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思宇
摘要:具有美籍阿富汗裔身份的第二代移民文學作家卡勒德-胡塞尼對21世紀美國文壇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其創作的《燦爛干陽》《追風箏的人》等作品將故國的文化傳統與通行于西方社會的英文表述熔于一爐,獲得了西方主流文壇的廣泛認可?!稜N爛干陽》一書中的“太陽”則是最能反映其故國文化傳統的核心意象。
關鍵詞:移民文學 胡塞尼 《燦爛千陽》 太陽意象 波斯文學
一、卡勒德·胡塞尼身份考辨
移民文學(Diasporic literature)通常指外裔移民用所在國語言創作出的文學。從詞源學角度來看,“移民”與“離散”只是同一詞匯“diaspora”的不同譯法,“離散”或“流散”原指《圣經》的《出埃及》中“猶太人在公元前538年被逐出故土后散居世界各地”的生存狀況。
丹麥著名文學評論家勃蘭兌斯在《19世紀文學主潮》系列書籍中以完整一卷的篇幅探討“流亡”(diaspora)概念,指的是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后,以夏多布里昂(Biographie de Chateaubriand)為代表的一批法國作家流亡到歐洲他國或北美,并在流亡地從事創作的現象。魯迅在20世紀30年代將勃蘭兌斯所提到的“流亡”概念率先介紹到中國文學界時,將其譯作“僑民文學”;193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19世紀文學主潮》系列書籍時將其譯作“移民文學”;20世紀8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譯本中的這一概念則被譯作“流亡文學”。三種澤法反映了同一外語詞匯在中文語境及語用實踐中往往會形成約定俗成的意義側重和適用對象。例如在談論法國的夏多布里昂,俄蘇時代的布寧、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等側重于因政治原因離開故國的作家時,多用“流亡文學”指稱之;在談到嚴歌苓、虹影等主要出于個人生活方式考慮而選擇去國的作家,多用“移民文學”這一概念。當代意義上的“流散文學”“移民文學”則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的后殖民主義研究。
約翰·沃頓(Judah Waten)認為:“我們可以把成年之后移居別國者稱作第一代移民,他們在移民之前對于母國的語言和文化已經完全地掌握和認同,所以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會感到非常不適和失落,對于出生國的留戀會非常強烈;而在年紀較小時隨家人一起移居別國者可算第二代移民,他們往往能夠通過接受移居國的教育,較好地掌握當地語言,適應當地的文化?!焙崾粴q時舉家遷往法國巴黎,后定居美國加州,其接受的美式教育決定了其“第二代移民”的身份。
第二代移民身份賦予了胡塞尼使用英文自由創作的能力,其遣詞造句更加靈活多變,意義表達也不會在翻譯過程中遭受不必要的損耗,這使得胡塞尼不會重蹈科辛斯基因英語寫作能力不足而需要由他人捉刀代筆的覆轍,其創作也不會陷入僅僅在阿富汗裔美國人這一人數有限的移民社群內獲得傳播的窘境。但作為第二代移民作家群體中的一分子,胡塞尼也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廣泛困擾著這一群體的“規律”:對于第二代移民作家而言,祖國文化與移居國文化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與祖國地理上的隔絕帶來了文化上的疏離,作家們對移民國文化的認同程度往往更高,具體表現為使用所在國家的語言寫作、作品中體現出所在國家的主流價值觀等,正如恩格斯所說:“語言是意識形態的工具。當你使用一種語言時,就是接受推廣一種意識形態?!钡嵋浴稜N爛千陽》為代表的作品又體現出了對沖破這一“規律”所做的嘗試。貫穿全書的核心意象“太陽”就格外引人注目。
二、“太陽”與波斯文化傳統
《燦爛千陽》一書的題目來源于波斯詩人米爾扎·賽依伯(Saib-e-Tabrizi )1627年旅經阿富汗首都喀布爾時所創作的詩歌《喀布爾》的最后詩行:
人們數不清她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
也數不清她的墻壁之后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
(One could not count the moons that shimmer on her roofs.
And the thousand splendid suns that hide behind her walls.)
胡塞尼認為其末尾詞語“一千個燦爛的太陽”正適合這本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稜N爛千陽》是一部書寫阿富汗女性的作品。而這種在“太陽”與“女性”之間構造的聯系則是新奇而反常的。
在西方文化中,自希臘神話中“太陽”與太陽神阿波羅(Apollo)、“月亮”與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Artemis)的緊密聯系以降,強壯有力的太陽通常用來代表男性,而寧靜柔和的月亮則象征女性。太陽代表著“男性、父親、主動、理性”,而月亮象征著“女性、母親、被動、感性”,這是西方文學的重要傳統。近代西方小說家、詩人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創作中對此有著充分的體現,例如他在《靈船》一書所收錄的情詩《發覺》中如是寫道:“慢慢地,月亮從紅潤的云霧中升起,脫去她金色的襯衣,于是浮現一片皎潔,美麗無比?!边@首詩歌體現了男性詩人對女性愛人充滿詩意的贊美性書寫。
顯然,作家由“太陽”意象引發的聯想和思考與西方文學傳統格格不入。因此若想理解作者的創作思路,必須聯系其祖國阿富汗的文化傳統。
在阿富汗文學史上,普什圖和波斯文學并行發展,中世紀時,在這里曾出現過繁榮的波斯文學。在數百年的時間內,波斯帝國經歷了政權與版圖的更迭,阿富汗地區也飽受政權更迭與戰爭的蹂躪,但是與波斯語聯系緊密的阿富汗波斯語(又稱法爾西語,是阿富汗地區被廣泛使用的一種重要語言)卻始終在這個國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胡塞尼在訪談中提及:“這首詩歌由約瑟夫·戴維斯(Joseph Davies膊士從法爾西語翻譯而成?!薄@首詩歌”指的正是“燦爛千陽”的出處《喀布爾》。
少年胡塞尼喜讀文學作品,尤其是波斯詩歌。同時,作家在一位教師母親的影響下受到了波斯詩歌的滋養。波斯文學無疑對童年的胡塞尼起到了重要的影響作用。我們有理由認為:豐富的人生經歷使得作家對波斯文化傳統中的“太陽”意象有著一定程度的了解。
古波斯教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對波斯文化影響深遠。在朱光潛先生所翻譯的黑格爾《美學》第二卷中記載了古波斯教(即拜火教)對于“意義”與“形象”的看法:“古波斯教不把神與光區分來開,把自然界的光,即發光的太陽、星辰和火,看作是神本身;每一種真、善、愛、正義和溫和的表現,以及每一個有生命的,做好事的保護人和施福于人的事物都被沙拉斯屈羅(古波斯教的創始人)看作光和神本身。”這也解釋了為何作者會將“太陽”和“女性”二者關聯起來——《燦爛千陽》一書中“太陽”的意象所象征的正是書中所寫阿富汗女性身上“真、善、愛、正義和溫和”的品質。
三、《燦爛千陽》文本分析
全書并無太多對于“太陽”的直接描寫,但太陽已然與阿富汗的女性們融為一體,貫穿了整本小說,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光芒。這在書中的一些重要情節中都有體現,例如:
她打中他的太陽穴。打得他從菜拉身上滾下來……也許他也從她臉上看到某些神情,瑪麗雅姆想,某些讓他望而卻步的神情。也許他終于有點明白,瑪麗雅姆要付出多少自我否定、犧牲和心血,才能夠默默地忍受他的呵責和暴力、他的雞蛋里挑骨頭和他的卑劣,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這么多年。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尊敬嗎?是后悔嗎?
但是他的上唇向上翹,露出惡毒的獰笑;瑪麗雅姆立即明白,如果她不完成這件事,那么將會前功盡棄,甚至將會對不起菜拉……打定主意之后,瑪麗雅姆把鐵鍬砸了下去。這一次,她使盡了渾身的力氣。
《燦爛千陽》一書的女主人公瑪麗雅姆因私生子“哈拉米”的身份而嘗盡了人間的苦楚。喪母之后,她被迫嫁給了粗暴、丑陋、思想保守的中年鞋匠拉希德。婚后的瑪麗雅姆在無盡的苦難中始終堅守著作為妻子的“本分”,不斷地“自我否定”“犧牲”,始終如一地“默默地忍受他的呵責和暴力、他的雞蛋里挑骨頭和他的卑劣”,這將她堅忍寬容的品格詮釋得淋漓盡致。但瑪麗雅姆的沉默與忍耐并不意味著她在生活的苦難與折磨中沉淪、迷失、麻木,繼而喪失了人性;為拯救一條無罪的生命,她還是毅然決然地殺死了暴虐的丈夫拉希德,這體現了她的正義品質與獨立人格。
“這樣很公平,”瑪麗雅姆說,“我殺了我們的丈夫。我奪走了你兒子的父親。我不該逃跑。我不能逃跑。就算他們抓不到我,我也永遠……”她的嘴唇顫抖著,“我也永遠逃不過你兒子的悲哀。我如何能面對他?親愛的菜拉,我如何能夠鼓起勇氣來看他?”
“……對我來說,這里就是終點。我已經無欲無求。我小時候所渴望的一切,你們都已經給了我。你和你的兩個孩子已經讓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沒關系的,親愛的菜拉,沒關系的。別難過?!?/p>
小說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萊拉是一位家破人亡后,在誘騙下委身于拉希德的美麗少女。瑪麗雅姆對這個“外來者”始終懷有敵意,她憎恨著這個奪走她丈夫關愛的女人。但在與萊拉及其子女們共處的時光中,瑪麗雅姆體內潛藏的母性與人性被喚醒,憎恨逐漸轉化成了愛。在出于保護萊拉的目的而殺死暴虐的丈夫拉希德之后,瑪麗雅姆深感靈魂遭受到考問,以至于生發出一種永遠無法面對萊拉兒子的悲哀;但這反映的并不是女主人公性格中軟弱無能的一面;與之相反,這種殺戮后的自責與痛苦能夠映照出女主人公真誠、善良、富有愛意的本性。最后女主人公毅然承擔下了所有罪責,確保“獵犬一般”的塔利班不會追殺萊拉等人,這既是對萊拉等人的拯救,也是對自我的救贖,瑪麗雅姆的獻身也是書中人性光芒最耀眼的所在。
四、總結
作家構造“太陽”與“女性”這二者之間的聯系,并不是出于一種偶然的、感性的選擇,而是對祖國文化傳統的一種本能性回歸,閃耀在全書中的“太陽”意象就是一座作家借以實現這種回歸的橋梁。在許多“二代移民”作家選擇放任自流,徹底切斷與祖國的文化交流的“潮流”之中,胡塞尼能夠選擇這樣的“回歸”是非??少F的。
在胡塞尼看來,本國的傳統文化并非是移民作家試圖融入異國主流文化環境時所背負的沉重包袱,而是自身靈感、力量的源泉,是一把閃著金光的鑰匙。胡塞尼的成功無疑也為彷徨著的移民作家們指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選用合適的語言與表述方式,訴說祖國文化中閃耀著光芒的故事。正如美籍華人作家哈金(Ha Jin)所說:“移民作家應該成為本民族的代言人,他們在用他國語言創作時應汲取本民族語言之精華,將其融入自己的書寫之中,從而形成移民作家自己獨特的風格。移民作家應該用筆在故土之外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