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遼寧·王小毛
板塊郵箱:dasu666@163.com

一
老家拆遷,爸爸一下子從一個普通的小城工人變成了百萬富翁。款項落實的那天,爸爸給我打了電話,聲音有些顫抖,他說:“女兒,咱家的老屋拆遷,爸爸有錢了。”
對于我家來說,一百萬太多了,甚至讓爸爸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可他并不知道,在上海,一百萬太稀松平常了。
這就是我畢業后寧肯留在上海遭本地人歧視,也不要回家過體面小城生活的主要原因,眼界決定一切啊。而且,我已經在上海找到了喜歡的人。他叫周一恒,地道上海人,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是在畢業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上來電的。周一恒有著上海人的細膩情懷和溫柔,唯一的不足是他的媽媽特別難搞,早在周一恒上學時,他媽媽就放言“必須給我找個上海的本地姑娘回來,最好是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海歸”。
那天,爸爸又給我打電話,許是喝了酒,有些口齒不清:“上海有啥好,你回來咱們買個大房子,剩下的錢都給你,你想干嘛就干嘛。”
我極不喜歡爸爸這種善變的態度。八年前報考志愿,我不想離家太遠,一心想報個本地的學校,爸爸卻說我沒出息,一氣之下,我才來到上海,如今,又讓我回去,做人怎么可以這么善變?
我說:“爸,我在上海過得挺好,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不想回去。”
爸爸在那端說:“上海有什么好,你看家里有我們,有你愛吃的東西,還有你的親人、發小,你看你以前哪次回來都嚷著不愛走,怎么如今讓你回來你反倒不愿意了呢?”
我說:“爸,我在上海生活了八年,這個城市對我來說,不僅僅是繁華那么簡單。我在這里長了太多的見識,我的眼界已經放得很寬,已經不能適應老家那種閉塞的環境了。”
爸爸沉默了很久,忽然說:“如今我和你媽媽年紀都大了,你離得那么遠,你讓我們以后怎么辦呢?”
這確實是我一直忽略的問題。作為父母的獨生女,我就是他們未來的依靠。以后,他們日漸衰老,病得不能吃飯、不能行走,甚至生活不能自理,到那時,遠在上海的我該怎么辦?
二
從前只覺得自己還年輕,父母養老的事情離我還很遠,如今,我已經被時間推到了這個關口。趁著父母還年輕,我必須好好規劃一下了。
我想了很久,最終覺得,讓父母來上海是最好的選擇。我不必回去重新適應小城的生活,他們也有人照顧。最為關鍵的是,家里有一筆拆遷款,這為他們來上海安家提供了充分的經濟條件,一百萬雖然不多,但是付一套房子的首付款足夠,這簡直就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把我的想法和爸爸說了,沒想到遭到他的極力反對。爸爸說,他們一把年紀了,習慣了老家的口味和生活習慣,老友、親戚都在這邊,他們不愿意再去費心思培養新的社交圈子。他們老了,現在只愿意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不愿意承受顛沛流離之苦。
我不愿意回去,父母不愿意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距離,未曾改變。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一天天變老,日漸逼近的關于父母老無所依的困境,讓我常常在午夜夢回之際,倍感心酸。
因為爸爸的堅持,讓他們來上海的事情只能告一段落。一個周末,周一恒打來電話,他想帶我回家見見他的父母。
這意味著我的愛情將要取得突破性進展。在去周一恒家的路上,我幻想了無數種與他父母交談的情景,卻萬萬沒想到,真實情況是那么讓人寒心。
周一恒媽媽得知我是個外地人的時候,態度明顯轉變了,當著我的面,她直言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外地人,尤其還是一個在上海沒有房子的外地女人。因為婚姻的意義不是互通有無的扶貧,而是一加一大于二。在這些冷言冷語噗噗朝我襲來的時候,周一恒埋頭坐在旁邊,連句話都不敢說。
那天中午,我的心幾乎被周一恒媽媽扎成了篩子。離開他家時,第一次發覺上海的陽光是那么刺眼,這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這座我以為重塑了我人生觀的城市,正在用現實的筆法,向我揭露物欲闌珊下的灰色一面。
那時,我想到了在我的老家,兒子領回家的媳婦再丑、再窮也是個寶,沒有人在乎這個兒媳能為家族帶來何種利益。
我給爸爸打電話,當聽到他那日漸蒼老的聲音時,忍不住哭了。
爸爸一直追問我怎么了,我實在忍不住,便把談戀愛和在周一恒家所遭遇的事情統統和他說了。
末了,我說:“其實我很愛周一恒,很想和他在一起,但他今天的表現太讓我失望。”爸爸在那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
爸爸想開了,他要來上海,但他不愿意親口和我說,是媽媽在打電話的時候向我透露的。我一聽,趕緊訂了回家的機票,回家接他們過來。
我從爸爸的臉上沒感到一丁點兒“想開”的跡象,但他嘴上說的確實是“愿意和我來上海”。聽說爸爸媽媽要跟著我來大城市享福,那幾日,鄰居、親戚們一撥一撥地前來相送,這讓爸爸更加傷感。當我告訴坐在飛機上的爸爸,飛機已經起飛的時候,爸爸竟然流淚了。
到上海后,安置父母的生活費了好大一般周折,買房子的事情不能急,我又重新租了一套大房子。一切安排妥當后,我趁著休息時間帶著父母到處熟悉環境,爸爸聽不懂上海人說話,也吃不慣這里甜兮兮的食物,身體迅速消瘦。
那天周末,爸爸忽然說,咱們還是趕緊把房子買了吧!
拗不過他,便帶著他到處看樓盤,一家一家地走下去,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公交車里感嘆:“一百萬真的不算錢。”
最終,父母看好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居室,因為是精裝的,一家人很快就能搬進去。大概是周一恒的媽媽知道了這件事吧,她讓周一恒帶我回家。
我覺得已經沒有見面的必要,但爸爸堅持要我去。這次見面,狀況有很大改善。冷言冷語不再,代之以和藹親切的微笑,就像上次的羞辱沒有發生過一樣。臨走時,周一恒媽媽交代,希望找個時間兩家人坐下來一起吃頓飯。
半月后,雙方父母正式見面。我以為周一恒媽媽提出會面的目的是談婚事,沒想到,竟然還是談房子。
周一恒媽媽要給周一恒全款在上海買一套新房,她問我爸爸能出多少錢。
我愣住了。爸爸卻很從容,他說:“最近的房子就是給我女兒買的,我們老兩口要回老家生活。給我女兒買房子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希望她以后找對象的時候有挑剔別人的資本,而不是被別人挑剔。至于您說的買房子出多少錢的問題和我們家沒有一毛錢的關系,我們女兒有自己的房子,當然要找有自己房子的男人。”
這一刻,只有這一刻,我忽然明白爸爸多年前和我說過的一句話:“女孩子在外面,自尊自愛,比什么都重要。”
我笑著對周一恒說:“出于禮貌,我帶著我的父母來與你們見面,以后,我們就是陌路人吧。”
在帶著父母離開的那個瞬間,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回去,再也不會回來。
四
但爸爸卻要我留下來。他說來到上海后,發現這里確實是個好地方,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我說:“那你們怎么辦?你們把拆遷款都用來給我買房子,你們老了怎么辦?”
爸爸說:“我和你媽媽還有退休金,會活得很好。”
我說:“我想回去,我不愿意再留在上海,因為我發現,我對這里的喜歡,僅僅是因為虛榮。這八年時間里,我一無所有,一無所獲。讓我回到你們身邊吧,和你們一起過安逸的小城生活。”
我辦理了辭職手續,找家中介把房子掛了出去。在等待房產買家的日子里,我帶著父母到周邊游覽了一圈,算是彌補對他們的虧欠吧。看著他們的蹣跚背影,我忍不住傷感:他們真的老了,但是對我的愛從未消減。原來父母本就沒有來上海定居的打算,他們不過是不能忍受我在外所受的委屈,更無法直視我放棄夢想的痛苦,所以他們只好竭盡所能地成全我,盡可能地給我筑一個高的起點,把我送進競爭的門檻,并為我鋪就后路,然后功成身退。
面對父母的良苦用心,為什么每個子女都如此后知后覺?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我尚年輕,父母依然健在,屬于我們的美好時光,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