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結束以來,特別是21世紀以來,盡管大戰略的本質屬性(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估算)沒有變化,影響戰略締造的諸多傳統因素依然清晰可辨,
主要包括地理因素、歷史因素、經濟因素、世界觀、政權性質、軍政組合方式等。參見[美]威廉森·默里、[英]麥格雷戈·諾克斯、[美]阿爾文·伯恩斯坦編,時殷弘等譯:《締造戰略:統治者、國家與戰爭》,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年版,第8-22頁。但后冷戰時代大戰略締造特有的困難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宋德星:《后冷戰時代大戰略締造特有的困難——兼論中國大戰略締造問題》,《外交評論》,2008年第6期。這不僅體現在戰略環境的巨大變遷上,也反映在戰略心理的巨大變化上。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要確保國家大戰略順應時勢,從而實現對外戰略目標,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政府要有大的眼界,以便把握大趨勢,預測可能性。顯然,要塑造政府的大眼界,至少需要兩類知識,一是對權勢政治清醒的現實主義把握,一是對戰略問題深邃的歷史感悟。實際上,關于歷史之于戰略的極端重要性,不僅一些偉大的戰略締造者反復予以強調,一些偉大的戰略理論家也用自身的成長經歷說明了歷史知識(特別是戰爭史和戰略思想史)對于戰略研究的不可或缺。前者有如德國偉大的國務家俾斯麥,他就曾用十分形象的隱喻論述道:一位國務家所能成就的最好的事情,莫過于仔細聆聽上帝的歷史步伐,拉住他的神袍擺邊,同他一起在歷史的道路上走上幾步。對此,當代美國國務家基辛格不由感嘆,正是由于歷史知識和歷史思考的不足,當代美國領導人在處理國家面臨的多種多樣挑戰時就變得非常困難。
Henry Kissinger, “The Architecture of A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for the 21st Century,” in David L.Boren and Edward J.Perkins, eds., Preparing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for the 21st Century, Norman, Oklahoma: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9, p.301.后者有如美國海權戰略理論家馬漢,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熱衷的歷史研究之中,從而成就了在戰略研究界堪稱偉大的學術聲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時代的大戰略締造,同樣有賴于歷史思考和歷史研究的盛行。
首先,戰略締造是一項極其沉重的使命,需要歷史大思考。關于戰略締造對于國家的極端重要性,中國古代偉大的戰略思想家孫子的教導至今仍令人警醒:“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春秋)孫武:
《中國古代八大兵書——孫子兵書》,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也就是說,運用武力以達成國家之戰略目標,是關乎國家生死存亡和偉大前程的頭等大事,因而需要格外認真地對待。古今中外無數的案例無不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正是因為深刻感悟到戰略締造極其沉重且極端重要,世界上幾乎每一個偉大的民族,無不熱切地期盼本民族的戰略大師和戰略統帥,能夠在歷史發展的關鍵時期或轉折關頭,引領本民族從勝利走向勝利。
歷史知識在戰略締造中又能發揮什么樣的功效呢?唐人劉知幾在《史通》中做了這樣的強調:“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唐)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一一《史官建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 頁。馬基雅維利也確信:當一個政治家面臨國內外敵人危險的、無法預言的反對而企圖尋求對策時,有條理地思考歷史教訓會使他獲得啟示。
[美]哈多克著,王加豐譯:《歷史思想導論》,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1頁。換言之,只要歷史探究的旨趣始終聚焦于司馬遷所強調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那么它特有的大時空尺度,就足以培塑戰略思維和戰略洞察力,幫助人們把握大趨勢,預見可能性。故此,司馬遷強調指出,其寫作《史記》的目的之一,就是通過“罔羅天下放矢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七十》,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874頁。這是一種關于王朝興衰交替內在機理的歷史大思考。而謀求國家的安全與強盛,規避失敗與衰亡,恰恰就是戰略締造的根本目的所在。
其次,戰略締造有賴于政治審慎,需要歷史大教益。
如前所述,戰略事關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偉大前程,因而戰略理性至關緊要。換言之,對于政治家來說,為保障至關緊要的國家利益和根本安全不受損害,他們需要以足夠深遠、足夠廣闊的時空尺度,來透視當今世界與其較長遠的未來結構和走向,并以此思考和設想本國的道路與基本戰略選擇。但就像威廉森·默里在《締造戰略》一書中所指出的:“第一,那些介入戰略締造的人,不管是國務活動家還是軍隊領導,生活在一個信息不全的世界上。他們在大多數場合,除了在最籠統的意義上,不知道其他國家的戰略意圖和目的,而且他們對自己一方的了解也往往有欠缺。第二,環境經常迫使他們在最為緊張的壓力下工作。當發生危機時,他們極少有時間來思索和反省。于是,他們常常集中于狹窄有限的問題,而不關注大的、長期的抉擇……大多數人只是對事態做出反應,而非塑造事態,使之符合自己的目的。”威廉森·默里、麥格雷戈·諾克斯、阿爾文·伯恩斯坦編:《締造戰略:統治者、國家與戰爭》,第25頁。那么,如何克服上述戰略締造上的明顯不足呢?美國國際關系史家約翰·加迪斯指出,我們需要從目前心無旁騖的關注點折回去,從長遠的歷史趨勢——把我們帶至現有位置的歷史趨勢——出發,去認真思考。
John Lewis Gaddis, “A Strategic Checklists for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Post-Cold War World,” Presentation to the 3rd International Security Forum, October 19-21, 1998, Kongresshouse Zurich, Switzerland.
盡管國務家們的政治審慎至關重要,但“公民的審慎”同樣意義重大。在總結羅馬帝國衰亡原因時,愛德華·吉本不僅提出了“公民的審慎”的概念,而且特別強調其意指政治的判斷力,即一種正確判斷具體情況的能力。
[英]C.R.波特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譯:《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I):文藝復興(1493-152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因為唯有民族的政治判斷力,才能確保不迷失航向,才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于不敗之地。此外,就治國方略來說,國務家還有一項基本任務,那就是需要將國家戰略轉化為普通民眾能夠理解和接受的一般性知識,以此開發、動員和有效配置全社會的資源。這就需要我們用好“歷史之益”。對此,蔡元培曾深刻地指出:“吾人讀歷史,而知古人之行為,辨其是非,究其成敗,法是與成者,而戒其非與敗者,此人類道德與事業所以進步也。是歷史之益也。”
高平叔編:《蔡元培史學論集》,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39頁。所以,無論是從民族的判斷力而言,還是就治國謀略所需的一般性知識而論,歷史教益不僅可以幫助一國戰略決策者打開戰略智識的歷史寶庫,而且特別有助于培養國民的大戰略意識。
再次,戰略締造關乎政策實踐,需要歷史大研習。毫無疑問,戰略具有實踐品質。故在戰略締造時,尤其需要把握好以下兩點:一是必須順應現實政治的內在要求;二是必須充分發揮戰略能動性。要做到這兩者間的有機結合,除了直接經驗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間接經驗的獲取。英國大戰略理論家利德爾·哈特認為,盡管這是兩種不同的“實際經驗”,但二者中“間接的實際經驗”可能更有價值,因為它的范圍比較廣泛。
Fernand Braudel,“Dérives à partir dune oeuvre incontournable,” Le Monde, le 16 mars 1983.一句話,就是要認真思索歷史與現實之間的聯系。
強調戰略締造與歷史研習之間的內在邏輯關聯性,還在于現時代人們歷史意識的普遍增強。在《歷史是什么》一書中,卡爾指出:“現時代是所有時代中最有歷史感的時代。現代人的歷史意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而對歷史的意識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急切地回顧他曾經走出的黎明,并希望借助這黎明的微弱光線來照亮他正在邁向的朦朧未來;而且,反過來,他對前方道路所抱有的希望和焦慮,也激勵了他對昔日一切東西的洞察力。過去、現在和未來被歷史這條無窮無盡的鎖鏈連接在一起了。”
[英]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241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大研習可以說是戰略實踐的另一種“訓練”。
除去上述三大方面,戰略締造與歷史之間的內在邏輯關聯性,還深刻體現在二者在“強烈的時代感”和“為治之資”這兩方面形成了交集。眾所周知,戰略就是綜合運用一國的所有資源,以達成其政策目標。正是在目標和手段的關系估算問題上,戰略不僅僅是現實政策導向的,而且作為政治目的和力量手段之間的“橋梁”,它尤其強調時代感知力和政治判斷力。簡言之,一名偉大的戰略締造者,首先必須要有強烈的時代感,知曉時勢且能順應時勢,并嫻熟地運用其政治判斷力,為政策行動和力量運用構建起合理可行和根本的政治目的框架。唯有這樣,才能確保在戰略實施階段,各領域各層級的行動者們有機會去爭取合理的勝利。故此戰略乃政治中的取勝之道。
同樣,歷史就其本質而言,是其強烈的時代感,以及與之相伴隨的資政功能。為什么要這樣強調和認識歷史呢?因為歷史不僅僅是過去發生的真實,它還需要在“今天”被重新講述、復蘇、復原。也就是說,歷史研究不僅僅旨在還原事件發生的歷史時空和真實場景,還需要基于意義和理解,即基于現時代文化價值導向框架對歷史事件進行符合現時代精神的詮釋。故從事歷史研究時,目光決不能流連于歷史事件的精彩之上,而要看透其后促使行為行動發生的思想。
正因為如此,偉大的戰略締造者從來不輕視歷史學習。這方面,中國共產黨人在強調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同時,也高度重視學習歷史,特別是學習中國的歷史,以便從中汲取戰略營養和教益。早在1938年10月14日,毛澤東同志就強調指出:“我們這個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些,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這對于指導當前的偉大的運動,是有重要的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