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武紅霞在民間有一大撥老漢戲迷,他們咂吧著長煙鍋,瞇瞇著似醉非醉的眼,聽武紅霞的戲,抽自己的旱煙。仿佛那戲就是抽煙的作料,或者說,那抽煙就是給戲味上勁,抑或者說,抽那長煙桿的旱煙是為了過癮,聽武紅霞的戲更是為了過癮。人一輩子有癮過,何憾之有?所以坊間普遍流傳著一句很韻轍的話:聽了武紅霞,三天不喝茶。極言武紅霞的戲比濃茶勁大。我也是無意間聽了這句話,才開始注意武紅霞的。
武紅霞的祥林嫂,是農(nóng)村老漢熬到的釅茶。事實上,武紅霞并沒有《祝福》的全本。我也只是看了她的祥林嫂的幾個片段。但是一堆棉花,和一個秤砣,體積上看似相當(dāng)懸殊,其實重量上所差無多。我更喜歡秤砣一些,它以無可辯駁的沉實,了無懸念地?fù)魯×嗣藁ǖ奶撏K渍Z云,寧吃仙桃一口,不吃核桃半斗。我寧愿看武紅霞的片段。看她的片段,我能廣袤地聯(lián)想到她演繹的全本。藝術(shù)就是這樣,總是通過有限的實,呼喚出無限的虛。
《祝福》是省戲曲研究院李繼祖先生為武紅霞執(zhí)導(dǎo)的。李繼祖是我敬仰的大師,他在表演、編劇、導(dǎo)演多個行道游刃有余地穿越,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陜西乃至西北,現(xiàn)代藝術(shù)家里,能被我心悅稱為大師者,唯此人耳!我曾有幸相邀為大師寫過一篇不短的文章《一位大師的華麗轉(zhuǎn)身》。雖則是幼稚的文字對大師的惶恐評析,實則字里行間流淌著對大師的殷殷愛戴。李繼祖對戲劇意境是特別的講究,經(jīng)他改編的戲劇以意境出彩者多多。中國畫是講究意境的,秦腔更講究意境。意境是什么?是一種鎖拿靈魂的氛圍,是想象翱翔的雙翼。《砍門檻》祥林嫂出場的畫面,有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蒼茫和寂寥。一個朔風(fēng)呼嘯的隆冬,顧野一片雪白,宇宙靜場了。一位花白頭發(fā)的中年老嫗,手執(zhí)一柄板斧,殺氣騰騰地?fù)湎蛩松慕^地——祥林嫂,穿著瓦藍(lán)長襟布衫,套著灰藍(lán)馬甲的祥林嫂,緊鑼密鼓地上場了。論中年是她的實際歲數(shù),說老嫗是她的精神年齡。這樣的人物,武紅霞特別注意了出場的步態(tài),像漫畫一樣夸張地踉蹌著。藝術(shù)無不是夸張的,把細(xì)節(jié)放大,才能獲得預(yù)期的效果。夸張的準(zhǔn)確,是藝術(shù)。夸張的不準(zhǔn)確,是糟蹋藝術(shù)。此刻的祥林嫂,武紅霞讓她的步態(tài)稍稍地踉蹌一些,仿佛醉漢的腳印,在雪地里踩踏著扭曲的五線譜。天地間,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踩踏著積雪,踩踏著人生的廣寒,從曼舞的雪花的幕布下,踉蹌地走向了我們。武紅霞的步態(tài),沉實地震撼著。又迸射著電閃雷鳴,兼?zhèn)渲鴪砸愕奶崳请婇W雷鳴般地沉著,沉著處卻一腳一個電閃雷鳴。有些演員會撲倒,撲倒是瘋癲了一些,但缺少了人物內(nèi)心的果敢和堅定。贖罪的信念,山一樣崩塌了,砍門檻的信念,卻野草一樣瘋長起來。武紅霞的步態(tài)里,揉碎了祥林嫂命運(yùn)里五味雜陳的花瓣。
當(dāng)世人都沉浸在過年的興奮里,大戶小家,放鞭炮,祭祖先,歡天喜地的熱浪,掛滿庭院,掛滿眉梢,祥林嫂卻手執(zhí)板斧,沖出魯家,沖鋒向贖罪無效的土地廟:她要砍她捐的門檻。我們姑且把它命名為除夕1號事件。這個滑稽的,費(fèi)解的除夕1號事件,像一掛短促的鞭炮,未及初一,炸響在魯鎮(zhèn)的天空。魯鎮(zhèn)的天,漆黑的像才刷過一樣。這掛鞭炮瞬間在漆黑的天幕上,撕開了一縷白光,彌漫著猝不及防的火藥味。最熱鬧的接口,大地盛開了一大朵凄涼到絕地的悲涼。藝術(shù)家的高妙,就在于將人物置于特定環(huán)境里,磐石般的高壓,壓出人物命運(yùn)里最本質(zhì)的內(nèi)核。塵世里沒一個親人的祥林嫂,孤寂在熱鬧的年夜。中年喪夫,已是一世的坍塌。更剜心窩的,春天里她的兒子大白天被野狼餐食。不老的年紀(jì)里蒼老了,說她老年喪子恰如其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幼年被賣做童養(yǎng)媳,等同于喪父。人生的三大不幸,一樣不落地占全了。這些心酸到滴血,陳舊到破爛的家事,外化成武紅霞一臉的黑云,壓在此刻祥林嫂的天空。
武紅霞的臉氣,有擰不干的血淚,吹不散的愁云,閘不住的恨海悠悠。身體是載體,臉眼是窗口,也是屏幕。懂相學(xué)的大師,能從臉上翻遍一生的故事。他翻的是既往,是歷史。觀眾不是周易達(dá)人,讀不到人物的過往。演員卻要在自己的臉上一頁一頁翻出既往。讀武紅霞的臉氣,翻閱著祥林嫂滾燙的故事,如品一樽杜康,火辣辣有棱角,凜凜然有鋼氣。杜康有金石性,武紅霞的臉氣就縱橫著金戈鐵馬。奔赴土地廟時,武紅霞調(diào)動了全身的藝術(shù)板塊。那眼風(fēng),有恨透鐵的光焰。那身架,有壯士赴死的氣場。雕塑是凝固的藝術(shù),藝術(shù)是流動的雕塑。讓雕塑家凝固住此刻的武紅霞,那臉上必然是最出彩的篇章。砍門檻的武紅霞,渾身掛滿可憐,內(nèi)核里卻噴薄著刀劈斧剁般的堅毅和決絕。
我始終不敢體味祥林嫂的囧地。到魯家,只為尋求一處藏身之地。紅塵里邪惡的聯(lián)盟軍步步緊逼。有形的摧殘尚未退場,無形的折磨便接踵而來。“蠟器和碗盞,不許我來碰。殺雞和宰鵝,也嫌不干凈。”兩次守寡,她成了下賤的標(biāo)簽,成了不祥的化石,成了紅塵里的異類。碰不得神器,沾不得祭品,祝福之夜被趕外邊。魯迅先生的犀利正在于此,他的文筆刁鉆如解腕尖刀,將舊中國血淋淋刨開給你看。先生的標(biāo)的埋得很深。猜想品著卷煙的先生,子夜寫作時鋼刷一樣的短發(fā)和唇須根根挺豎著,錚錚然有金屬聲。那是先生的恨,先生心頭如割地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他問祥林嫂,他問我們,他問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她已經(jīng)躲無可躲,不放過她的究竟是什么?藝術(shù)就是把主旨空出來,讓載體告白。正如一幅中國畫。不畫出的,才是最要表現(xiàn)的。只有筆墨處恣意涂抹,方有空白處的奇崛詭異的要旨。先生高妙,正是先生所以是先生的地方。武紅霞讀懂了先生,理解了人物,才有不一般的塑造。武紅霞唱祥林嫂,聲線高亢明麗中滲著幽怨的哀音。她就用聲腔的筆墨,會意地逼近先生的主旨。武紅霞演祥林嫂,是全套功力不俗的速寫,她就用表演的水彩,絕妙地暈染出先生的要義。是吃人的社會,是社會在吃人。看清楚,讀明白,聽真切。但是,卻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
演員必須在人物身上如饑似渴地尋找出自己表演的理由,才能借尸還魂般地走進(jìn)角色。武紅霞絕對足額地咀嚼了祥林嫂的萬端不幸,痛飲了祥林嫂決堤而來的絕望,否則她的渾身不會蒸騰著決斗的烈焰,手執(zhí)板斧時,挺近的步履不會地動山搖。“執(zhí)利斧我把門檻砍,哪怕是到陰間,刀劈斧剁,也心甘!哈哈哈”那三聲大笑,不只是瘋癲,是通透大悟之后,甩出的一記響鞭。不僅是冷笑,是血淚煮沸之后巖漿的迸裂。不都是絕望,是尖刀扎進(jìn)愚昧之后殷紅的嘲諷。參不透這三笑,就笑不好,笑不夠,笑不深,笑不透。武紅霞的唱腔特別得益于秦腔百靈鳥馬友仙老師的細(xì)摳細(xì)磨,馬友仙帶徒,向來以嚴(yán)格出名。從聲線的輕重,氣息的強(qiáng)弱,情緒的拿捏,表演的層次,馬友仙都給予了深度指導(dǎo)。后來武紅霞成為馬派弟子,近水樓臺先得月,唱腔方面的提升當(dāng)然是跨越式的。言歸正傳,武紅霞深得三笑背后的密鑰,她笑得準(zhǔn)確,笑得震撼,笑得層林盡染,笑得氣象萬千。就像一幅曠遠(yuǎn)的山水畫,雖則尺幅,卻遼闊無邊。武紅霞謙虛地說,這都是馬老師的功勞。


之前,被請去看過另外一個演員的《祝福》,覺得尚可。有人說這個祥林嫂砍門檻時身架不正。這個演員身架薄單,身子是佝僂歪斜的。但我那時還覺得,這個佝僂了腰身的架子,才是我心目中的祥林嫂。“我抬頭看人心也驚,只有低頭悔終生”是喪父喪子之后,祥林嫂精神層面的總基調(diào)。因了一系列的挫敗,她的身架連同精神一起佝僂了。因了一系列的坍塌,她的神采和語言凋零了,頹廢了,頹廢成漫漫的冬季。她怕了,急于將生命縮成一團(tuán)。就像刺猬,遇到外敵首先本能地縮成一個圓球,那是自我保護(hù)的姿態(tài),那是逃離這個世界的架勢,那是躲避一切災(zāi)禍的架勢。相由心生,超高壓的膽怯和驚悸,喂養(yǎng)出了一個大類妖孽的人物。
這筆宕得闊了些,收回來再看武紅霞的表演,驀然醒悟,祥林嫂,絕不能淪為妖孽。因為淳樸,本分,善良,勤勞,是她的底色。哪怕淪為乞丐,也絕對不會身歪影斜。她做不出出格的事,她一生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提著板斧去砍自己捐的門檻。這個前提,讓我顛覆了之前的觀點。再次堅定,武紅霞塑造的祥林嫂才是準(zhǔn)確的。武紅霞人正,戲正,架子正。她演過手掌乾坤君臨天下的武則天,那種越刷越亮的光芒,那種氣吞山河的氣概,那種唯我獨尊的威儀,令我欣賞。還演過白色恐怖下的李奶奶,那種剛強(qiáng),那種視死如歸,讓我扼腕慨嘆。武紅霞的祥林嫂,便是銀湖中的波瀾,是藍(lán)天下的云卷云舒。清澈和蔚藍(lán),是她生命的原色。盡管生活泥淖了,生命的底色是清澈的。盡管命運(yùn)濕透了,生命的本質(zhì)是蔚藍(lán)的。她可憐,只在善良中可憐。她膽怯,只在淳樸下膽怯。她絕望,只在本分里絕望。武紅霞只會把她的可憐,可哀,可悲,大大方方地綻開給你讀,絕不留一寸扭捏。
再回到驚悸,亦是祥林嫂殘生最基本的狀態(tài)。她怕什么?她怕自己心里的內(nèi)鬼。“難道說我的罪孽這樣重,陰曹地府也受酷刑。還有那兩個丈夫把我等,閻王爺將我鋸成兩半不留情。無奈了土地廟里把神敬,捐條門檻立個功。讓千人跨,萬人踏。萬人跨,千人踏——”殺掉自己的不僅是這個社會,更是自己的愚昧。武紅霞在驚悸中,放量讓人物的愚昧赫然聳立。愚昧到極致,就愚昧出了一個活的祥林嫂。她看到了地藏經(jīng)的畫面,內(nèi)心膽寒到了極點。就連自己的影子,也直呼打鬼打鬼!這時候武紅霞掩面,偷眼,顫栗,一切表演得生動到樸實,樸實到生活的原生態(tài)。始終是自己心里的妖魔,讓自己魂飛魄散。換言之,塑造這個人物,就是觸摸祥林嫂靈魂深處的恐懼。看武紅霞的《祝福》,就是看她如何一寸一寸觸摸祥林嫂靈魂深處的驚雷。
《砍門檻》不好演。缺一分則不足,多一分則有余。藝術(shù)到極處,沒有他奇,只是剛好。曾看過一位演員的《砍門檻》,滿場嚎啕,滿場涕淚滂沱,令我哭笑不得。藝術(shù)首先是美的享受。過猶不及的東西,不僅偏離了人物,也令觀眾作嘔。當(dāng)然,一些青瓜蛋子的《砍門檻》,人在戲外,水波不興,清涼寡淡,更不是人物。
武紅霞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赜|摸著祥林嫂內(nèi)心的驚雷。她拿捏分寸,把握火候的功夫,一般演員企及者不多。近40年的舞臺經(jīng)驗,就像守著一庫的水源,干旱的時候,只消撥分給清清如許的一股,始終從容自如。當(dāng)開則開,該合則合。開的時候,氣貫長虹,動地驚天。合的時候,從容沉著,勁道從內(nèi)一尺尺地抽出。就像沉著臉,堅毅地綻開一幅血腥決斗的長卷。沉穩(wěn)而不失果敢,激情而不乏理性,悲憤而不缺節(jié)制。既是人物的,又是藝術(shù)的。這就是武紅霞塑造的此刻的祥林嫂,不再聽?wèi){擺布,不再盲信盲從!
看武紅霞的《祝福》,總能讀到“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獨釣寒江雪的武紅霞,一個人老實地垂釣在祥林嫂的江面。不求看客的寡眾和掌聲的稀稠,只在自己的孤舟里執(zhí)著著。正像她的人一樣,癡迷在自己的戲里,從來不沽名釣譽(yù)。她費(fèi)工夫垂釣的,只是自己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