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歌
摘要:《圍城》與《太陽深處的火焰》的內核都是批判“平庸之惡”,本文比較兩者在內容與手法上的差異。首先體現在《圍城》從“方鴻漸們”的人生困境著手,《太陽深處的火焰》則從徐濟云和周猴的成長發跡下筆;其次體現在《圍城》主要用高妙的諷刺,《太陽深處的火焰》則是直接抨擊碎善狗子客們的蠅營狗茍。
關鍵詞:《圍城》 《太陽深處的火焰》 平庸之惡 徐濟云 方鴻漸 玄妙諷刺 直接抨擊
評論家張春燕說,《太陽深處的火焰》“是一部向死而生的小說,紅柯抉心自食,直剖自己血脈相連的大地”。《圍城》與《太陽深處的火焰》相同,都對“平庸之惡”進行了振聾發聵的批判,然而兩者又在內容和手法上存在諸多不同,下面筆者將具體分析。
一、內容的差異
《圍城》講述方鴻漸留學回國后被鮑小姐引誘,被蘇小姐栽贓,被唐小姐拋棄,終和孫小姐囹于婚姻的故事。《圍城》是講戀愛與婚姻的,但絕不局限于戀愛和婚姻,它寫的是“方鴻漸們”的人生困境,尤其第五、六、七、八章寫方鴻漸受邀去三閭大學任教,最后被三閭大學辭退的曲折經歷,直接與《太陽深處的火焰》形成對照。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圍城》將“平庸之惡”刻畫得入木三分。《太陽深處的火焰》以徐濟云為中心,圍繞吳麗梅和徐濟云的戀愛以及徐濟云帶領團隊為周猴作傳兩條線,網羅主要人物們幾代甚至幾十代的生命軌跡。在徐濟云跟吳麗梅的戀愛、周猴及周猴爺爺的發家、博士生王勇治學、徐濟云及其父親老徐治學為官等故事中,暗藏著中原指向西北的血脈的追溯及文化的崇拜。
《圍城》中的方鴻漸是失敗者的形象。他買了假的克萊登大學的學歷回國,下船后在銀行做事,倚靠早死了女兒的“岳父家”周家謀生。之后,被蘇小姐攪黃了與唐小姐的戀情,心灰意冷之下應邀與趙辛楣一行去往三閭大學任教。一路上,方鴻漸不斷被虛偽自私的李梅亭、趨炎諂媚的顧爾謙羞辱,只有“同情”者趙辛楣肯與他做朋友。在三間大學任教時,方鴻漸得罪眾人被學校辭退,最后走進一段一地雞毛的婚姻。方鴻漸的“平庸”是不斷失敗的,而《太陽深處的火焰》中的徐濟云等則是在“平庸”中走向了成功。
《太陽深處的火焰》中的徐濟云幫助平庸至極的教師走上高位,這件事導致了吳麗梅與其分手,卻也帶給了徐濟云眾多資源,讓他有機會成為學術明星。其后,徐濟云帶領團隊為“跳梁小丑”周猴作傳、宣傳周猴及周猴爺爺的故事,得到了學術界的一致認可。周猴更是用穿“破衣爛衫”、得到越多越要“大哭大鬧”、擠占優秀的皮影藝人們的生存空間的“平庸之惡”得到了班主的位置。小說還濃墨重彩地通過吳麗梅的探訪塑造了徐濟云的父親老徐的形象,講述老徐依靠“平庸之惡”掌握供銷社實權的為官之道。徐濟云、周猴、老徐無一不是以擠占真正有才之士生存空間的“平庸之惡”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同樣是“平庸”,為何結果差距如此之大?筆者認為因為方鴻漸的“平庸之惡”只是“懦弱”,而徐濟云則是“蔫壞”。方鴻漸有良心,不主動害人,徐濟云卻可以為了自己的名利迫害有識之士、有能之人,反將一些平庸之輩推上高位。
方鴻漸的“平庸之惡”不過是對周家女兒毫無愛憐之意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借周家的錢勢;明知蘇小姐心意卻因虛榮和害怕唐小姐誤會遲遲不表態不拒絕;憑假文憑混跡于大學時,沾沾自喜于借走了圖書館藏的唯一的相關書籍得以維護自己的教師權威;學生鬧事時強出頭,教學改革中耍小聰明,終被學校辭退……“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的方鴻漸只是“平庸”懦弱了一點。而十二歲食用水銀來體驗死亡感覺的徐濟云,則是個真正的“陰人”,做的是高端的學術研究,想的卻是如何用最好的資源追名逐利;為周猴這樣一個嘍噦作傳,探尋跳梁小丑的發家史,與其達到靈魂的契合,罔顧真正的天才和奮斗者,用沙子掩埋智者的種子讓他們寸草不生,這就是徐濟云的一生,其可憎可恨也在于此。他的“蔫壞”是平庸的變態表現,這份“惡”使他不擇手段,暢行無阻。
除了平庸的結果不同,《太陽深處的火焰》則用女主人公吳麗梅作為反襯。很明顯,紅柯是偏愛吳麗梅的,在以第三人稱的上帝視角描寫所有以徐濟云為中心的情境時,不斷穿插徐濟云對吳麗梅的回憶。這些回憶是鮮明的、生動的,回憶中的吳麗梅是光明的、炙熱的,與“平庸之輩”徐濟云、徐父、周猴、王勇等形成了鮮明對比。羅布荒原的牧羊女吳麗梅回到家鄉探尋“太陽墓地”深處的秘密以求去除中原大地陰冷之氣的行動,充滿了英雄史詩般的悲劇色彩,更與徐濟云等形成了強烈對比,格外令讀者動容《圍城》則完全沒有這樣一個圣母般形象的出現。
二、手法上的差異
這兩部作品的內核都是對“平庸之惡”的批判,《圍城》用了高妙的諷刺,《太陽深處的火焰》則是直接對蠅營狗茍的碎善狗子客們進行抨擊。
同樣是對位高者品格的批判,《圍城》:“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它向樹上爬,就把后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標識。”《太陽深處的火焰》:“徐濟云在學校混得很順,兩位迅速高升的老講師投桃報李,大力扶持徐濟云,青年教師中,他最早評上講師,最早分到一室一廳單元房,最早把妻子王莉調到附中。”作者還反復描繪徐濟云、周猴等的陰冷(徐濟云只要不穿上吳麗梅給他織的羊毛衫就顯得猥瑣)、碎善狗子客們的虛偽諂媚和暗處嘈嘈切切的私語,直接批判平庸之流想盡卑劣的手段拉下有才能之人、勤奮之輩的惡行。
除了直接批判和間接諷刺的區別,《圍城》與《太陽深處的火焰》手法上的區別還體現在《太陽深處的火焰》以小見大,從徐家、周家兩個家庭的發跡窺見中原文化血脈的腐化變質。“多少個墳墓多少個墓碑啊,徐濟云魔鬼纏身一般撲向一個個祖先。跟中國大地許多家族一樣,老徐家也是明朝洪武年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到關中西部山區的。最古老的墳墓也只限于明朝洪武年間。……他蛇行匍匐到最后一座墓碑,這座墳埋的不是人,而是一棵樹,當年徐氏祖先從山西洪洞帶來的一棵小槐樹如今粗如磨盤,樹下立碑以志紀念。”《太陽深處的火焰》所批判的“平庸之惡”是有根系的,這棵承載“罪與罰”的大樹表明邪惡隨著血脈從古至今生生不息,它羞辱你,剝奪你,卻又護佑你在罪孽與恥辱中永生不死! “你早就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便是對生命的原始詛咒,那些“爺爺”和“父親”就是被這“智慧”吞噬掉靈魂的“鬼蜮之雄者”。《太陽深處的火焰》中的“平庸之惡”從小家到大家到國家最后到民族,文化血脈的追溯的批判是它與《圍城》指向個人的“平庸之惡”的批判的顯著差異。
三、批判“平庸之惡”的深層原因
平庸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每一個人在面對才能比自己高超、性情比自己高尚之人的時候都得承認自己的平庸。且我們大多數人恐怕都當得起“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的評價。《圍城》里的方鴻漸、趙辛楣、各樣式的小姐先生們,《太陽深處的火焰》里的徐濟云、老徐、周猴、王勇、十大班主,這些人物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你我在書里的投影,我們就這樣平庸地存在著,本身并沒有什么罪惡。那么為什么《圍城》和《太陽深處的火焰》要批判平庸之惡呢?不妨從兩部作品描寫的其他人物著手。
李梅亭自詡學識淵博,卻連講義都由學生代筆;自視清高,卻靠投機倒把發戰爭財。在“王美玉”事件中,他借找車的名頭與妓女來往,還要大家平攤他嫖妓的資費。還有一路上對李梅亭百般奉承的顧爾謙、以“你懂不懂得”為口頭禪的小人得志的軍官、熱情款待穿西裝的趙辛楣而無視穿破衣爛衫的名帖正主李梅亭的車站站長等人,他們無一不平庸,但又意識不到自己的平庸,《圍城》批判的正是這種趣味低俗、品格低下的平庸者。
《太陽深處的火焰》所批判的“平庸者”們,品行更惡劣,因此紅柯批判的口吻也更冷峻。從將“惡”的因子繼承給他的子孫們的徐父、周猴爺爺,到徐濟云、周猴,到王勇,再到研究院的十大班主、大學中私藏研究成果反被年輕教師將了一軍的老教授……這些“平庸者”們毀滅了多少才華橫溢的人,撕碎了多少美麗的夢想!“種子埋下去,土壤換作沙”,以徐濟云為代表的平庸之輩們將自己的平庸視作“卑鄙者的通行證”,以各種手段打壓才能品行優于自己的人,不給他們出頭的機會,讓“卑鄙者的通行證”上的“卑鄙”成了“平庸”,“平庸”自然就有了大惡。
總之,對比《圍城》與《太陽深處的火焰》,我們就會發現,兩者對于打壓有識之士以保證自己邪惡生長的“平庸之惡”同樣持有批判態度,只是《圍城》更重現實關懷,《太陽深處的火焰》更有歷史厚重;《圍城》更偏嘲諷,《太陽深處的火焰》更顯鞭撻;《圍城》主人公的特點是“懦弱”,《太陽深處的火焰》則是“邪惡”。兩部作品孰優孰劣的比較沒有意義,我們更應意識到兩部作品同樣是對美好人性的呼喚和對善良品格的向往,這是紅柯老師的“回到火焰去”的真誠的愿望,也是錢鍾書先生希望我們在人生的“圍城”里應該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