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雨騫
摘要:在德萊塞的小說《美國的悲劇》中有兩個主要女性角色:羅伯達和桑德拉,干差萬別的她們與主角克萊德之間存在的感情糾葛,進一步影響、支配了克萊德的行動,進而導向了第二卷的高潮:悲劇的發生。更多人傾向于關注貫穿三卷的克萊德,而忽略了兩個主要女性角色,即使有所描述,也一般將角色之間進行割裂,運用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抑或女權主義理論去分析單一人物,而造成這種思維定式的原因是微觀角度在分析小說藝術時的缺失。依筆者之見,如果我們仔細分析、揣摩這兩個角色,注意作者德萊塞筆下她們的形象、性格而并非一味從社會、政治影響這樣的大角度來閱讀這部作品,可以發現她們之間實際存在著微妙的關系,并非簡單的對立可以輕易涵蓋,而注意到這兩個角色之間的“互動性”、對立形象背后的統一性則是欣賞德萊塞高超寫作功力以及用心刻畫的關鍵,也是一直以來被忽視的一點。
關鍵詞:羅伯達 桑德拉 微觀 宏觀 對立 互動性 悲劇性
《美國的悲劇》是美國著名小說家德萊塞的重要代表作,小說分為三卷,第二卷中貧窮而充滿野心的克萊德來到伯父所在的襯衣領子廠擔任工頭,隨后他與窮女工羅伯達私通,又企圖通過入贅豪門而勾引富家千金桑德拉;飛黃騰達的日子即將成真之際,克萊德為擺脫已有身孕的羅伯達,設計使她溺死于湖中,刻畫了本文最直接的一個悲劇。通過閱讀,我們會發現在德萊塞的筆下,有意識地將羅伯達和桑德拉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凸顯悲劇性;與此同時,又在各個細節處暗示著這兩個女性角色和克萊德這個男性角色更深層次的統一,體現出一種角色之間的互動性,進而來強化主題。
一、微觀角度:強烈對比凸顯張力
關于兩者之間的鮮明對比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窮女工羅伯達和與之對應的大廠主的掌上明珠桑德拉,“兩種人,兩種性格,兩種生活,兩個世界,都在向克萊德招手: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幻想世界。這樣來寫美國式的悲劇,當然是現實主義的大手筆”①。
兩極沖突構成的張力來自多個方面,包括自然、社會、政治、文化、宗教、倫理道德、精神心理等。關于評價德萊塞小說創作中的悲劇張力并非主要來自于自然或精神心理等因素,而是側重體現社會和政治兩個方面的說法,筆者并不是很贊同。的確,德萊塞小說創作的悲劇氛圍體現了美國國內階級矛盾、壟斷與反壟斷矛盾的激化使小說家對人們生存的社會及其前途的憂慮和思索。然而倘若忽略精神心理因素這樣較為微觀的因素,而一味注重從宏觀角度來探討小說的藝術,那么就會丟失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最直觀的樂趣。德萊塞相當注重細節捕寫,因此筆者認為如果忽略對人物的精神心理等微觀因素的考慮,無疑難以體會到作者的高超寫作技巧。正如觀點“小說的實用性與娛樂性應當并行”②,悲劇的張力在精神心理因素或者社會政治因素的占比應該不分輕重,關鍵是分析者能否做到宏觀微觀雙管齊下地看待這部杰作。筆者傾向于既分析微觀層面、探討角色之問的種種特性,又注重從諸如主旨這樣的宏觀層面來欣賞小說的藝術。
首先,德萊塞將兩人的不同展現在最直觀的外貌上,正所謂相由心生,這種外觀上的差異導向著各個角色心理上的差異。無疑,能讓愛慕虛榮的克萊德發誓這輩子只和漂亮女孩交往的他傾心的她們都是容貌出眾的,然而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現她們的魅力是不同類型的。羅伯達“頭戴一頂并不很新的棕色小帽,拉得低低的”③“她的鞋仿佛不太新,鞋底釘得相當結實,看來她很能干、認真,可又是那么聰明、整潔、真摯,充滿了希望和活力”④“她身上具有眼前哪一個姑娘都沒有的魅力,一種充滿沉思和驚異的神情,可又跟一種自信的勇氣和決心融合在一起,由此一下子顯示出她是一個具有堅強意志和信心的人”⑤。而桑德拉卻是“克萊德從沒見過的那么漂亮、自負而又可愛的一個姑娘,她與他過去認識的任何姑娘相比都迥然不同,高雅非凡”⑥“她穿著一套剪裁非常講究的衣服,再配上一頂淺黑色小皮帽,誘人地低拉到眼梢上,顯得更美了”⑦。羅伯達的魅力在于她的樸素與對悲慘命運不屈服而透露出的倔強,克萊德在百無聊賴的工作中,在粗俗的女工中發現這樣一位出眾的姑娘,勢必如獲至寶。而桑德拉的吸引力卻不是那么溫順,而是充滿攻擊性和挑戰意味,她坦率而敢于挑逗任何年輕男子;在克萊德眼里,她就是成功的全部代言詞:“他覺得,年輕貌美,再加上這樣顯赫的社會地位,不啻是女性的最大勝利。”⑧
此外,兩人對待克萊德的態度也千差萬別。這里不得不提到的一個觀點就是:泛性論在營造德萊塞小說悲劇氛圍是作為主要特征存在的。德萊塞小說中的不同人物在對待性欲的態度及其表現行為上,南于其社會地位的不同而顯示出極大的差異性,從而導致了不同類型的悲劇人物:有些人成了受害者,有些人成了害人者,有些人兩者兼而有之。出身貧苦的羅伯達在一開始就以仰望姿態注視著克萊德;在她的眼里,他是大富翁的親侄子,而自己就是窮苦的女工。所以最初她對于兩人的交往是那么惴惴不安而憂慮多思。一方面出于工廠禁止上下級暗通款曲,另一方面更是她因從小受到在農場生活的狹隘偏見和家教熏陶影響,而覺得自己與高高在上的克萊德私通是有悖社會規則的,因此她自始至終都是以順從姿態對待克萊德,對于克萊德的種種要求也是近乎有求必應。而桑德拉則利用克萊德來報復吉爾伯特(克萊德高傲的堂兄)。她的若即若離、對克萊德大膽挑逗與冷漠拒絕,這種行為的矛盾性讓克萊德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心急如焚痛苦萬分。她愛上克萊德的初衷也是因為雖有顯貴親戚卻錢財極少的克萊德總是以殷勤奉承滿足她的虛榮心,他長得英俊而有一定社會地位,但卻不得不完全依賴于她。她對克萊德的感情可以說是一味索取,而從未將真心給予他;與其說她愛的是克萊德,莫若說她愛的是那種支配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克萊德和羅伯達的關系中,克萊德反而是支配的那一方。克萊德在受害者和害人者的角色中不斷變換,給讀者帶來對他憐憫和恐懼并行的痛苦感。羅伯達這個徹底的受害者與作為害人者存在的桑德拉形成鮮明對比時,讀者不能不去思考當時美罔的社會制度對下層人民精神層面、心理層面帶來的壓迫。
二、宏觀角度:角色互動強化主題
表面看來這兩個角色之間實在是千差萬別,這也是大多數讀者在閱讀時傾向產生的思維定式,但筆者認為這兩個看似對立的角色背后實際還有一定的互動性即同一性。
德萊塞在《美國的悲劇》中描述了多個體現出追求男女平等的角色,而羅伯達和桑德拉就是其中重要的兩個。就羅伯達而言,她為了追尋更好的生活,離開了從小生活的貧窮農場,來到城市打工,期望改變境況;作為女性的她,是希望自己有所作為的。在懷孕后被克萊德冷落后,盡管她還是視克萊德為上級也從心底認定他實際是不會與自己結婚的,但在她失控時對克萊德的質問與吶喊中我們可以看出她身上的反抗、追求平等的精神。她的生命不是跟他的同樣值錢嗎?不是他自愿跟他結合的嗎?那么,為什么他現在不該幫她的忙呢?而對桑德拉的反叛精神則表現在她對于自己與克萊德未來的規劃上,她明白自己的父母是不會允許自己與門不當戶不對的克萊德結合的,于是她決定在成年后與克萊德私奔,這正展示她對于自己幸福的追求。羅伯達與桑德拉一樣都是充滿反抗意識的,她們作為弱勢群體的女性下意識為自己的權益抗爭。此外,角色之問彌漫的泛性論思想(前文已經提及)同樣展現了對性的解放、男女平等、突破禁欲思想束縛的追求,體現了這部小說的進步性。
此外她們的同一性更表現在她們迥然不同的個性特征與克萊德性格之間的互動性上。出身貧窮、受到嚴格倫理道德規范并且具有與所處環境與眾不同的覺醒、上進意識的羅伯達正是克萊德幼年的真實寫照:“他最感興趣的,顯然是世俗生活,而不是宗教生活,雖然他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反正最能正確地說明他此時此刻的心態,不外乎是:眼下要他干的這一套,肯定是不合他的心意。他太年輕了,他的心靈對于形形色色的美和享樂確實太敏感了,不過這些東西——也許跟主宰他父母心靈的那個遙遠、朦朧的幻想境界,甚至還是格格不入。”⑨這也解釋了他后來急于脫離家庭謀求個人利益的行徑。羅伯達的吃苦耐勞是這種個性的優點,她的自卑軟弱是這種經歷的副產品,而這也是克萊德的特點。正是這種相似的氣質使克萊德感到雖然羅伯達不是屬于他向往的上流社會的人,他還是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并不僅僅只來自于羅伯達姣好的容貌。當時的克萊德孤身來到伯父所在的城市,渴求有所作為的他卻因被表哥壓制被迫從最底層的工作做起,孤苦伶仃而郁郁不得志,因為廠里的嚴格規定讓他甚至不敢表現出被其他女工吸引的一絲神情,直到某一天羅伯達的出現。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童年經歷造就了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高度重合的性格,也致使克萊德在面對羅伯達時產生強大的共情感,只是雙方對此都不知情,因為他們一個刻意回避、遺忘不堪的童年,另一個壓根就不了解真實情況,還把克萊德好面子撒的謊信以為真。羅伯達形象對克萊德童年的映射作用更直接地體現在克萊德外出途經她家的場景,當破敗建筑代表的貧窮和痛苦出現在克萊德眼前時,這種喚起不堪記憶的映射作用使克萊德下意識地想逃離,感到惡心。顯然,被金錢、名利沖昏頭腦渴望飛黃騰達的克萊德在彼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初識羅伯達時強烈的共情。這一切都暗示著這兩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的高度重合:克萊德意圖入贅豪門從而真正進入上流社會、羅伯達想要將自己的未來投資在克萊德身上來逆轉命運無不揭露著當時美國社會宣稱的人人可以發財、人人可以轉運的“美國夢”幻覺帶來的可怕后果——墮落。有觀點將羅伯達的對夢想定義為對愛情的追求,筆者卻不以為然,在當時充斥著功利的“美國夢”時代,羅伯達的愛情又怎么可能純粹呢?其實早在兩人確定心意之前,羅伯達詢問其他女工克萊德的地位、經濟情況時就可見端倪:“‘那么他也有錢嗎?羅伯達心里在想克萊德,就開口這么問道。”⑩我們不妨設想,如果不是克萊德的那些高貴親戚、不是克萊德那些好面子而撒的謊,羅伯達還會甘心委身于克萊德嗎?恐怕一副好皮囊又或者區區滿嘴連哄帶騙的花言巧語根本是不夠的吧?正如《呼嘯山莊》里凱瑟琳打算嫁給埃德加時被拆穿的理由:“你愛埃德加先生是因為他漂亮、年輕、活潑、有錢,而且愛你。最后這一點,不管怎么樣,沒什么作用,沒有這一條,你也許還是愛他;而有了這條,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備頭四個優點。”(11)同理,羅伯達所謂的溫柔忍讓不過是期許著更大的報償罷了。有關這一點,筆者傾向于悲觀地認為即使是羅伯達也已經受當時的大背景影響被物化了。在細想這一點后,小說的悲劇性愈加濃重了。不論是羅伯達,還是克萊德,他們都是最容易上當的那種窮家庭出身的、天真的、又指望夢想成真的那一類人,在那個時代,似乎人人都可以“做夢”,人人都在鼓吹著奮斗的重要性,但誰又看清了那襲美名為“夢想”的華麗袍子上爬滿的猙獰而丑陋不堪的虱子呢?誠然,在早期,美國夢能夠通過勤勞、努力得以實現。而當美閏日益轉型為工業社會,城市化進程加速、社會階級進一步固化,這些天真的窮人在奮斗一段時期后會發現“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根本是不公平的,在以獲取利潤為目的的資本主義勞動條件下,勞動的交換是不平等的,用以交換的貨幣也不再是一種誠實的儲蓄能量,而是一種特權的表現”(12)。他們也就根本不可能依照原先設想的那樣,通過辛勤勞動改變命運,因為此時,他們公平攀登的機會幾乎已經喪失了,下層勞動人民在不斷被邊緣化著。與此同時“美國夢”因大受鼓吹卻使他們的欲望難以抑制地一味膨脹,這些懷有夢想的人的精神一直得不到安慰,在欲望中痛苦掙扎,直到某天理想與現實的天平轟然坍塌之際,就正是這些人精神崩潰的時候了。這是羅伯達甘于放棄貞潔的外因,因為倘若她不讓步、不犧牲,那么她勢必失去自己爬升的臺階——克萊德,而也正是這種欲壑難填解釋了克萊德走向自我毀滅的原因。克萊德這樣一群“迷惘的一代”之所以會迷失自我是因為屈從于他們最淺層的欲望。這種欲望充滿了享受本能與功利欲的因素,不僅是出于生理上的本能,更是出于心理上的虛榮心;這些迷惘的一代就這樣長期被“美國夢”所欺騙而逐步因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而崩潰,隨之走向墮落。
而桑德拉則象征著克萊德離家后在豪華酒店任職侍應生時與其他同事尋歡作樂的放蕩個性。桑德拉充滿誘惑,追求感官的絕對快樂,利用甚至揮霍著她的青春、美貌與地位來尋歡作樂,這一切都詮釋了克萊德內心對人生勝利的定義。與其說這是克萊德在道德觀、價值觀塑造期受周圍其他侍應生影響形成的個性特點,不如說這是當時追求“美國夢”社會大背景下在眾多無知年輕人之間流行的生活習慣。因為顯然“美國夢”是以金錢為核心的:“因為個人財產被看作通向個人自由的通行證。在‘美國夢的籠罩下,人們不惜一切代價追求自主,過度消費,縱容每一種欲望,浪費地球的富饒。”(13)每當桑德拉出現在克萊德眼前時,他都不可抑制地受到引誘,迷戀、崇拜著這個成功的化身。可以說正是羅伯達和桑德拉兩個相反而又相輔相成的性格使克萊德的形象更加飽滿,而這正是人們會忽略的同一性所在,也是分析克萊德這個角色的關鍵。
羅伯達和桑德拉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在德萊塞的刻面下微妙而精巧地展現。微觀角度看,人物之間的對立塑造了矛盾與張力,進而增強了小說趣味性、司‘讀性;宏觀角度看,這種對立背后的統一又刻畫凸顯了主角的性格、暗示了小說的主旨,唯有細細品讀方能領略這種特殊的關系。
① 許汝祉:《(美國的悲劇》的藝術構思特色》,載《外國文學研究》1982年第3期,第48頁。
② 蔣暉:《英美形式主義小說理論的基石:亨利·詹姆斯的〈小說的藝術〉》,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86-99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美]德萊塞:《美國的悲劇》,潘慶黔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41頁,第241頁,第241頁,第220頁,第220頁,第221頁,第55頁,第253頁。
(11)[英]勃朗特:《呼嘯山莊》,楊苡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2頁。
(12)楊金才:《從貨幣、勞動與理想的關系看德萊塞的〈美國的悲劇〉》,載《國外文學》2002年第4期,第88頁。
(13)樂黛云:《美國夢 歐洲夢 中國夢》,載《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第160頁。
參考文獻:
[1]陳晞,王娟.論《美國的悲劇》中羅伯達的悲劇[J].世界文學評論,2012(1).
[2]胡鐵生.論德萊塞小說的悲劇性——透視美國政治制度下的人際關系[J].東北師大學報,2003(5).
[3]馬麗娜,張明會.價值的迷失與傳統的遺棄——評德萊塞《美國的悲劇》[J].教育理論與實踐,2016,36(8)
[4]邱品.德萊塞筆下破碎的“美國夢”及其悲劇審美意義[D].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