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1
何仲諳忘了是第幾次見到那個小個子少年了。
彼時,他站在西麗餐廳的正門口,趕上霜降,天氣陰晦。他穿了一件內(nèi)里加絨的煙灰色羊毛大衣,裹緊了貼在身上,還是覺得寒冷無比。西麗餐廳暖氣開得足,何仲諳一雙眼睛輕描淡寫地掠過四周,用他那雙被擦得黑亮的靴子蹭地:“還等什么呢?進(jìn)去抓人啊!”
話一出口,是極淡的男低音,中氣不足,透著慵懶。
正在開心用著餐的客人一下子全慌了,還沒來得及尖叫,整個餐廳便被數(shù)十個兇神惡煞的黑衣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
何仲諳抿起嘴巴笑了笑,話里如春風(fēng)般和煦,眼神卻是冰冷的:“隊里例行公干,大家不要緊張,繼續(xù)享用美食就好。”
話音剛落,一個小個子少年小炮彈似的“砰”的一聲撞進(jìn)了何仲諳的懷里。
他沒有防備,下意識地打了個趔趄。只見對方長了一雙看不出情緒的笑眼,嘴里叼著的軟面包“啪”地一下落到了地上:“抱歉啊,何長官。”
雖然嘴上道歉,少年的面上卻是一絲歉意都沒有,何仲諳哼笑一聲,道:“把我的錢包還回來。”
少年眼里露出驚異,“哎喲”一聲,語帶譏諷地道:“人家都說久病成良醫(yī),你這被偷慣了,倒是品出點(diǎn)兒滋味兒來啦。”
說完少年有些不甘地從褲兜子里掏出何仲諳的錢包,還給他。
“小毛賊,你別光顧著鬧,攪了別人的局。我今天沒空理你,若是你想玩兒,我不介意送你去我那里吃兩天免費(fèi)的飯。”
少年不樂意地嘟嘟嘴:“好嘛,不鬧就不鬧。不過長官,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聽好了,我叫宋玉——”他把最后的那個名字拉得老長,“就是那個美男子宋玉,最風(fēng)流倜儻的那個宋玉!”
宋玉是游走于奉天這條常年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的最不入流的一個小混混。
他擅長偷竊,從沒失手過。可是他為何會盯上何仲諳,倒是令人費(fèi)解。在他第四次行竊的時候,很不幸地被何仲諳發(fā)現(xiàn),還被抓去了牢里。
也許何仲諳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不屑于同他玩兒而已。
那時他們隔著一扇牢門,何仲諳饒有興趣地抄手靠在墻壁上:“恕我直言,你那風(fēng)流倜儻的名字,跟你的外形不是很相配。”
宋玉身材瘦小,何仲諳比他高出了一個頭。不過他的臉蛋倒還算得上清秀,可他整日在外頭風(fēng)吹日曬,無論如何,都與“風(fēng)流倜儻”四個字毫不沾邊。
宋玉的眼神里充滿了戲謔,“呸”的一聲把嚼在嘴里的稻草吐出來。
“那也別怪我多嘴問了,光憑何長官這清風(fēng)一般孱弱的身板,是怎么混到現(xiàn)在這種位置上的?”
宋玉早就納悶兒了,何仲諳長了一張比女人還要好看的臉,肌膚雪白,白到耳朵輪廓上泛青的血管都若隱若現(xiàn)。何仲諳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先前也聽人說,他是泡在藥罐里長大的。可他沒到三十歲就混到了少校,若說沒有一點(diǎn)兒能耐,宋玉打死都不信的。
為了能讓何仲諳強(qiáng)壯些,他的上司魏司令特意送給他兩房貌美如花的姨太太,美其名曰紅袖添香,讓她們好好照顧他。可現(xiàn)在看來……
宋玉上下掃了何仲諳幾眼,他漂亮的眼睛下有淡淡的烏青,宋玉暗自發(fā)笑,這紅袖添香的照顧,貌似沒起到應(yīng)有的效果。
宋玉一共被關(guān)了七天,到了第八天的時候,何仲諳親自把他放了出來。
當(dāng)初偷他的那些值錢玩意兒,都被宋玉典當(dāng)換錢了。可對方似乎沒有追究的意思,宋玉心里發(fā)毛,梗著脖子問了三遍:“你真的不會找我麻煩了嗎?”
何仲諳揚(yáng)著一張足以蠱惑人的笑臉:“小毛賊,你沒聽說過嗎,天道好輪回。你現(xiàn)在欠了我的人情,說不定某天,你就還回來了。”
宋玉沒想到他說的那個時刻這么快就來了。
那天下了雪,宋玉只穿了一件到處是孔、露著里面棉花的破棉襖,蹲在路邊對著過路穿旗袍、披大氅的美女吹口哨。一雙黑亮的皮靴突兀地闖進(jìn)視線,他抬頭,看見像棵樹一般的何仲諳站在他面前,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碎雪。
半個小時前,何仲諳剛剛處決完從西麗餐廳抓住的五個與日軍勾結(jié)的內(nèi)奸。
他眼睜睜看著那五個人的鮮血匯成細(xì)流,順著白雪蜿蜒而下,內(nèi)心竟沒有一絲波瀾。他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氣及硝煙味兒,盯著宋玉說:“小姑娘,你的棉襖破了。”
宋玉只稍微愣了一下,復(fù)而笑了:“何長官好眼力,那勞煩何長官給我補(bǔ)補(bǔ)?”她瞇了瞇眼睛,拍拍褲子站起身。
何仲諳輕輕咳嗽了一聲,對她做了個手勢,說:“走吧。”
宋玉亦步亦趨地跟在何仲諳后面,看著他瘦削卻挺拔的背影,陷入自己的思緒。
她常年游走市井,為了生存,不得不隱藏女兒身。而何仲諳這么容易就揭穿了她的小把戲,這個男人的眼光是多么銳利。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宋玉的眼睛。
也許,這會是一場永遠(yuǎn)下不完的雪,也是一盤誰都走不出的棋局。
2
五天后的蘇家堂會,宋玉佯裝端茶倒水的小廝,站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戲臺周圍站了滿滿一排保鏢,臺上的青衣咿咿呀呀地唱著:“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zé)o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青衣博了滿堂彩,可宋玉有點(diǎn)兒緊張,壓根兒沒心思聽?wèi)颉?/p>
何仲諳交給她的任務(wù)是去偷一份情報。
宋玉小心地瞧了一會兒,端著滾燙的茶水走過去,按照計劃將那茶水“不小心”打翻在那個叫山田的日本軍官身上。
“你做什么!”
山田用蹩腳的中文指責(zé)她,這個男人比宋玉料想的還要小心謹(jǐn)慎。她心下一沉,再無動作,戲臺周圍的保鏢卻已聞聲趕來。她有那么一刻的絕望,直到她聽見一聲槍響——山田的眉心正中央多了一個血糊糊的圓洞,他的眼睛不甘地睜著,面色猙獰,仰面倒下。
宋玉順著山田的目光回過頭,戲臺邊坐著傾國傾城的虞姬,手中一把小銀槍,眼波婉轉(zhuǎn)似琥珀,嘴角一絲堅定的笑意,從容不迫,盡數(shù)風(fēng)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