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東政法大學、煙臺大學法學院 張旭昕
隨著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產權制度改革的不斷深入和民法總則等法律法規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特殊法人地位的法律確認,傳統意義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不僅在外部上取得了獨立的特殊法人地位,在內部治理上也將按照股份合作制等產權制度改革方案的組織化要求而不斷規范。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權的涵攝范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的確認、組織變更和清算終止等制度也將逐漸完善。在此基礎之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股東權利將得以明晰和確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證書成為一類包含財產權利內容的特殊成員權而具有了流轉的可能性。這為我們探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的問題提供了必要的基礎和前提。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屬于權利質押的一種,權利質押不同于動產質押。在我國物權法和擔保法等法律法規的規定中,將權利質押與動產質押分別設置了規則,并列舉了可以作為出質標的的財產形式。由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是一種新生的財產形式,并未體現在列舉的可出質財產之中,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社會主義公有制的一種體現形式,在成員構成、組織運作和股權轉讓等方面均具有不同于傳統股份制企業的鮮明特色,因而對于其股權能否成為適格的質押標的,在制度設計方面還有哪些環節需要理順,尚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產質押和股權質押從概念表述上很容易為人們所混淆,但從質押法律關系的構成和運作機理來看二者具有本質區別。
首先,二者的出質人明顯不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產質押的出質人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作為一種民法總則所確認的特別法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代表機關與執行機關有權依照法律及法人章程的規定以其管理和有權處分的財產為自己及他人的債務對外設定擔保。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的出質人為該組織的成員(股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只能以自己投資或繼受取得的股權對外設定擔保,但其不能以法人財產設定擔保,除非依法人章程規定取得法人有權機關的授權,法人的代表及管理機構也不得以法人財產為其成員債務對外設定擔保。
其次,二者的標的有所不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產質押的范圍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中可用于出質的所有財產形式,原材料、在制品、產成品、農機具、應收賬款、知識產權、有價證券等均無不可。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僅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為其質押標的。
最后,二者適用的法律程序有所不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產質押需根據財產的不同類型適用不同的出質法律程序,如為動產,一般僅須經交付及轉移占有,特別的動產,如納入交通工具管理的輪式自行機械車、低速載貨汽車等也須辦理質押登記手續;如為有價證券或者知識產權,須依其相應法律規定完成交付或變更登記手續。

交易全部完成之后,出質股權股東退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組織變現了其回購的股權。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在實行股份合作制改革之后,雖然在本質上與傳統的企業有所不同,但其治理結構已經逐步向現代企業制度靠攏,出現了所有者與經營者分離的顯著特征。成員大會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非常設的權力機關,享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重大事項的決定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集體成員的身份為組織的股東,依照確權的投資額度參與組織治理并在成員大會上依照章程規定行使表決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理事會為其執行機關和經營意思決定機關,享有執行成員大會決議的職權和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經營事項的自主裁決權。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兩權分離淡化了成員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之間的人身依附性,使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具有了在成員間轉讓和向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外的主體流轉的可能性。在此基礎之上,以該股權設定擔保而激活其融資功能方有探討余地。也只有當法律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章程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的轉讓設置了完備的規則時,該股權才能在事實上成為一種財產權屬性更為明顯的民事權利,作為適格的出質財產對外提供擔保。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質押,事實上不僅涉及擁有該股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個別利益,對其他成員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利益也會產生影響。股權出質后如主債務人不能履行債務,則出質的股權勢必將遭致被變價、拍賣、折價等命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流入債權人或為第三方所取得,將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原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權利配置,對組織成員之間的“人合性”、合作性產生影響。有必要在法律和組織章程中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設定必要的規則以平衡各方主體之間的利益關系。對此程序的設計,應區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間的股權出質和以股權出質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外的主體設定擔保兩種情況分別作出規定。
對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間以股權出質設定擔保,一般應遵照與成員之間股權內部轉讓同等的規則。股權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之間的內部轉讓一般不會破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人合性,因而法律和組織章程一般應為此設置自由轉讓規則。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內部的轉讓雖然不會破壞組織的人合性,但對組織的股權結構和權力平衡可能產生相當大的影響。成員之間預定的股權結構和在組織治理方面的表決權將因質權的行使、股權的轉讓而發生變動。如果由于股權質押而導致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過于集中而產生控股股東,這將與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的初衷發生抵牾。所以,無論在立法上還是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章程中,都應一方面肯定成員之間內部出質設定擔保的可行性,另一方面為股權集中設置防范措施。非利害關系成員的表決機制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大會、理事會的審核、備案機制可以作為一種必要的程序性防范措施。
以股權質押對組織成員之外的主體設定擔保的風險表現與成員內部設定擔保剛好相反,質權的實現不會破壞原有的權利結構和利益平衡,但會引入新的股東,導致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權利外流。在程序上,首先要征得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多數同意。這種同意,可以采取召開成員大會以“多數決”產生決議的方式,也可以采取書面個別征集同意的方式。其次,應給其他成員必要的決策期間或“猶豫期”。對外出質股權關涉利益甚巨,是否同意個別成員對外出質股權并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出決策,法律和組織章程應為其他成員決策提供一定的期間,以便其在綜合考慮各方資料的基礎上做出正確決策。再次,應保護其他成員的知情權。對于出質股權的價值確定、擔保債務的額度、債權人和質押權人的基本情況等,出質成員應向其他成員做出充分披露,避免出現利益輸送或其他損害組織及其他成員利益的情形。復次,應賦予其他成員優先購買權。如果其他成員不希望因股權質押的實現而致組織股權外流,在質權實現時賦予其他成員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權,以平衡出質成員的財產變現需求和其他股東的利益。最后,應設置質押權人或質權實現時接受股權讓與人的資格審核機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畢竟不同于公司,并非一般民事主體均可成為其成員,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規范條例正在制定之中,其中對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資格的規范應成為質押權人或質權實現時接受股權讓與人的必備條件,以保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合法性。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質押屬權利質押的一種,其效力問題可適用物權法和擔保法的一般規定。
經由股份合作制改造之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事實上成為一種可以流通轉讓的財產形式,但是否可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自身所持有還存在相當大的疑問。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持有自身的股權將產生多方面的影響:其一,成員大會召開時的表決權行使問題。因股權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自身持有,而理事會為其執行機關和經營意思決定機關,則理事會將在成員大會中行使表決權。其二,會產生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利潤分配的難題。股份合作制改造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需主要按照持股比例分配經營收益,其自身持有的股權分配利潤后將在賬面上產生新的投資收益,如此循環往復,與組織真實的經營情況并不相符。其三,對組織資本信用的影響。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一種特別法人,仍然以其實收資本和凈資產為主要的信用基礎。組織取得自己的股權之后,將發生資本虛化或者僅有名義資本的問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動搖組織的信用基礎并將損害債權人的利益。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接受自己的股權作為質押標的的時候,質押權實現時可能產生組織取得自己股權的情形,同樣發生上述三方面的不良影響。有鑒于此,法律和組織章程上應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接受自己的股權作為質押標的設置必要的限制。
為保證農村經濟經濟組織成員構成上的合法性,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條例將為組織成員資格設置一定的條件限制,這種限制從理論上可以從成員身份及構成比例等方面進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質押權的實現可能產生質押權人或第三人取得組織成員權的法律效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有必要對質押權人的適格性進行前項控制,即要求股權出質時,質押權人要符合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身份要求或者成員結構比例符合法律及組織章程的要求。當然,此種規范思路的缺陷比較明顯,規定過于僵化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市場交易的活躍度。另外的一個規制角度是進行后項控制,即不在股權出質時設置質押權人資格或者組織成員比例的要求,而是在質押權實現時管控取得組織股權的主體資格。這種思路較之上一種思路更為靈活,利于組織股權出質的設定和擔保功能的發揮,但由于將過多的風險配置給了債權人和質押權人,可能產生對交易安全的不利影響。第三種思路是在質押權實現時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回購股權或者由組織其他成員取得股權,再向出質成員追償。這種思路可以有效避免因質押權實現而損害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人合性”或改變集體經濟性質,但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或者其他成員充任“保理人”將會為其帶來額外的負擔。最后一種思路是在權利人不適格時將標的股權轉為“無表決權股”。一方面可以發揮標的股權的融資擔保職能,另一方面也不會對成員之間的“人合性”產生影響。
無論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權出質時還是因質押權實現而對標的股權進行折價、變價、拍賣時,都存在著評估作價的問題。從程序角度而言,這種評估作價可以通過雙方協商或者由資產評估機構等社會中介組織以獨立第三方評估的方式進行。前者的優點在于簡便易行,但可能產生定價不公的情形。后者會產生一定的成本開銷,但有中介機構的資信作為擔保,更利于對出質股權公平定價,充分實現其擔保價值或變現價值。從實體角度而言,出質股權的定價應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資產負債表的凈資產(所有者權益)為基礎,結合組織未來的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況來確定,必要時采取現金流折現方式確定標的股權價值。如標的股權可在產權交易所等公開交易市場掛牌交易,該市場的交易價格可以作為公允價值的確定依據。
股權質押設立的主要目的在于發揮股權的融資擔保功能而非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經營控制權進行交易,質押權人一般可以接受股權出質時根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章程的要求在合同中設置股權回購條款。按照回購條款要求質押權實現時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支付對價,回購股權。此項操作一方面可以避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股權旁落他人,改變組織內部既有的權利平衡;另一方面也為不具備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資格的第三方成為股權質押權人提供了可能,拓寬了股權質押的融資渠道?;刭徶螅|押權人取得組織支付的對價而實現其質權;組織回購出質股權之后可將其注銷或者分配給其他成員,也可作為“庫藏股”而在一定期間之內持有,并根據時機選擇適當的適格投資者出售。當然,在組織持有自己股權的期間,標的股權的表決權和利潤分配請求權都應暫停行使。交易全部完成之后,出質股權股東退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組織變現了其回購的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