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紅
摘要:南粵特有的地理環境影響了蘇軾,觸發了他的生命意識,使蘇軾寫出獨特的作品,增益了蘇軾的詩庫,同時蘇軾作為一代文學巨擘,亦增廣了南粵文化的內涵,促進南粵文化的發展。本文試圖探尋蘇軾貶粵時所作詩詞的文學地理價值。
關鍵詞:蘇軾 南粵詩 文學地理
“然南北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便于時用,文化者宜于詠歌”。地域環境的差異影響文學風格和形式,使區域文學具有迥然不同的特點。學者曾大興認為,自然環境為文學作品提供了題材和第一空間,也深刻影響了文學作品的風格,人文環境亦對文學的發展有不少助力。那么,地理環境是怎樣作用于文學的呢?文學又對地理環境有什么影響?我們不妨以蘇軾貶謫南粵的經歷加以分析。
一、蘇軾南粵詩的文學地理價值解讀
按照文學地理學的觀點,自然環境影響詩人在作品題材的選擇、文學地理空間的構建以及文學風格的形成。南粵的地理物象(如山水、猿猴、桃花)以及地理事象(桃花和梅花盛開、荔枝果熟)觸發了蘇軾的生命意識,寫下許多游山涉水和詠桃花、梅花、荔枝、檳榔、楊梅盧橘的詩作;人文環境亦影響了蘇軾,促使他寫下不少南粵風物詩歌,再者蘇軾關注當地民生情況,積極參與到興建惠州西湖、修葺廢橋、建立疫病院等事情當中,使這些基礎設施具備了文學地理景觀的意義。
(一)貶謫的傷感詩作唐朝李德裕被貶南粵,寫下“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謫嶺南道中作》),宋范端臣寫嶺南“怪鳥呼如鬼,癡猿立似人”(《嶺南鞭春》),還有“畏蛇焚癭木,防蠱種衰荷”(宋張子龍《客居嶺南》),文人筆下的南粵是一片氣候炎熱、環境惡劣的未開化之地,作品中多有悲涼恐懼之感。在過大庾嶺之前,蘇軾曾寫下“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見處。夜枕涼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木蘭花令》),詞中意象迷茫,情感寂寥惆悵,可以一窺蘇軾入粵之心境。他亦有對自身境遇以及人生的思考,過大庾嶺時寫下“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過大庾嶺》)的詩句。蘇軾在前往南粵的漫長路程上行走,同時也在思考被人詆毀誣陷的自己是否“一念失垢污”。加之參佛悟道,蘇軾洞悉了朝堂政治動亂,心欲歸清凈,故而認為“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要脫離凡塵世俗,抒發“身世永相忘”“結發受長生”和正直慎獨的思想感情,也是對朝中詆毀之音的有力反擊。南粵環境瘴氣惡劣,被放逐的文人政客要承受朝堂上的失意以外,還要忍受蠻荒僻鄉的貧乏和孤苦的生活。對蘇軾而言,他于紹圣元年(1094)被貶惠州時已五十九歲,此時的他身老力衰,還要面臨朝中敵對黨不斷詆毀、至交好友接連被貶謫的政治高壓環境,如其弟蘇轍接連再貶,好友呂希純因事涉蘇軾兄弟被奪職,特別是晁補之由齊州知府降為南京通判,不能不說加重了蘇軾的心理負擔,不少作品流露傷感的基調。
(二)游涉山水、居粵悠然的詩作雖有賦感傷懷的心情,但南粵的山水地理環境多少撫慰了蘇軾傷痛之心。蘇軾未到惠州之時,便在廣東境內游覽了不少地方。有宿建封寺的“雙闕浮空照短亭,至今猿鳥嘯青熒”之奇景(《宿建封寺,曉登盡善亭,望韶石三首》);碧落洞的“槎牙亂峰合,晃蕩絕壁橫”之險境和“泉流下珠琲,乳蓋交縵纓”的清幽(《碧落洞》);峽山寺的“林空不可見,霧雨霾髻鬟”的靜謐(《峽山寺》);“千章古木臨無地,百尺飛濤瀉漏天”的壯景(《廣州浦澗寺》);“劍氣崢嶸夜插天,瑞光明滅到黃灣”的日出之景(《浴日亭》)……南粵的奇峰峻嶺在蘇軾筆下隨意生發,盡被描述。蘇軾在這類詩作中脫離了被貶文人的苦悶心情,純粹以欣賞眼光贊美南粵山水,不能不說蘇軾的隨遇而安之心態。
此外,廣東的人文環境、風土人情亦紓解了蘇軾憂心離痛之愁。在他的《十月二日初到惠州》的詩中絲毫不見惠州風土之惡劣,對當地的第一印象是“嶺南萬戶皆春色”,“仿佛曾游在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惠州之于他,仿佛是夢中曾來過一樣,此次貶謫,就像故地重游,并說“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以漢代的蘇武、管寧作比,表達欲要在惠州終老之意。到惠州安置貶所之后,蘇軾又寫了“江風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寓合江樓》)之詩,呈現出作者愉快自然的心境。在惠州待久之后,他更說“雞犬識東坡”了。蘇軾給好友陳慥寫信道:“到惠州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名相待甚厚……”與前朝被貶之人大多蘊含愁悲傷懷情感的詩人相比較,此時的蘇軾頗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心情了,更不遑論蘇軾在貶期間未曾停下對《和陶詩》的創作。
(三)批判現實、關注民生之作蘇軾的隨遇而安并不代表意志消沉,南粵的人文環境亦促使他作了不少批判現實和社會的作品。蘇軾對于荔枝并不僅僅局限于口腹之欲,杜牧借荔枝諷刺朝廷,蘇軾亦作了《荔枝嘆》的詠史詩,由荔枝的昧美季短、難以保存聯想到漢唐統治者為滿足口腹之欲而不惜耗費錢糧、虐民害民的事實,以古諷今,揭露貴族的窮奢極欲。
聯系蘇軾被貶的因由,就會對蘇軾仍發此批判之音感到不可思議。紹圣元年時,呂惠卿、來之邵等指陳蘇軾所作誥詞涉及誹謗先朝,“輒于書名之職,公肆誣實辯”,蘇軾從充左承議郎謫英州,再謫惠州,其弟蘇轍亦貶袁州,眾多好友被牽連離奪官或降職。在嚴酷的政治文化高壓下,蘇軾為什么還敢作此批判朝廷之詩?其實,一生宦途坎坷的蘇軾何嘗沒有被見斥之痛呢?黃州被貶因由乃是“烏臺詩案”,那時的蘇軾已經認識到,自己多被文字所累,詩賦文章也被當作迫害文人的手段用于黨爭。蘇軾曾痛下決心不作一字,但天性孤直的他很快就把“痛戒作詩”之事拋諸腦后,未曾停下書寫的步伐。
紹圣二年時游香積寺,蘇軾與縣令林扦作碓磨,《游博羅香積寺》一詩引文中提及:“寺下溪水可做碓磨,若筑塘百步,閘而落之,可轉兩輪舉四杵也。”此舉可以改進農事,大大便利了周遭百姓進行農業生產活動。又如他所作的《兩橋詩》中提到,“惠州之東,江溪合流,有橋,多廢壞,以小舟渡”,需要修繕,蘇軾遂與程之才、詹范籌建東新橋。待到兩橋建成,他作詩紀念此事,在《與南華辯老》一文中亦提及了“收葬暴骨,助修兩橋”之事,皆可作為明證。此外,他積極建議引澗山滴水巖之水入廣州城,建設廣州病院,容納病人,預防疫病,并為醫人林忠彥謀得一份差事等,此等種種反映了蘇軾寓惠三年來的功績,折射了他不懼生死禍福、貶斥不忘民生的人生態度。
三、“貶官文化”與南粵
貶謫文人多半曾生活在經濟富庶、文教發達的中心圈,人生軌跡多經歷了寒窗苦讀、求取功名的仕途征程,不少人是文壇領軍人物,如韓愈、柳宗元、蘇軾,或者朝堂上的得臣,如李德裕等。一經貶謫,由原先處境悠然下墜到貧苦堪憂、瘴癘惡劣之地,人生失意,遠離故土,心靈和身體承受著雙重痛苦,不免心有失意,流露出不平的情感。但是相對于落后地區嶺南而言,正因為接納了宋之問、韓愈、劉禹錫、蘇軾這些政治上失意的貶官名士,他們在南粵重視教育、啟迪民智,純化風習,敷揚教化,才能為今日廣東文化奠定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如此便有了“貶官文化”。唐宋時期大量被貶謫到南粵的文人留下了著名的人文地理景觀,如蘇軾與惠州西湖,韓愈與潮州湘子橋,柳宗元與柳州柳江,這些文人為當地構建了特有的文學地理空間,增益了當地的文化和文學的發展,也為后來明清嶺南文化的繁榮創造了有利的條件。自古被視為人文貧瘠之地的南粵,正是因為有了失意文人及其在貶謫之地的行跡、政績,才有底蘊豐厚的文學地理價值。“文人的落難”是其不幸,卻是落后地區之“大幸”。
四、結語
地區景觀因為文人官員注入了豐富的文化內涵,他們留下的許多文學作品,不僅是廣大中原人民認識南粵的自然景觀及風俗人文的重要途徑,甚至在古代可以說是唯一的途徑。蘇軾晚年遇赦從海南北還,作詩《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把黃州、惠州、儋州三地等同起來,是他崎嶇人生之中的三大“功績”。蘇軾的作品塑造了后人對于南粵地理環境的印象和感觀,描寫特有的亞熱帶地區的景色與景物,豐富了廣東地區的地域文學,為廣東文化、南粵風土物產在文學史上留下厚重的一筆,對于推動南粵文化發展、增強文化底蘊起了重要作用。蘇軾在貶所的作品,既從獨特的地理環境中汲取養分增益自身,又賦予了這些落后貧窮地區的豐富文化景觀。蘇軾對南粵地區,特別以廣東與海南兩地為先的文學地理影響,直到今天我們仍受其文化浸潤。
參考文獻:
[1]曾大興文學地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孔凡禮三蘇年譜[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
[3]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2.
[5]孔凡禮.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曾大興嶺南詩歌清淡風格與氣候之關系[J].學術研究,2012(11).
[7]盧虹紅.蘇軾嶺南風物詩研究[D].廣西師范大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