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亮的春天里遇到二敏

安石榴

一

有個小姑娘叫二敏，她住在很遠的地方，這個地方有一條江，叫牡丹江，還有一座山，叫鳳凰山。二敏的家就在鳳凰山下，牡丹江邊。二敏家里有四只小狗，它們還很小，只有小貓那么大。每只小狗都有一只冰涼的小鼻子，還有一張總想咬點兒什么的嘴巴。如果什么都咬不到，它們就生氣，二敏就把自己的手指給它們咬。它們其實好乖的，并不真的咬二敏。二敏家還有兩只大鵝，大鵝有時候也生氣，它一生氣就把人追得四處亂跑，人如果跑不掉，就要被它的大嘴擰痛。不過它們從來都不擰二敏。二敏家還有幾只鴨子、幾只雞，到底是幾只呢？我數過，可是沒有數清楚，它們總是跑，總是動，數不清楚。二敏知道有幾只，可是她不告訴我。它們不咬人，好像怕人。它們總是躲得遠遠的，還偷偷地看著人，人一有靠近它們的念頭，就會被它們看穿，馬上跑開。

就是這樣，我在一個明亮的春天里認識了二敏。她是個鼻子有點兒翹的小姑娘，不過臉上一個雀斑也沒有，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她不喜歡說話，可是跟我在一起就不同了。你問我是誰？你先猜猜看，嘻嘻，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哦。

現在，我們坐在二敏家門前的長條木凳上。我坐在院門東邊的木凳上，二敏坐在西邊的木凳上。我看了看牡丹江，它正緩緩地從我們面前流過去，也亮晶晶的，像二敏的眼睛。我問二敏：“春天好不好呀？”

“好的呀，”二敏說，“春天可好玩啦！芍藥花開了的時候，好像到處都藏著糖，到哪里都是香香的、甜甜的。蜜蜂全變成小財迷了，它們使勁地找那些糖。

“糖在哪里呀？”我抽抽鼻子聞一聞，真的好香，我也好想要。

二敏害羞地低了頭，說：“你還問我，你知道它們在哪里。”

“為什么蜜蜂要變成小財迷呢？”我又問。

“不知道呀，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它們就是小財迷。”二敏翹著鼻子說，“它們的小爪子拖著一個百寶箱，它們把糖都放到那只百寶箱里了。”

我說：“哈哈，那不是百寶箱，是它們采的花粉，它們帶回蜂巢釀蜜。”

二敏說：“就是百寶箱。如果你看到它們的傻樣子你就會同意我了。”

“它們有多傻呀？”

二敏說：“我告訴你呀，蜜蜂的小爪子抓著，不，是拖著一個大袋子，不撒手的。可是那只大袋子——就是我說的百寶箱呀，太沉了，太大了，它們因為那只大袋子都飛不動了，好像就要掉下來了。有一天，我看到一只蜜蜂一頭栽倒在芍藥花里了。天哪，它的手還抓著那只百寶箱呢，舍不得松開。”

“呀，那可怎么辦呀？”我著急了。

“我也好著急呀，可是，你不必擔心，它又飛起來了，哈，它抱著它的大袋子歪歪斜斜地飛走了。你說它是不是個小財迷呢？”

我和二敏笑了起來，笑了好久，我的臉笑得都有點兒疼了，然后我就和二敏說再見了。

如果你有個好朋友，你就不會忘了他，相反，你總是想念他，想見他。你說對了，我想二敏了。夏天的一天，我又去看她。

那是一個炎熱的晌午，這樣的天氣我總是走得不遠，我又熱又累，可是我還是未了，我覺得我的力氣僅僅夠找到二敏，多一點兒都沒有了。

二敏正站在園子中呢，她在看一只蜻蜓。蜻蜓好漂亮呀，有一條紅彤彤的、尖尖的長尾巴。它停在苞米穗子上。它的一對透明翅膀展得平平的，它不是在休息，它在干什么呢？原來，它嘴里含著一只蒼蠅，它在吃蒼蠅呀！

二敏一動不動地站在苞米跟前，就像是一枝開在苞米旁邊的花兒。她的小臉兒曬得紅紅的，額頭上的頭發都讓汗水浸濕了。二敏仰著頭看那只蜻蜓，她帽子都沒有戴。太陽好大呀，太陽圓圓的邊兒都模糊了，可能是熱化了。可是二敏還是看著蜻蜒。苞米就在園子里，二敏家的三間房子在園子旁邊。天太熱了，房子都受不了了，朝向園子的兩個窗戶、一個門都大開著。四只小狗都長大了，我都不認識它們了。它們的下巴抵在地上，排一溜睡午覺，我不知道大鵝和雞、鴨跑哪里去了，一定找一個秘密的地方乘涼去了吧？一切都靜悄悄的，我也不敢發聲了，沒有和二敏打招呼，陪著她靜靜地看蜻蜓。突然，房子里傳來一陣打呼嚕聲，聲音好大呀，就像下雨時打雷。轟的一聲，蜻蜒一下驚得飛了起來，它口中的蒼蠅掉了下來，落在了兩棵苞米之間的一張蜘蛛網上，粘在網上了。一只蜘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爬了出來，瞪著眼睛奔向那只蒼蠅。這時候，紅尾巴的蜻蜓高高地飛上了天，沒有再看那只已經被它吃了一半的蒼蠅，它畫著弧線飛走了，飛出了二敏家的園子。

二敏呆呆地看著蜻蜓飛走了。然后，二敏看著我，我也看著二敏，我說：“你好像有一點兒憂傷。”

二敏說：“我沒有憂傷，我只是有一點兒不喜歡蜘蛛。”二敏低下頭想了一下，抬起頭來又說：“我還有一點兒擔心那只蜻蜒，它到哪里去了？它可以留在我家的，我爸爸打呼嚕其實沒什么可怕的，他不會傷害它，可是蜻蜓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告訴它。”

我說：“那只蒼蠅呢？你不覺得它很可憐嗎7”

二敏愣了一下，馬上跑開了，不過，她的聲音留了下來，她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它。”

秋天的時候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要陪伴和護送一些鳥和水禽去南方。我要伴隨它們一陣子，甚至走上很遠的路程，一直送到長城腳下。我們到達牡丹江的時候，野鴨落了下來，它們要在牡丹江里休息一下，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再次高飛。我呢？我很強大呀，我不需要休息，也不要吃飯。我又想念我的好朋友二敏了。她總是讓我想念她。

我在牡丹江邊找二敏，我知道她喜歡在江邊玩耍。可是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她。后來我聽到了二敏的笑聲，笑聲來自金黃色的樹冠下面，原來二敏在江邊一棵好大的柳樹下。二敏的笑聲好有趣，雖然你不知道她為什么笑，可是你聽了她的笑聲自己都忍不住想笑。真的是一棵大樹呀，好像比一座房子都大的柳樹。秋天的太陽把柳葉染得一片金黃，就像是掛滿一樹的金葉子。可是有些金葉子離開了柳樹枝條，一邊打轉，一邊飄落。而且，它們垂直飄落，就像一枚枚打轉的金色螺絲，它們落在了二敏的頭上。有的金葉子在遠一點兒的地方旋轉，二敏就跑過去，等在它下面。二敏咯咯地笑著，追趕那些金色的葉子，讓它們落在自己的頭上。二敏那么喜歡金葉子呀？那么喜歡金葉子落在自己的頭上呀？我可以幫助二敏喲。我開始搖晃大柳樹，大柳樹下起金葉子雨了，好多好漂亮呀！二敏笑啊笑，就像一只鳴響著的小鈴鐺，好多金葉旋轉著它的小尖尖，落在了二敏的頭上。

我一邊搖著柳樹，一邊問二敏：“你開心嗎？”

二敏在樹下跑著，跳著，說：“對的呀，我好開心！”

“那我還給你搖！”我也好開心。

“哎呀，不要了，好不好？柳葉好像有一張小雞的尖尖嘴，它啄了我了，我的頭有點兒痛呀！”二敏笑著跑開了。

“二敏，你別跑呀，我不搖了好嗎？”我向她喊，“你別跑呀，我就要和野鴨一起走了，到冬天才能回來呢，我們玩一會兒好嗎？”她可能沒有聽到，還是跑遠了。

四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誰了。我想你心里差不多已經猜到了。如果你猜到了你就大膽說好了。我承認，冬天因為我們而寒冷，因為我們到處都是白雪。對呀，我是風，四季都有的風啊。很多人不喜歡我，他們說：“大風降溫啦，好討厭！”可是，二敏喜歡我，她和我扯著手爬到鳳凰山上去。二敏踩著滑雪板從山上一陣風地滑到山腳，也就是二敏家的屋后。她滑得好快呀，我都追不上她呢！

但是有時候二敏的媽媽很兇，對她說：“進屋，趕緊進屋，到炕上去，快去，不然就凍掉下巴了！”

二敏爬到窗邊，隔著窗戶看屋后的一排白樺樹。白樺樹落下了很多種子，就像是無數芝麻撒在白雪中。小麻雀最喜歡吃樺樹種子了，它們每天都來吃，都把自己吃胖了，變成一個一個小毛球了。二敏喜歡麻雀，她曾經跟我說：“我好想推一推這些小毛球，讓它們在雪地里滾上一滾，那才好玩呀。”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二敏從來沒有去推小麻雀。

現在，二敏趴在窗臺上看著小麻雀，亮晶晶的眼睛追著一個一個小毛球一樣的小麻雀。它們總是跳來跳去，一門心思地啄食，仿佛它們的心上只有吃這一件事，別的事情它顧不過來，也沒有興趣。在我看來這是乏味極了的事情，我覺得很無聊，便旋到樺樹梢上去，一邊蕩秋千一邊打呼哨。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只野貓，它在灌木從中。那是一只大個頭兒的虎紋野貓。起初它把自己縮得緊緊的，躲在灌木下偷窺，觀察了一陣子之后，它聳起肩胛骨，壓低身子，從灌木叢中爬出來了，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向麻雀靠近。這樣爬行了幾米，突然，它加速了，奔跑起來，向麻雀撲去。可是，麻雀飛了起來，全飛起來了。它們不慌不忙，就好像它們知道野貓會有這一手，早就防備著了，它們飛得無影無蹤。野貓沒有停下來，就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它不動聲色，只是放慢了腳步，走進樹林中去了。

我聽見二敏在喊：“媽媽，媽媽，我要去喂野貓，它餓壞了。”

二敏的媽媽又兇她了，她說：“喂什么喂！它不用你操心。你到炕頭去，快去，去暖暖你的小屁股。”

二敏乖乖地爬到炕頭去了。我聽見遠處有狗吠，然后就看見二敏的四只大狗回來了。二敏的爸爸像個雪人似的跟在狗的后面。我不知道他們干嗎去了，但是，我知道他們回來了，二敏會非常高興。因為爸爸回來了，就會帶著二敏去喂那只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