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欣

上劇場總監室,賴聲川身后的直播屏幕里,舞臺上同時出現了2019和1943兩個時空。一墻之隔,他的新戲《幺幺洞捌》正在舞臺上演出。
這又是一個時空并置的故事,很“賴聲川”:生活在2019年的小說家舒彤為尋找故事素材而苦惱,同時與男友情感不和;她的工作室前身是一個戰時的地下情報基地,通過一臺收音機,她突然發現自己可以和1943年的情報員通話,并得知了一個代號為“幺幺洞捌”的軍事行動。
1940年代是賴聲川許多作品的起點。“我覺得20世紀的歷史,尤其對我們中國人來講,1949是太重要。它影響我父母最大,就也影響我。”沉思片刻,賴聲川把目光從屏幕收回。他的早期作品《暗戀桃花源》(1986)中《暗戀》的故事,是年老病弱的江濱柳欲尋找1948年在上海相遇的愛人云之凡;《寶島一村》(2008)的開始,就是1949年的夏天,國民黨部隊撤退到臺灣,住進眷村,無數家庭撕扯分離,恍然過去60年。這是很多臺灣外省人的人生縮影,也是賴聲川命運的起點,父親是國民黨外交官,1949年離開大陸前,親手寫封條,貼到南京外交部大門上。
在臺北過了前半生,2015年,61歲的賴聲川和妻子丁乃竺建立“上劇場”,從此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呆在上海。少年時期,他見證了從上海過去臺灣的外省人,身上有“各種故事,各種滄桑,各種命運”,就像白先勇筆下的臺北人。“在我們心目中,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有點像個神話一樣。你就會很好奇什么樣的時代培養出這樣的人。”
《幺幺洞捌》的故事靈感最初來自賴聲川路過的虹口的一處老倉庫,上一部戲《隱藏的寶藏》(2018)就發生在上海的老劇場。上海是他的虛擬時空中出現最多的城市之一,幾乎可與臺北并列。《如夢之夢》(2000)的顧香蘭本來被設置成北京人,按照劇情,1930年代她要在青樓結識一位法國大使,繼而成為洋太太。賴聲川研究北京使館的資料,“外交官要怎么去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孩?我發現在北京他認識不了。”又改到上海。“你就發現,全部都對,她本來就應該在上海。”
而戲中第三幕,顧香蘭出現在1999年的巴黎街頭,還是正青春的模樣,一襲旗袍,風姿過人。這也是賴聲川的特點。他的戲中人常常出現在另一個時空,不可用常理揣測。
“我一直覺得人生不是這么簡單。當一個人打開自己,很多可能性就產生了。我長時間以來在探討,時間到底是什么?”賴聲川說著,露出有點神秘的笑。早年間他見識過很多有所謂特異功能的人,有的人他看穿了,覺得很假,有一些他承認自己沒看透。他得出結論,“甚至歷史中所有人都可能同時存在,我們不知道。”
聯結不同時空的,是賴聲川慣用的拼貼手法。1984年11月,賴聲川主持成立了一個名為“表演工作坊”的劇團,致力于創作原創戲劇,劇團成立后的第一部戲《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1984)就是用集體即興的創作手法,將15個學生最重要的人生片段——初戀、聯考、尋親、破產、性、分手、父母離異等個體情感敘事連綴成篇,“素材在排練室中透過即興表演的技巧被濾化、濃縮、合并、再造,成為一種可以反映當初各個片段的原始感受、觀念以及概念的結構。”
兩年后的《暗戀桃花源》則成為了當代華語戲劇最成功的典范之一:兩個演出迫在眉睫的劇團互不相讓,在臺上同時上演40年代知識分子的悲劇愛情和80年代小市民的滑稽偷情,演著演著,兩出戲劇情臺詞相互干擾,原來戲中人都在尋找已逝的情感桃源。“我每一次看都覺得很奇妙的是,不是說1986年的戲會顯老、或者表現方式已經過時,它沒有哎。很新鮮,很自然,觀眾看得很開心。”賴聲川說。
人物的命運軌跡在多重時空中被扭轉。《水中之書》(2009)里,何實即將賣掉海邊祖宅時遇到了若干年前被外公囚禁、只有8歲的媽媽,他帶著媽媽走出坪洲,看維港夜景;這成了媽媽25年人生中最難忘的回憶。到《幺幺洞捌》,小說家在歷史資料中看到情報基地被日軍搗毀的舊聞,最終穿越回1943年,殺死下令轟炸的日軍軍官,阻止了行動,也從現實的不幸中解脫出來。
《幺幺洞捌》的劇本初稿寫作只花了三天。他寫完發現,《幺幺洞捌》某種程度上就是工整的《暗戀桃花源》,過去和現在相互推進。“我做了那么多作品,覺得有一句話還是很有道理,就是作品是要去發現的。有一個完美的形式已經在那,你要去準確地找到它。”
6月29日晚7點半,美羅城五層的上劇場大廳站滿了等待入場的觀眾,幾乎都是年輕面孔。其中不少人一手拿手機,一手舉票,對準墻上的“上劇場”三字拍照留念。
這里處處可見賴聲川的標識。劇場外的衛生間里有《暗戀桃花源》的大幅海報。售票處附近,一個展柜陳列著賴聲川戲劇的周邊:藍色門牌“99”,是《寶島一村》的故事發生地;粉色的“暗戀桃花源”徽章,附近還綴著幾瓣桃花;左后方兩位戴墨鏡、提籠架鳥的爺,來自《那一夜,我們說相聲》(1985)。
研究者一般將賴聲川走向大劇場后的戲劇創作分為兩類:相聲劇與“結合傳統與實驗”的舞臺劇。《暗戀桃花源》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正是賴聲川這兩種類型的起點。前者已流露出之后三十年賴聲川舞臺劇的一大特質,如戲劇導演楊世彭形容,“將兩個通俗的故事處理得清新可喜而不落俗套。”有論文分析,在集體即興和拼貼的基礎上,賴聲川的戲劇以情節、對話、沖突、懸念為主體,“被早期實驗戲劇解構掉的戲劇傳統,相當程度上又在這里復歸。”后者是對臺灣相聲瀕臨消失的一出“祭文”:從1985年的臺北倒敘至清末的北京,串起現當代中國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