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永遠成不了女神的

作者／郭佳

所謂女神，天生擁有權力，無須他人賦予；天生就被尊重，無須證明自己。

作為一個12歲女孩的母親，我把現實中的女性和女神關聯起來，其實是在輿論的包圍下，不得已而為之。

我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女兒：“你是女神，別人的愛雖然美好，但遠不及你對自己的愛珍貴；別人的膜拜能滿足虛榮，但一定要讓膜拜成為別人的事，你不需要別人把‘女神’的標簽貼在自己身上。”

有意思的是，“女神節”，也出現在女兒的詞匯表中。幾天前，我和女兒夜談，女兒問我：“媽媽，你上學時，是校花嗎？”

我說：“不是。”

女兒又問：“那你是女神嗎？”

我心想，校花和女神有啥區別？被稱作“校花”應該是因為美吧，那被稱作“女神”就不僅僅是因為美吧。她等著我回答，我沉吟了一會兒，回答：“是，媽媽是女神。”

她聽了也不奇怪，倒是我，有那么一瞬間很害羞，趕緊補充一句：“校花是別人評選的；而女神，是不需要別人封的，你覺得自己是，那你就是。”

12歲的她對我的補充不以為意，但在養育她的過程中，尤其是這幾年，我深深地感覺到，每一個不經意的信息都可能被她吸納，成為她的價值觀的一部分，所以我必須謹慎。

什么是女神？網絡上的解釋語焉不詳。

女神即女性神明。許多文化中都有對女神的信仰。最早用來表示女神的埃及象形文字代表的是“權力”。在當代社會，女神常指能極度吸引男性的性感女生，或指讓男人有好感的女性。

女神，一部分含義深深隱藏在文明初期的迷霧中，另一部分則包裹在現代兩性關系和濃濃的商業氣息中。盡管“女神”的含義如此曖昧不清，但時至今日，我還是想把它引入對女兒的教育。為什么呢？因為我想讓強大的女神，對抗乃至驅逐深植人心的“公主觀念”。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女兒想要做的是公主，我和家人也盡力給她公主般的待遇。但說實話，若能從頭來，我會把公主這一概念從教養方式中剔除，直接把她當女神來養育。

這其實是一個思考的過程，我愿意把其中的曲折分享給大家。

公主，是女孩心智中一個愚蠢的植入嗎？

女孩被稱為“公主”，這再正常不過，但“公主”這個詞有“毒”，毒到引起教養方式的偏差，毒到影響女性的自我認知。

我們一起來研究一下這個詞。

公主，是皇權體系下的稱謂，在中國，沒有公主變成女皇；在歐洲，公主成為女王的事情十分普遍，這和女人地位的提升毫無關系，在本質上，都屬于“黑天鵝事件”。

而時移世易，今天，為人父母者不假思索地把女兒當公主對待，假設一個家庭是一個小小的王國，那么女兒就是這個王國的公主。如果一個男性用“我的小公主”提及女兒，那他會被認為是好男人、好父親。女孩，哪怕是小女孩，也會覺得當公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我舉兩個例子，第一個是我女兒的故事。

女兒4歲時，我離婚了。幾個月后，她漸漸明白，爸爸不再和她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全家人都努力地告訴她：“爸媽離婚沒有誰是錯誤的，重要的是，這件事不會影響爸媽對你的愛。”我和她的爸爸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但那段時間，有時是臨睡前，有時是走在某處，她會重復地問我一些問題：“媽媽，爸爸是咱們家的國王嗎？”

“是。他是咱們家的國王。”

“爸爸是國王，那我就是公主。對嗎？”

“當然，你當然是公主。”

這個重復的話題讓我意識到，4歲的她在心中已經建立起了一個邏輯體系：家以及家庭關系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權力單位，而爸爸是這個權力單位里的王。如果爸爸不是國王，那么她的公主地位也就沒有了，她是在用爸爸來定義自己的地位。

遺憾的是，我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公主”有毒。

再講一個故事。

女兒有一個同學，姑且叫她關關吧。

關關的爺爺是退休的企業老總；爸爸應該是高管；媽媽是專業舞蹈演員，身材好，臉蛋也美，在人群中屬于自帶聚光燈效果的那種人。關關遺傳了媽媽的美麗，也是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角色。

但讓她“出眾”的，不只是外表。關關外向、有進攻性、蔑視規則、膽大——這是性格；在班級里，她走路時總是扭來扭去，面孔朝上、拋白眼、撇嘴——這是做派。更“了不起”的是，她是班級事故的制造者，幾乎天天打架。

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關關的爸爸特意送女兒去學跆拳道，就是為了讓女兒敢于出手、敢于打人；他還教導關關：“記住，你是公主！男孩都很皮，對他們不要客氣！”

公主關關，在班里很霸道，不但武功“出眾”，還懂得計謀，尤其擅長聯合一個人打擊另一個人。我女兒也被她打擊過，但不知不覺又和她成了朋友，跟著她一起蔑視規則、一起瘋，直到關關轉學去了國際學校。

我也曾經擔憂過，但轉念又想，讓她自己去領略女孩江湖的個中滋味，未必不是好事。

有一天，關關回學校探望大家，在當晚的飯桌上，女兒照例帶回了關關的新故事。

關關在新學校遇到一個女孩，關關想跟她交朋友，她說要考慮考慮，甚至發微信朋友圈說：“希望我沒有傷害到你，我就是覺得我們不適合成為朋友。”對此，關關說：“哼，這種女生，家里有錢，天天都穿很暴露的衣服，勾引男生，不和她交朋友也罷！”

我聽了以后笑笑，說：“看來，一個公主遇到了另一個公主，她們并不和諧。”一個12歲的女孩竟然以如此刻薄甚至惡毒的言語，來評判另一個12歲的女孩。飯后，大家悄悄提出兩條建議：第一，務必想方設法讓我家小公主和關關大公主絕交；第二，認真清理關關對女兒的不良影響。哪些不良影響呢？以挑戰規則為樂，過于注重外表，炫富并以財富來評判他人，等等。

我承認，上述傾向在12歲的女兒身上都有顯現，但我并不覺得這些傾向都來自關關。

關關的諸多毛病可以概括為“公主病”。公主當著當著就有了“病”，能怪的，只有家長。反思自己，我也曾努力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一個公主。

我給她看了那么多有關公主的童話。

《睡美人》里，公主睡了100年，就為等待王子的到來。

《海的女兒》里，小美人魚是海底世界的公主，但到了人間，不過是一棵野草，如果沒有王子的愛，她就變成了泡沫。

《白雪公主》里，公主歷盡艱險，最終遇到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最“奇葩”的是豌豆公主，因為能感受到20層床墊子和20床鴨絨被下面的一粒豌豆，被驗明正身，有了一個好歸宿。

童話沒有意外，公主只能遇見王子。

我還有意給女兒看過兩部電影：一部是《茜茜公主》，另一部是《羅馬假日》。兩位女主角比童話里的公主形象飽滿豐富，她們能有超一流優雅的舉止，也能像市井女孩一樣頑皮，甚至偶有粗野的舉動，但最終她們都謹守正途，仍然是嫁給了王子。這是公主的命運，也是公主的責任。

什么是公主？有一個擁有王權的父親，接受過貴族式教育，承擔著責任與義務。她貌似擁有全世界，但唯一沒有的，就是定義自我、選擇生活的自主權。

聽著童話長大的女孩，難免會做著相同的公主夢，幻想遇到白馬王子。這些女孩終究會長大，會成為媽媽，繼續給自己的女兒講述公主的故事。專制的王權成為過去，人人生而平等，人們為女性主義、女權主義奮斗多年，但對公主的“迷夢”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從王室蔓延至市井。

女孩小的時候被爸爸寵，長大了被男朋友寵，再大一點被丈夫寵——一輩子是小女孩，一輩子靠別人的珍視來寶貝自己，一輩子活在小公主的二次元世界里。無論是“軟妹子”，還是女漢子，難免都有這樣的想象，甚至女孩的父母也會不自覺地以此來籌劃女兒的幸福。

再說說我自己：在教育上，我用精心挑選的優質資源喂養女兒，用現代版的琴棋書畫武裝她；在精神上，我時刻規范自己的言行，尊重她，平等地對待她；在物質上，我力所能及地給她最好的，還要刻意制造“延遲滿足”的機會，以鍛煉她的心智和個性。

但我的內心常常陷入焦慮和恐慌。這種陰影，從遠處來講，是人類群體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從近處來講，就是擔心不能躋身某個階層，不能被那百分之幾的人認可的社交恐慌。

說到底，我為社會輸出的，是修正了的“中產＋書香版的公主”。

我驚訝的是，像我這樣自詡一直讀書、一直思考人生、一直追問教育真諦、一直獨立、一直工作的女性，竟然等到今天，才從公主的“迷夢”中醒來。是我愚鈍，還是“公主”這服迷藥太強大？

當我看破了“公主”，我才明白，公主是永遠成不了女神的，因為公主永遠在權力的秩序里面，無法逃脫。

理解了這一點，一氣之下，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把女兒當女神來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