”的社會心理根源何在?“國民性”的表現與魯迅的創作心理有何關聯?諸如此類的問題,尚待進一步討論。《說文解字》指出:“痛者,病也。”也就是說,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病”與“痛”緊密相連。因此,目前相關研究可完善之處為:僅關注“病”之表露,而未解“痛”之深刻。“痛苦如同遠古的楔形文字”。魯迅小說不僅是近代中國社會思想的嬗變史,更是一部屬于國民的“痛史”。只有深入到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中,理解國民作為“人”的一種最深刻而普遍的痛苦,我們才能更好地把握魯迅對“國民性”文學表現的真正目的與歷史價值。
一、不可承受的生存之痛
何為“痛苦”?一般來說,我們習慣于將其分為兩個層面:一是肉身的痛苦,如病痛、創痛;二是心靈(或精神)的痛苦,如絕望、壓抑的情緒體驗或心理狀態。“人生有痛苦,是因為人們生活在一個男男女女遭受苦難和死亡的世界里,由于面對他人的、其間貫穿著暴力和消亡的各種關系,人們有時會因生存本身而痛苦”。因此,源于生存的痛苦是一種最為直接、最為純粹的痛感。“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生存狀態,是魯迅小說中社會底層人物所處的普遍境況。他們緣何落入這般潦倒境地?他們身上有何共同特征?
貧窮是魯迅小說中的一大表現主體,也是造成諸多悲劇的源頭之一。把“君子固窮”掛在嘴邊的孔乙己,卻在貧窮的重壓之下走向生存的絕境。“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在孔乙己身上,科舉制和舊文化的毒害固然昭彰,而貧窮亦推他墮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要極力護持文人的自尊和矜重,另一方面又要維持生計、謀求生存。而他所堅持的文人的尊嚴被貧窮綁架、踐踏,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一觸即潰。“‘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貧窮迫使他割棄所謂的尊嚴,而這樣的生存抉擇、道德抉擇以及旁人的恥笑對他來說,更是比貧窮本身還要椎心的痛苦。貧窮給舊知識分子的是尊嚴的踐踏與精神的毀滅,給更底層人民的則是肉身的凌虐。在阿Q身上,貧窮現出了更為兇惡的面貌:貧窶的阿Q被“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好不容易贏了大洋又在拳腳打罵中一無所得,甚至不得不為“生計問題”外出“求食”。哪怕所謂的“中興”,也不過是山窮水盡后的旁門左道。但他痛苦嗎?直到阿Q被推上刑場,他的“痛覺”才真正醒發——暴力的創痛、旁人的蔑視、欲望的折磨……它們隨同著喝彩的人們的眼睛,“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阿Q固然是麻木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疼痛。我們習慣于將阿Q視作一個展現“國民性”的“容器”,卻往往忽略了他作為“人”所感受到的痛苦。他的肉身之痛是持續的,盡管對他來說微不足道;而他的精神之痛,卻來得太晚了——或者說,根本趕不上他肉身毀滅的速度。
除了貧窮,造成生存之痛的還有橫行的疾病。誠然,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貧窮與疾病往往如影隨形。但相比于貧窮,疾病將人置于生死存亡的邊緣,在焦灼與憂懼中考問著人性的底線,帶來肉身與心靈的雙重痛苦。在《藥》中,魯迅以血淋淋的筆法展示了人飽受疾病折磨的景況。為醫治小兒的癆病,華老栓夜半上街買人血饅頭,而買人血饅頭的不僅是他一人——他們“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可見疾病給無數家庭帶來的災難之深重。將人血饅頭視作包治百病的“藥”,于今觀之自然愚不可及,但我們也切莫全然置身事外:這愚昧、麻木的背后,是人在疾病面前孤立無助、無可奈何的現實本相。文中屢屢出現的“便好了”“包好”,不也正是人在走投無路之下的自我慰藉嗎?故曰:其愚為真,其痛為實。又如《明天》中的悲劇,即使有所謂的“保嬰活命丸”,厄運依然降臨——“寶兒的呼吸從平穩變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眺”。失去了寶兒的單四嫂子的精神徹底垮了,疾病奪走了她的寶兒,也奪走了她的全部。“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面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么?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么。——我早經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疾病橫奪了她的至親,這讓本就單薄的家庭更加陷入了生存的絕地和欲望的深淵。魯迅對單四嫂子喪子后的敘寫,可謂寄喪子之痛于蕭然靜默,寓斷腸之悲于樸質平實。
魯迅小說對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有格外的關注和表現。然而,在文本分析中,我們往往躍居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高度,對其進行社會歷史批判或道德批判。德國哲學家亞瑟·叔本華認為,作為生命力的意欲是世界的本質:一是維持自己的生命,二是延長自己的生命。生命意欲的本體即是痛苦。“意欲作為生命本體不顧一切的客體化便決定了人生與痛苦和災難不可分割地聯結在一起,命運似乎已經為人準備好了疾病、貧困、迫害、殘廢、失明、瘋狂,抑或死亡;匱乏、操勞、憂心構成人終其一生的命運”。從這一角度看,“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性考察始終不離民族近代危機的歷史背景和‘救亡圖存的近代情結,即他的國民性批判首先是放在近、現代中國人‘茍活的歷史情境中來具體考察的”;而在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難以保證的“茍活”境況之下,人的尊嚴與意志只能處于飄搖危脆之中。因此,在探析小說底層人物身上的“國民性”之前,應首先對人物所處的生活境地和現實背景有充分的認知,從他們或苦楚、或扭曲的心理出發,代入地感受其“痛”的存在、理解其“痛”的根源。《吶喊》《彷徨》都不同程度地表現了人在當時社會所遭受的生存之痛(《吶喊》尤甚),表現了魯迅深厚的人道主義關懷和社會現實關切。想必,魯迅在展現小說人物的痛苦之時,內心也是焦炙的,思想也是憂憫的。生存是第一要義——摒除國民的劣根性,首先要保證和滿足人們生存的基本需要。由此,呼喚國家富強、民族振興的吶喊也就在這普世的痛苦之中孕育而響徹了。
二、“就死的悲哀”與“驚醒的苦楚”
作為新文化的旗手,魯迅對蒙昧的國民與覺醒后的先驅者的痛苦有著深入而獨到的體認。有如著名的“鐵屋子”之喻,實則道出了新舊國民在那個震蕩時代所經受痛苦的兩種形態:從昏睡入死滅的人,盡管或許不曾感到,卻實背負著“就死的悲哀”;較為清醒的幾個人,則面臨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和“吶喊”與否的存亡抉擇。從這一層面上說,無論覺醒與否,鐵屋子里的人都囿于不同程度的痛苦之中。然而,魯迅又言“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此,圍繞這兩類國民,魯迅在小說中做了更為全面的反映和更為深刻的思考。
愚昧與麻木向來是魯迅“國民性”批判的靶標。他們或是“吃人者”,或是“被吃者”;或是地主、老板、教師,或是連姓名也沒有的一群閑人、看客。但他們共有的特性是:在這昏暗的社會中不曾有過半點的覺醒。魯迅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足以為不幸的。”對于痛苦,沉睡中的國民或有所感知,但這樣的痛苦早已被厚繭包裹,難以對他們的靈魂有絲毫的刺痛。《風波》中的七斤一家因辮子擔驚受怕,唯恐“皇帝坐了龍庭”后,剃了發的七斤惹禍上身;而安度“風波”后,七斤又受到村里人“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在封閉落后的村落中,革命的不徹底性暴露無遺,人們只關心自己的存亡和利益,而對這辮子去留背后的政治、歷史因素漠不關心,此為“愚”與“私”;《白光》中的秀才陳士成屢次落榜,出路難覓,卻只嘆得一聲“這回又完了”,轉而鬼迷心竅地去發掘那祖上的銀子,落得浮尸郊野的下場,此為“迂”與“貪”;《藥》之中以康大叔為首的茶客在背后訾議獻身革命的烈士夏瑜,極盡冷嘲熱諷之能,此為“漠”與“惡”……還有眾多篇章中的看客群像——他們愛湊熱鬧、恃強凌弱,對于一切都是事不關己的態度。殊不知,命運的鋼刀正在一個又一個人的脖頸上沙沙作響。“在這個人來人往的世界,痛苦的可能性是內在的。當人墮落敗壞,他們必然利用這種可能性彼此傷害;或許,人類五分之四的痛苦都是由此造成的”。對于看客,魯迅固深惡痛絕。而描繪這樣的一群人,對魯迅來說更是悲哀而痛苦的。
愚昧和麻木的國民不曾感到精神上的痛苦,相比之下,覺醒者便痛人心腸了。有關覺醒者的描寫,《吶喊》中的《狂人日記》和《彷徨》中的《長明燈》恰可互為對照。在《狂人日記》中,魯迅刻意顛倒了視角,從“狂人”的心跡出發,展示了“吃人”的觸目驚心。在“狂人”的表述中,“吃人”的行為不僅橫亙古今,且人人參與,儼然成了一種“吃人”的“生態”;而從一開始的憂懼,到最后發現“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我”在這“終極的發現”之中也陷入震驚的絕地。篇末“我”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號,除了對未來的一點希冀和渴望,我們也不能說沒有“自救”的成分。可“狂人”結局如何?值得玩味的是,小說開篇有則文言小序,以第三人稱記載“狂人”“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如果從小說中“吃人”的意涵上來看,難道“狂人”最終也成了“吃人的人”,甚至處在了“吃人”的上層?又或者說,“狂人”已經“被吃了”?……無論如何,魯迅通過“日記”的形式,敘寫了覺醒者在覺醒之初對歷史、民族、社會的“發現”過程。這樣的“發現”,伴隨著眩暈與陣痛,亦伴隨著希望與絕望交纏的苦楚。
相比之下,《長明燈》則把覺醒者置入了一個現實的境地中,更體現了其“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掙扎與痛苦。吉光村的人們競堅信長明燈一滅,村子就要變海,人就要變成泥鰍;而“瘋子”卻堅持要吹滅它,吹不滅就要放火,最終被人們囚于廟中,口中還說著:“我放火!”從小說構思來看,“瘋子”與“狂人”的處境十分類似,只不過《長明燈》對“瘋子”的刻畫更依托于側面描寫——一個孤絕、固執的“斗士”形象躍然紙上。在“我放火!”背后,我們仿佛聽到了左拉“J'accuse!”那穿透時代的慷慨激憤之聲在耳邊響起。然而,無論是吹熄還是放火,他都不可能改變村民愚昧的思想,他所做的一切也僅為徒勞。那么,“瘋子”的存在就是無意義的嗎?在暗諷形式主義或激進主義的背后,魯迅也流露出了深長的悲哀和難言的凄涼:“……又看見一只手扳著木柵,一只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只眼睛閃閃地發亮。”覺醒者和先驅者的力量是單薄的,處境是困頓的,阻力也是巨大的,但一心渴望改變、奉獻自我的赤誠之愿是不變的。在“瘋”與“狂”中,時代啟蒙先驅的背影輪廓被魯迅勾勒了出來。
《狂人日記》和《長明燈》刻畫了社會變革之初新知識分子的社會面貌,再現了他們覺醒后的特殊處境和心路歷程,也承載了魯迅內心最為深切的痛楚。在《吶喊》序言中,魯迅寫道:“……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樣寂寞的精神境界,便決定了魯迅的第一聲“吶喊”只是“沉郁的低吟”。表現覺醒者之痛,是魯迅小說的重要內容之一。在這些文本之后,我們能夠依稀看見魯迅孑然的身影,體昧他在“就死的悲哀”與“驚醒的苦楚”之中的彷徨心境。
三、時代斷層中知識分子的撕裂與重生
從《吶喊》到《彷徨》,魯迅小說的創作思路和表現內容有了較大的轉折。在創作思路上,魯迅自述“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斗的意氣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那里呢?”即道出了魯迅心態上的重要變化:戰斗的意氣冷了,彷徨的思緒多了。一種苦澀、清冷的格調油然而生。在表現內容上,“從《吶喊》到《彷徨》,魯迅完成了從對農民靈魂的解剖到對覺醒知識分子的解剖”。在《彷徨》中,魯迅把筆尖轉向了新舊知識分子;而剖析他們的過程,亦是魯迅自己深入反思和不斷追索的心路歷程。在“荷戟獨彷徨”之中,流露出的是一種清醒而難消的痛苦。
對于舊知識分子,魯迅在《吶喊》中就有所表現。如《端午節》中的方玄綽,習慣于把“差不多說”懸于嘴邊,表面清高自矜,實則軟弱庸朽。這樣的知識分子,非但于社會進步無益,反而是社會的蛀蟲。在《彷徨》中,魯迅則展開了更為深入且全面的描寫,對舊知識分子的痼弊加以毫不留情的揭露和諷刺。《肥皂》中的四銘刻板迂腐,反對新文化,認為新式學堂“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只會胡鬧”;他一方面看上去贊頌行乞女的“孝”、批判光棍們對行乞女的言語侮辱;另一方面卻反復咀嚼和玩昧他們的低俗趣味,將一己情欲披上傳統道德和家庭權威的偽善外衣。《高老夫子》中的高爾礎更是當時無為文人的典型:他“打牌、看戲、喝酒、跟女人”,只因文章見了報便被聘為女子學校的歷史教員;不學無術的他在女學生的暗笑中倉皇下課,憤而辭職,卻振振有詞,繼續打牌度日。可見,魯迅筆下的舊知識分子的共性是:以傳統文人自居,自視清高,自尊心強;對新文化、新學嗤之以鼻,不甚了解而大加批判;往往以道貌岸然之由包裝個人私欲,敗絮其中。時代帶給他們的痛苦不過是隔靴之癢,無所懼亦無所謂;他們沉醉于自己所謂的事業和道義世界中,抱守殘缺,無所作為。對于這樣的知識分子,魯迅只有尖辛的諷刺和無情的批判。
而對于新知識分子,魯迅卻飽含復雜的情感與意緒。在塑造這些人物之時,魯迅的心理狀態跟他們是極端相似的,他甚至直言“我就是魏連殳”。他們所經歷的痛苦與迷茫,正是魯迅所切身經歷的。因此,小說中所展現的新知識分子在五四落潮期的彷徨、痛苦,正是魯迅心靈痛史的真實再現。《在酒樓上》的呂緯甫當年也是“敏捷精悍”的青年,敢到“城隍廟里去拔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可歲月蹉跎,成了現今這般“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的中年人。從教“ABCD”到教“子曰詩云”,呂緯甫青年時期的理想主義在冰冷的現實面前折腰,斗志盡失,流露出消極頹唐的思想。而他回鄉辦兩件“無聊的事”卻未成,更加使這個處于風雨飄搖的中年人陷入痛苦的回環。正如叔本華所說,人生就是一架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動的鐘擺。將生活的一切視作無聊,剩下的便只有無盡的頹靡和郁積的痛苦。呂緯甫的心境魯迅未嘗不曾經歷。魯迅曾說:“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于我太痛苦。”因此,呂緯甫的“無聊之痛”,可謂是當時許許多多新青年的真實心理寫照。
倘若這一痛苦不加紓解、沒有出路將會如何?《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就是由此走向滅亡的典型。作為他人眼中的異類,魏連殳在希望的破滅與自我的拷問中一步步走向毀滅的深淵。“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這段意味深長的話,標志著魏連殳人生理想的徹底崩塌,雖表面淡然,實則字字是血淚——死滅的灰燼仍灼燒著人的良心,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小說結尾的這句話才是久困彷徨之中的魯迅所發出的真正的“吶喊”。魯迅借魏連殳之聲,在痛苦與煎熬中對昏沉的現實發出了令人震顫的控訴。從這一角度來看,《孤獨者》承載了魯迅在彷徨期較為完整的心路。而魏連殳的死亡,恰是魯迅的“重生”。“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孤獨者》是一場魯迅對舊我的“送殮”,從最為深重的痛苦中汲取擺脫彷徨的力量。
四、結語
“痛苦”始終是魯迅小說中潛在而抽象的表現客體。縱觀《吶喊》與《彷徨》,無論是謀求生存的底層人民,還是謀求出路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有名有姓的王胡黃三們,還是無名無姓的阿Q們,他們無不處于人生的痛苦之中,或麻木,或覺醒,或彷徨,或吶喊。正如盧梭之言:“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既然“病”與“痛”不可分割,那么,在批判“國民性”時,我們是否也應對小說人物作為“人”的一種最深刻且普遍的痛苦予以更大的關注?人言“五四”文學是“人”的文學,而在關注“人”的理想、個性與欲求之余,我們是否看到了“人”作為一種原型最為真實的痛苦?此言并非為“國民性”尋得正當的理由,而是意在通過探討其背后的社會心理根源,發掘魯迅小說對“國民性”表現的真正意涵。批判“國民之弊”固然顯要,而“國民之痛”亦不可忽視。費爾南迪·阿爾基耶在《永恒的欲望》中說:“死亡和痛苦是大千世界的巧妙安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視痛苦,是我們理解和把握主體與世界關聯的重要方式之一。表現與省思痛苦,更是有著超越時代的價值。
因此,魯迅小說的重要意義在于通過對國民生動的寫照以及對自身真實的映射,構筑起了一部社會變革時期中的國民痛史。在這部痛史之中,魯迅不吝表現社會各階層人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并以深沉的關切和長遠的憂慮對“人”的痛苦予以揭示;同時,對于自己從“吶喊”到“彷徨”再到“吶喊”這一精神求索歷程所經受的痛苦,更是進行了刻厲的自我解剖。換言之,在這部痛史中,眾多的國民是著重表現的主角,而魯迅自己亦處其中。在對社會、歷史與自我的深刻洞察與剖析中,魯迅不僅完成了文學與思想上的轉型和飛躍,也留下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痛苦書寫”的成功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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