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番五次到晉南的丁村,就有了想成為那里村民的想法。這并不是說我想成為十萬年前生活在舊石器時代的丁村古人,也不是說我有多羨慕明清時期以商業叱咤大江南北的丁村先人——他們辛勤奔走為今日的丁村留下了20多院被列為國家級文物的優雅民居,我甚至拿不準,今天生活在丁村的村民是否比別處的人們多一些幸福感。我只是有一個自然而然的愿望:想成為丁村的村民在那里生活,像幾乎在那里生活了一輩子的陶老師一樣。我覺得這樣一來,我的人生軌跡也許就能有一道值得我永遠懷念和稱道的轍印了。丁村絕對是一個值得回歸和懷念的地方。
奇怪的是,連好多山西人都不知道丁村。距山西臨汾市襄汾縣城數公里的丁村規模并不大,慢悠悠半個小時足以轉遍全村,但它卻擁有兩個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這在全國恐怕獨一無二。
丁村就靜靜地臥在古汾河切割成的溝塬下,現有272戶人家,1087人,百分之七十的村民姓丁。最早記載是在明永樂年問建村,大約是其他地方的丁姓人氏在人口壓力下,加之汾河水位下降,才遷移到汾河河谷的河灘叢林和沼澤里,然后花大力氣將之開拓為可耕地,后來又有外地的外姓人陸續遷入,大部分是中原的河南人。全村占地面積約5000畝,其中3000畝為耕地.分布在汾河河畔。汾河和同蒲鐵路分別從村后流過和經過,但丁村似乎與不遠處吞吐出大量百萬、千萬富豪的煤礦無關,與轟鳴而過的火車無涉。
說起來,汾河是山西人的母親河。十幾萬年前,她孕育了處于人類中期的“丁村人”;他們和大象、猛犸一起生活在汾河兩岸的莽莽原始森林里。丁村就由于發掘出“丁村人”而聲名大噪——“丁村人”為早期智人化石,距今二十多萬年,屬于舊石器時代中期的中問階段遺存,正好填補了北京猿人到山頂洞人之問的空白。1953年,筑路工人發現了石器和脊椎動物化石。1954年大規模發掘時,發現了3枚人類的牙齒化石,為一個10余歲小孩的門齒2枚,臼齒1枚;1976年在同一地點的砂礫層中,又發現一個小孩有頂骨化石。“丁村人”的石器加工更細,在技術上比北京猿人有顯著的提高,應屬古人階段的人類,與現代黃種人接近。與其共生的動物化石有梅氏犀、披毛犀、納瑪象、野馬、野驢、葛氏斑鹿、赤鹿、轉角羚羊和原始牛等,以及青魚、鯉科魚類、蚌類和蝸牛等軟體動物化石,距今約10至5萬年,顯示了“丁村人”當時是以狩獵和捕魚為生。這些重大考古發現,使得“丁村人”遺址1961年就成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后來設立了丁村博物館。陶老師本是臨汾市人,當年作為當地派出的助手協助前來考古發掘的中國考古學界裴文中、賈蘭坡等大師,從此再沒離開,退休前一直擔任丁村博物館館長。
汾河于山西就像黃河于中同。早在春秋時,晉饑,秦輸粟于晉,是靠汾河的水力將粟米漕運至晉都絳;漢武帝至河東祀“后土”,坐著高大的樓船,“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蕭鼓鳴兮發棹歌”,那水波粼粼,船號沖天,怎不讓漢武帝慨嘆,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至南北朝,后秦主姚興派他的帝弟姚平率兵四萬伐魏,就在襄汾的“柴壁”(今名柴莊),被魏軍截汾水將之弄了個“赴汾而死”——全軍覆沒。一直到清朝康熙年間,襄汾段的汾河仍然是“波吼地雷,滟灝之險”。道光咸豐年問,丁村商人在陜西涇縣販的食油,也是通過汾河漕運至新絳再發往曲沃縣的。那些商人經商致富后于明清兩代建設起的民居群,后來也成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無論如何,如今已很難將眼前發出刺鼻腥臭味兒、幾近干涸的汾河,跟上述景象聯系起來。
丁村雖然坐擁兩個同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卻沒有一個像樣的公廁,也幾乎不能洗淋浴。后來由文物局出錢鋪上了石板路,但沒鋪的地方完全泥濘,下雨、下雪皆如此。除了偶爾有零星的游客光顧一下,村里常常是冷清而寂寞的。青壯年幾乎都走空了,孩子也都送縣城里上學,小學校的教學樓成了村支部和村委會的辦公樓,村里只能見幾個老人和幾個婦女在活動。多數人窩在家里打麻將,少數做點早已可以不做的手工,以打發漫長的農閑時光。春夏季偶爾也可見人們下地干農活——土地基本上實現了機耕,由農戶花錢請來人機耕種收割,他們白己只是施施肥、除除草什么的,有的除草工作,都由除草劑來完成了。他們還用黃豆到作坊里換豆腐,一斤豆子換一斤半豆腐,用麥子去換饅頭……規模化經營和市場化分工,正在難以抗拒地改變著過去的精耕細作和伴隨農舍手工的農業文明,大量的T業塑料制品取代了過去人工制作的器皿、家具。在這里,民俗傳統與流行文化、手工工藝與現代企業生產、溫情的民間社會與冷淡疏遠的現代人際關系已然攪裹在一起,傳統的以親緣團體為核心的農村社會正在瓦解之中。我覺得,他們既沒有完全生活在過去的文化傳統蔭庇下,對未來也沒有什么想法和希望。像大多數地方的中同人一樣,他們只為眼皮底下的錢活著。這,當然不是誘發我想在丁村生活的原因。也有人堅守著一些美好的傳統。
退休后的陶老師依然住在建成于萬歷二十一年的一所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自稱“盛世閑人”,每天與過去形影不離,但也不曾與現實脫離。他不僅對“丁村人”時代的考古文物了如指掌,還收集了大量明清商人的帳簿、往來商務信函、家書,沉溺于研究丁村的歷史文化,悠哉白得。博物館館藏的大量柱礎、碑刻、拴馬樁、石槽等等也得白他的悉心收集。他是臨汾地區文化領域唯一的正高職研究員,同時作為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老,幫著排解各家的疑難事情,鑒定欣賞古物,指導古家具修復,寫寫對聯題簽,甚至還為常常求上門來的老鄉看風水……中國的風水觀念以人間和天然之問的交互作用為預設,而風水對人的影響是不可否認的。在婚喪生育和年節等等關口,人們仍本能地、慣性地向傳統文化尋求支持,陶老師因此成為丁村的靈魂人物。他住的萬歷年問古院落門口有一株蒼老的柿子樹,院子不大,黃墻厚重結實,青瓦整齊沉穩,門窗簡樸對稱,沒有絲毫多余的雕鑿裝飾,卻充溢著濃厚的古色與古香,古意十足,看樣子還能矗立個幾百年。只要一走進去,就能感悟到,時間就是一種文化,時間本身就有尊嚴就很莊重。我打心眼里喜歡明式建筑,當然包括已故王世襄先生力推的明式家具,也喜歡陶老師的坐活方式。一個人到老的時候,有一個自己愜意柄居的歸宿, “俯仰觀宇宙,不樂復何如?”
村里辟為博物館的,就是村里大戶丁氏的大片宅院,北片是包括辦公區在內的“丁村人”時代發掘出的各種文物,有各種舊石器,各種古動物、古生物化石,甚至象牙、納瑪古象的骨架等等;南片是人們常走的參觀區,有丁村明清婚喪嫁娶各種民俗文化的詳細展示。還有幾個精美院落沒開放,它們大多相互連接串通,而且戶門高大暢達,可供做生意拉貨物載銀兩的大車出入,富有的主人的轎子車更不在話下。門上有生動造型的鑄鐵門環,有的宅院問的格局、雕飾已然是清代的繁雜風格,而且充溢著白乾隆后刻意張揚的濃厚的理學氣息,如有一院的石刻對聯就大書著:“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還有“省三悖五”之類。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另一院的一塊牌匾: “厚德雅懷”。另一所“耕讀”院的磚雕對聯很有禪意,更令我屬意——“牖下聽雞談,庭中尋杵答”。不少村民還生活在祖先留下的老宅院里,明顯的新物,就是垂掛在門外多姿多彩的手工布藝門簾。還有一對老人飼養了一頭耕牛,經常趴臥在老宅門口反芻。村子的東西南北,還分布有小小的、孤零零的廟殿,幾不見香火。一口以前使用的古井早已傾圮荒廢。這些明清建筑,比起晉中平遙等地的世界文化遺產,不僅時間上要早300至100年,而且無論規模還是特點,一點都不遜色,其中的石雕、木雕和磚雕,在北方都算得精細別致,有的還特別有味,少見出其右者。
我常常落腳歇息的,是一所乾隆十八年完工的老院,院子雖顯逼仄,房子的進深也施展不開,但建蓋者很用心,因地制宜延續了明代建筑的簡樸厚重,將神龕、炕和壁柜等空問都充分利用起來,也因其后人的精心打理,十分的溫和舒適,尤其主人夫婦做的地道山西面食,香辣可口。男主人丁大哥曾做過村長,由他茶余飯后的講述,將我帶入丁村人許多不為人知的領域,了解到現在丁村人的種種矛盾沖突和喜怒哀樂,這里就不一一表述。
丁村面食之精還有其他面相。村里有老婦人會用發面制作精致而美的花饃,大多是各種村莊里常見的小動物形象,如貓啊、狗啊、豬啊、魚啊、小雞啊、蛤蟆啊之類,也有小朋友們的稚拙造像,那都是小朋友們很喜愛的,大人們也同樣歡喜。那些花饃完全是民問藝術家們逼真而動人的創造,直接來白于他們身邊的生活,實在太美太生動,簡直舍不得下口吃掉,也不會將它們與下肚的食物聯系在一起。過去逢年過節,或是娶妻生子,做花饃是人們的必須,現在隨著現代生活的迅猛來臨,花饃也漸漸退出他們的生活了。
幸運的是,隨著對傳統文化的重視,一些村民主動積極地開始了對一些已經奄奄一息的文化的恢復和搶救,如土布的紡織,如樸拙的刺繡,如剪紙窗花。他們紡織的土布厚實樸雅,散發著棉花和土地的芬芳,用其做成的床單和被套等,一直是我家里常用的。
至今,我也未能如愿在丁村久住,每次最多待上七八天,所以,她還是一個我常常夢想著回去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