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鑫
京都下起雨來一點都不克制,比上海沒有好到哪里去。
祖一一邊跺著腳,查看地圖,一邊恨自己的出行決定過于草率了。怎么會趕上這么大的雨?祖一從東京出發的時候,還覺得這會是相當不錯的一天。拖著箱子,照著房東給的指示,去尋那民宿,新干線上還驚嘆日本人周到,路線標得明明白白,可在這下雨天里,連公交都很難尋到。祖一有些急躁起來,于是憤怒地撥了電話給房東,那邊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或者是男孩的聲音。這是一個臺灣人,他說了一段很好聽的臺灣話。
他說房東不在,但他很有禮貌地問了一句,是不是找不到外面的公交車。
祖一坐上公交車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是魯莽的。他聽以前來日本自由行的同事們說過,在這里住民宿,房東是不愿看到你的。那個電話,人家也不高興你打,留在那里不過是以防萬一。
祖一就這么白哈哈地撥通了那個電話,還好。對方是臺灣人。祖一又覺得,倒沒那么失禮了。
這班公交線路不長,從車站一路穿過京都最熱鬧的地方,雨漸漸小了,最后到終點站的時候,完全停了。祖一瞥了一眼指示牌上的“銀閣寺”三字,便提著行李下了車。雨后的京都很是漂亮,也許是因為房子矮的緣故,這城市的街道都顯得又寬又闊。也或者,是看不到什么人吧。
祖一四處張望,遠遠看到街道斜對角一片粉色的光暈,定睛看是開得正好的櫻花。他想起自己喜歡的那篇小說,人家把櫻花叫“細雪”呢。
祖一就這么盯著那片落在樹枝上的細雪,愣了一會兒。他又有些茫然了。拿出地圖去尋那戶民宿,想起那年輕人說要等他,有些著急起來。興許人家有事趕著出門,也說不定。
祖一拖著箱子往前走,看到一棟棟漂亮的日式房子,旁邊是一片不算寬廣的停車場。每個停車位都很小,祖一注意到唯一停放著的一輛小白車,仿佛注視兒子的一件玩具,很有些可愛。祖一笑笑,又對著地圖走了差不多十分鐘,總算找到了那家名為House的民宿。
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民宿,根本就是一個私人開的青年旅社嘛。
祖一盯著門口的牌子,上面潦草地寫著不同語言的“歡迎”,當然,他只認得出四個,如果能算上繁體的話。
用不著敲門,祖一看出門是開了縫的。他輕輕拉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子草席的味道。祖一對這味道太熟悉了,梅雨季節的上海,弄堂里滿是這酸酸的味道。
祖一有些后悔讓同事幫忙隨意訂下的這個住處。進門的鞋柜足有四排,盡管鞋子都整齊放在上面,祖一還是看不過眼。人太多了。祖一打量這黑乎乎的屋子,也就是上下兩層吧,房東竟把它改成了這么多間的旅社。而鞋柜不遠處,祖一看到了收拾得還算干凈的餐桌,幾把椅子,兩三個破兮兮的沙發,上面蓋著至少五六種或長或短的毯子。
如果是年輕時候,還可以,可馬上就要四十歲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這難得的京都之行,就住這么個地方。祖一也顧不得去想那等他的男人了,掀開門簾,就要往后退。
他寧愿去住沒有當地民居氣質的賓館。祖一只想盡快回到那濕漉漉卻干凈的街道上去。
“祖一先生是嗎?”
是電話里那個男人的聲音。祖一后悔自己的動作還是太慢了。
“要幫忙嗎?”
那人已經走了過來。隔著一道米黃的簾子,祖一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
簾子掀起來,眼前一個短頭發的年輕人。他低頭拎起祖一的箱子,擱在鞋柜旁邊。
“不好找是吧?”他有些抱歉,“拖鞋在這里,從這筐子里拿就好。”
祖一望向那個筐子,是干凈的。但里面的拖鞋,祖一不想和這么多人共享拖鞋。不如明說吧。祖一擺出了他面對老婆時的笑容。
“是這樣的,”他的眼睛四處瞟著,“我臨時有別的安排——”他的目光落在鞋柜上的一只貓頭鷹擺件上?!拔以谙搿彼纳囝^似乎是有些困倦了,他走近那個鞋柜,聞到了別人鞋里的皮革味。
祖一拿起那個擺件,看上去很有些熟悉。他曾買過這玩意啊。祖一不禁笑了起來。真是的,他在年輕時,花了大價錢在地鐵口買的。祖一真的笑出了聲來。
這手藝粗糙的玩意,沒想到在日本這地方也有。祖一把貓頭鷹放下,兩腳后跟互相一蹭,釋放出他的腳來。他從筐子里揀出兩只看上去新一點的拖鞋,扔在地上,踩進去。
“我說不準住幾日呢?!彼ど细叱鰜淼哪镜匕?,站在那年輕人身邊。
“得提前跟我嫂嫂說?!蹦贻p人幫祖一拎起行李,“只要后面幾天沒訂單,這屋子是可以住的?!?/p>
“哦?!弊嬉蝗栽谒奶幋蛄浚靶』镒樱@是你哥嫂的房子?”
“差不多吧?!蹦贻p人又跑回鞋柜,拿起一串鑰匙,“我哥在京都大學讀書,他們租下這棟房子,也好多年了。”
“這樣。”祖一掀開自己屋子的門簾,看到一扇過于簡易的推拉門,“你叫什么?是幫他們看店的?”
“大洋?!蹦贻p人把門拉開,濃重的草席味道又撲面而來。大洋笑笑,把鑰匙交到祖一手上,“其實門口都有注意事項,這旅館是自助的。我不算看店的,我也是來旅游的?!?/p>
“這樣。”祖一不好意思地把大洋手中的行李提到自己手上,“不好意思?!?/p>
“沒關系的?!贝笱笥中π?,“我來這里幾日了,祖一先生有什么不方便的,告訴我?;蛘吣銓δ睦锔信d趣,我也可以告訴你?!?/p>
“好?!弊嬉坏穆曇綦[沒在鋪滿草席的屋中。
大洋輕輕把門拉上,步履輕盈地似乎是離開了。
人家果然是有事情要忙的。祖一過意不去。他把行李放下,開始看這泛黃的屋子。眼前是一抹昏黃的廉價竹簾,祖一拽著塑料圓珠串起的簾繩,一點點把簾子拉開。
沒有想像中那么差嘛。祖一看到一扇通屋頂的玻璃移門,外面是一個局促的小院。祖一站到門邊,正準備推開移門的時候,瞥見隔壁屋子的竹簾在晃動。輕輕拉開一點,祖一聽到些悅耳的聲音。雨后的京都,于是在這小小的房屋里向祖一展開了。院中有未來得及收起來的女人的裙子,還滴著水。祖一把移門關上。背倚著玻璃,隱約還聽得到隔壁屋里的悅動。
他靜靜閉上眼睛。草席的味道竟也沒有想像中那么糟了。是沉沉的空氣,漚壞了這些編織起來的干草。沒什么的。祖一的心難得感到有些稀里糊涂,同時,又舒舒服服。
究竟為什么剛才就那么把鞋換了,祖一想不清楚。
那只蹩腳的貓頭鷹,怎么會有人把那么粗糙的擺件,放在迎賓的位置?
祖一真搞不懂。
攤開地圖,看了一眼,祖一又把地圖合上了。手機顯示已經六點,外面已經黑了,祖一從行李箱里拉出一條圍巾,翻來翻去,仍只有這一條。祖一有些沮喪,把這黑色毛線圍巾隨意繞在脖子上。
老婆總聽不懂人話似的,祖一拉開房門的時候沮喪起來,她似乎永遠聽不懂他說不喜歡的時候,是真的不喜歡。男人將就著,就慣了。這是這女人一貫的邏輯。
“出去吃飯?”
又是那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祖一有點歡喜聽到他的聲音了。
“是,餓了。”祖一聽到廚房有水嘩嘩沖洗的聲響,多問了一句,“你呢?”
“嫂嫂在屋里做飯,等我哥回來,一起吃。”大洋收起筆記本電腦,把桌面騰了一騰。
“哦,這樣。”祖一沒有再多問,走到門口,把自己的皮鞋拿了出來,放在地上。許是年紀長了,祖一的平衡性比以往都更差了,彎腰系鞋繩也變得不大可能。祖一索性坐在地板上,費力系好鞋繩,抬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大洋嫂子掩藏在短門簾之后的兩條腿。這女人穿米黃色燈芯絨褲,腳上一雙稱得上厚重的高幫棉拖鞋。已經是春天了,住這么陰冷的地方,還是要穿得如此嚴實啊。祖一站起身,想著是不是該同廚房里的女主人打聲招呼。
他又轉身看了看大洋,大洋也把目光從廚房里收回,兩人撞上了。
“真香?!贝笱笥行┎缓靡馑嫉匦π?,“是很好吃的蛋炒飯?!?/p>
“是香?!弊嬉环艞壛舜蛘泻舻南敕ǎ匾砸恍?,然后拉開門,走了出去。
夜里的京都很有些暗,同亮瑩瑩的上海不同。不過春日里的冷都是一樣的,祖一縮著脖子,有些敬佩街對面的櫻花。把手揣在兜里,悶頭往前走,走出去好遠,祖一才在成片矮房子里,找到一家小館子。溫暖的黃顏色的光,就這么透了出來。祖一從一堆日文符號里看到了咖喱豬排飯冒著熱氣的圖片。
祖一推開這家日式豬排飯小店的門,兩個穿戴極為干凈妥帖的老人朝他鞠了一躬。
祖一忙彎腰回鞠。兩個老人站在桌圈里面,儼然日本電影里,那一對相愛了很多年的老夫婦。戴廚師帽的老男人把菜單遞到祖一面前,他趕緊坐下,翻開。周圍來吃豬排飯的也都是老人,祖一用余光瞟了一瞟,他們都一個人,坐一把小圓皮凳,兩肘擱在桌圈上。
在上海,這倒是不多見。祖一沒想到自己會是全店里最年輕的,不自覺夾緊大腿和兩個胳肢窩,整個人倒比在街上時還要縮得厲害。用手指了指菜單上那份看上去最誘人的豬排飯,祖一雙手把菜單遞還給老板。老板依然和藹笑笑,說著他聽不懂的日本話。祖一扯掉他的圍巾,戴紅格子圍裙的老婆婆遞來一個筐子。祖一感激她的周到。終于能把這條他終究不喜歡的圍巾扯下來了。他在心里又把老婆厭煩一遍,卻還是不自覺想摸出手機,給家里報個平安。
然而手機是沒有的。
祖一把手伸進兩個褲帶,又去摸屁股上的口袋,又拉開夾克看內袋,到處都沒有手機的蹤影。沒有把手機帶出來嗎?祖一有些心慌。如同過去四十年的每一個丟東西的瞬間,祖一扛不住那份丟失哪怕一把雨傘伴生的慌亂。坐在小皮圓凳上的祖一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祖一嘴上說著就要往門外走。盡管連連鞠著躬,店里的老人們還是投來無法理解的目光。拿著一把木勺的老板挺直了身子,看向他奪路而逃的客人,皺了皺眉,不知發生了什么。
懷著極大的歉意,祖一一路時快時慢地往回走。想著手機許是掉在了路上,他抬著自己的眼鏡,又折返了好幾次。就這么心里慌著一路奔回旅社,拉開門的時刻,聞到了那惱人的蛋炒飯的余香。揣著一副饑腸,祖一避開大洋兄弟的關切,隨意甩掉鞋子,拿出鑰匙,移開他輕薄的門。
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手機,在黑暗中發著光。
尋找丟失之物的緊張輕巧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豬排店所有老人深深的歉意。祖一有些后悔,但沒臉再回去了。跨過行李箱,拿起手機,看到妻子發來的微信,是兒子吃飯的小視頻。
“沒什么事吧?”
祖一越過黑黢黢的屋子,看到大洋站在短門簾外的昏黃里。
“哦,沒事。”祖一為自己人到中年還這么冒失過意不去。特意抓了手機,走了出來。“飯還沒吃到,以為手機丟了,趕緊回來確認一下?!?/p>
“沒丟就好,在國外丟手機蠻麻煩的?!?/p>
祖一扭過頭來,說話的人正是房東。
“一起吃吧,大洋給祖一先生拿只碗?!?/p>
“不麻煩了?!弊嬉煌泼摚蛇€是坐在了房東對面的椅子上,“怎么好意思?”
大洋從廚房拿了一只碗放在祖一面前。
“沒關系的,嫂嫂今天做了很多?!?/p>
“哦?!弊嬉荒闷痫埳?,把炒飯盛進碗里,“那我真的不客氣了。她不在嗎?”
“有兩個歐洲人怎么都找不到這里,她去接一下?!?/p>
“這樣。”祖一把炒飯放入口中,這是裹了蛋汁的炒飯,祖一最向往的那種。那穿厚棉拖鞋的女人做蛋炒飯竟這樣精致,祖一暗暗贊嘆。偷偷看了兩眼對面的房東,中年,戴著一副鏡片小小的眼鏡,臉是方的,脖子縮在襯衫領里,襯衫領掖在毛衣領子里,毛衣有些小,肚子微凸,祖一猜,該是那種不大愛交際的男人。
“開旅館也不大容易?!弊嬉粡膭偛沤洑v的緊張和愧疚中緩了過來,渴望打開話匣子,“您貴姓?”
“張?!?/p>
“哦,”祖一看了看大洋,“所以你叫張大洋。”
“是。”張大洋邊吃邊應,“祖一先生明天想去哪里?”
“隨便走走。”祖一擦擦嘴,掩飾自己因吃得太急而亂了的呼吸,“京都很漂亮,到處都是景點。我看你們街對面那些櫻花就夠我看一整天的?!?/p>
“是。”房東點頭,“不過你來旅行,不是常住,干看一天,有些浪費?!?/p>
“是啊。”大洋一時來了興致,“我就恨不能把所有景點都逛一遍。我明天打算去坐小火車,祖一先生要么與我同去吧。”
小火車?祖一笑笑,這小伙子把我當少年了么?
祖一婉拒:“聽上去像是你們年輕人才會去坐的?!?/p>
“不是?!睆埓笱髷[手,“是在山里穿行的火車,滿山櫻花,我給你看圖片。”
祖一禮貌地伸過脖子:“張先生覺得呢?這小火車值不值得去坐?”
“小火車秋天看楓葉最好,現在看櫻花,也不是不可?!?/p>
“怎么樣?”張大洋又問。
“明日起來再說吧?!弊嬉灰廊徊淮髽芬馊ィ爸慌挛移鸩粊沓赡愕耐侠?。”
一陣冷風吹了進來,祖一抬頭看到大門開了,一對外國情侶拎著兩袋便利店食品走了進來。他們笑笑,徑直走進自己屋中。祖一盯著那門看了一會兒,意識到正是自己隔壁的兩人。
“是感情很好的兩個人?!弊嬉恍π?,吃掉盤中最后一口炒飯。房東有些訝異地看著祖一從容吃掉了盤中最后剩的那點炒飯,朝弟弟看上一眼。
一個陌生人把最珍貴的最后一口飯吃掉了。
張大洋臉上隱隱有些哀傷。他的兄長隱秘笑笑,站起身來,把桌上的盤和碗都收進了廚房。祖一見兩人都不再說話,便識相地站了起來,回到自己屋里。他走到屋中央拉開屋里的燈。行李箱依然難看地攤著,在翻得亂七八糟的衣裳中間,祖一想起了妻子給他織的那條圍巾。
又是一個丟失。
祖一下意識要去尋,它應該還在豬排店里那個小竹筐。可轉身的瞬間,他想到了老人們吃一碗豬排飯時沉默滿足的樣子,還有,那碗他沒能吃上的豬排飯。
祖一一陣愧疚。隔壁又傳來情侶倆快活的聲音。祖一推開玻璃門,聽得更真切了些。
隔壁悅耳,黑色的小院寂靜。
祖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愧疚什么。
“兵變?”
祖一扭頭看向大洋,大洋似乎是為著突然說出這樣一個陌生的詞,不好意思起來。
“就是去服兵役那幾年,被人家甩掉?!?/p>
“哦,這樣。”祖一收起一臉驚愕,公交車這時微微傾斜。
“到了,祖一哥?!贝笱笃鹕恚疽庾嬉幌萝?。祖一這才反應過來。
“叫你祖一哥不介意吧?”大洋下車后,對祖一說。祖一當然不介意,他笑笑,“連你被‘兵變的事情都說了,我還能不讓你叫聲哥嗎?”
大洋笑,祖一接著問道:“那現在呢?交女朋友了嗎?”
“兵變啦,被詛咒了。”大洋一臉凄然,“找不到女友了?!?/p>
“怎么可能?”祖一拍拍大洋的肩,“你還這么年輕,長得這么帥,怎么會找不到女朋友?”
大洋沒有應聲,扭過頭來:“祖一哥沒有戴婚戒,不過,結婚了吧?”
“唔?!弊嬉稽c點頭,看著自己粗短的無名指,“結了。戒指怕丟,出國就沒戴出來?!?/p>
“男人不戴戒指總有很多理由,我懂?!贝笱笮Γ蟀研Ψ€穩收住,“我哥也不戴,嫂嫂呢,就天天戴,洗碗都不脫下來?!?/p>
“那不代表什么?!弊嬉坏皖^翻開地圖,停下腳步,“我前妻說過,女人戴戒指,尤其是鑲了鉆的婚戒,是因為喜歡,覺得好看,跟別的沒多大關系?!?/p>
“前妻?”大洋停下來,有些驚訝,“祖一哥離過婚?”
“唔。”祖一把頭抬起來,看著大洋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沒來由得意地撇了撇嘴,“羨慕???”
沒想到大洋卻異常果斷地搖了搖頭。
“離過婚的男人最可憐了?!贝笱筮@樣說著,背過身去。
祖一一陣窘迫,繼而呼吸有些調理不暢,胸口一陣憋悶,他不耐煩起來。
“那什么,不是說去坐小火車嗎?哪邊買票?那邊嗎?”
大洋扭頭看向祖一指向的嵯峨車站售票處,人很多,他幾乎看不到游人肩膀以下的部分,只看到黑色的腦袋,在陽光下有節奏地起伏。
“人這么多還這么有秩序?!弊嬉幌氡M快忘掉大洋說的話,自顧自贊嘆起日本國民的秩序井然。大洋從隨身攜帶的小肩包里掏出錢包,祖一也趕緊把書包卸下,想從里面摸出錢。
“祖一哥在這里等吧,我去排隊?!?/p>
“那我先把錢給你?!弊嬉唤K于翻出錢包,里面卻沒有足夠的日元。
“沒關系的?!贝笱笈ゎ^快步奔入緩慢人潮,祖一把錢包收起來,往后退了幾步。
這孩子。
祖一兀自把手放在曬得有點燙的額頭上,朝后捋了捋,感到頭發已經有了油兮兮的感覺。他把手放下來,咂摸著大洋的話。他不理解他說那話到底什么意思,只覺得有些輕微的冒犯。離婚如今不是什么壞事吧?祖一禁不住掐起了腰。他那婚離得可體面極了,年輕時的婚姻,沒有孩子,夫妻倆誰也沒有過分傷感,整件事淡得就跟沒發生過一樣。
哪里可憐了?
祖一想想,想不通。
大洋仍在一片卡其色風衣的包圍中,移動得緩慢。祖一嫌太陽曬得太厲害,便退到一處窄窄的屋檐下。身后有人開門出來,祖一扭頭才發現這里藏著一家又小又暗的書店?;仡^看了大洋一眼,祖一便決定先到書店里看看。
沒有人招呼他。
這是一家大概只有十幾米的書店,天花板過分低矮,書架僅有四排,雙面置書,排得整齊,但是書嘛,都花花綠綠的。祖一隨便抽出一本來,漫畫書,他沒有興趣,把書又插了進去。腳步盡量放得很輕,祖一走到這排書架的盡頭,扭頭看到了第四排書架后面,坐著一個男人,應該就是店主,頭發有些長,不是長發的長,是因不加修飾,早該去剪掉的那種。
應該是感覺到了祖一的注目,店主微微把頭偏了一下,但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繼續盯著手里的書。祖一移開目光靠近了些,瞥過大洋全然置身其間的隊伍,又把目光不自覺移回到店主身上。祖一覺得自己討厭,但這男人實在是這書店里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存在。藏青色的燈芯絨西裝,不算筆挺的襯衫領子,還有盡管窩在桌子后面,卻依然看得出的大高個兒。
他看什么呢?祖一忍不住想。他走得更近了些,沒想到店主把頭抬了一抬,祖一倍感失禮地轉身,從書架上慌忙抽出一本書來。
又是一本圖畫書。
祖一看到封面上寫的是“醫者立見”,但看上面的圖,又有些搞不懂。在浮世繪風格的封面上,癱著一個半搭著和服的女人,肥白的大腿張開,充滿邀約的誘惑,卻偏偏在關鍵處蓋上了祖一完全看不懂的日語。祖一稍稍轉身用余光看了看店主,見他低頭繼續翻書,祖一便放心地把書翻開。
唔。是本好書。
祖一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求自己千萬別表現得那么大驚小怪??蓛软摳∈览L尺度之大,細節描繪之精細,讓他不得不輕聲喟嘆。書中還有細密小字作注,祖一猜那是所謂的跟“醫者”相關的部分,他把頭探得更近了些,想為買下這本書找一個正經點的理由,卻怎么都搞不懂,那些漢字之外的日本字,到底在說些什么。
“原來在這兒?!?/p>
祖一聽到大洋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一陣慌神,趕緊把印有男根圖的書合上,可已經來不及了,大洋把車票壓在那頁書上。
“喔——”大洋湊上來,“祖一哥給我看看。”
祖一臉都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會在這個萍水相逢的男青年面前,像個不諳世事的小伙子一樣,害羞至此。
“不小心抽出來的?!弊嬉话涯槃e過去,隨意拿過車票,把書合上,遞給大洋。
大洋翻得喜氣洋洋:“祖一哥不要吧?”
“不要。”祖一搖著頭笑笑,“我要這種書干什么?”
“學習啊。”大洋再次摸出錢包,“那我買了?”
“買?!弊嬉挥X得自己臉上的紅稍稍褪下來了,這才扭過身來,拍著大洋的肩膀,“小伙子就是不一樣,買吧?!?/p>
大洋于是走向店主,那個十分高大的男人這才抬起頭來,掃了祖一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大洋身上,緩緩起身。與祖一所想的正相反,這是一個相當矮小的男人,稱得上和顏悅色。他非常禮貌地把那本書穩妥地裝入袋中,然后接過大洋的硬幣,恭敬地把書袋放在大洋手上。
“走吧,祖一哥。”大洋推開書店的門,走到嵯峨車站外高亮的陽光下。
“是要快點了?!弊嬉坏皖^看自己手中的票,加快腳步,“要趕不上了?!?/p>
兩個男人于是半走半跑起來。大洋手里的書在袋子里搖搖晃晃地啪啪跟著,祖一為沒能偷偷摸摸買到它,感到一陣悲涼的悔意。站在人群中候車的時候,祖一絕望地意識到,離過婚的男人確是可憐的,而他只能求助于眼前這輛緩緩駛入的紅色火車。
小火車是很讓人失望的。
祖一回到旅館只覺腿酸,這一天大半時間都在坐車,腿肚子難免憋得難受。祖一把門輕輕掩上,褲腿捋到膝蓋,胡亂捏起小腿。外面傳來大洋穿著拖鞋走來走去的聲音,步態毫無拖沓,不停嘴地說著白日里的見聞,語調還保持著火車上的興奮。祖一有一耳沒一耳地聽著,只覺喉嚨又干又澀。嵯峨野的風光實在也就普通,櫻花開得稀稀拉拉不說,山景也剛達國內眾多山溝的平均水準??磥砻魈觳荒茉俑笱笠黄鹇眯辛?,祖一把褲腿放下來,平躺在草席上。
屋外傳來挪桌拉椅的聲音,有人該是端著空碗,一個,兩個,三個,放在了桌上。
“哥不是不回來吃飯嗎?”祖一聽到大洋在問。
“哦,對?!?/p>
祖一第一次聽到了女主人的聲音,跟想像中一樣,就是在春天還會穿高幫棉拖鞋的女人會發出的聲音。
“忘記了。”女人繼續說道,“要么請那位先生一起出來吃,我還沒見過他?!?/p>
祖一聽到這話忙坐起,剛要開門迎出去,卻又聽大洋說道:
“他蠻累的,說要先睡一覺,你看,”大洋該是朝自己屋里看了一眼,“燈都沒開?!?/p>
祖一把扶在門邊的手又收回來,算了,他也不想老蹭人家的飯吃。重又靠在薄兮兮的墻上,祖一在暮色昏沉中,饑腸轆轆地閉上眼睛,聽到那女人坐定后問道:
“小火車沒什么好坐的吧?”
唔。祖一微微點頭。
“沒有——”大洋把這個“有”字拉得很長,飯勺嘩嘩刮著碗,“我們都覺得蠻好玩。”
祖一撇撇嘴,他可沒這么覺得。
女人又把筷子拿起,點了點桌子,應該還夾起了什么東西,放進嘴里。從咀嚼的清脆程度判斷,她夾起的應該是一小段黃瓜。
“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我家那邊就有那種景區?!彼穆曇糇兊糜辛诵┡d味,“好多年沒回去了,今年真想回去看看?!?/p>
“帶我一起?”
“你不回臺灣了?不找工作了?”
“我就是回臺灣了也可以陪你去。我跟公司請假,真的。我哥,他是不會到大陸去的,再說,我也一直想去大陸看看?!?/p>
“算了吧?!迸寺曇衾锏呐d味不知為何消散。祖一支起耳朵,外面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
這飯可吃得夠快的。
祖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發現自己形態猥瑣。他的雙手有些僵硬地扣著蜷起來的膝蓋,脖頸拉直,右耳不顧一切地緊貼起了木刺的薄門。兩個人走步的聲音都有些遠了,嘩嘩的水聲讓祖一聽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聲音。他索性將門拉出一條小縫,把視力較好的右眼湊了上去。
那女人已經在廚房洗碗,大洋拿著抹布走進走出。在頻頻被掀起的門簾后面,女主人正背對門口站著。
短發。
祖一看到了她的短發。還想看得更真切些的時候,大洋竟大跨步朝自己這邊走來。祖一慌忙拉門,生怕被人發現般,后背又濕又涼地貼在門上。還好,大洋只是走向擺在祖一門口的沙發。紙袋子展開的聲音讓祖一登時想到,大洋走向的是那本“醫者立見”。
“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大洋這話幾乎是喊出來的。祖一不能不佩服這年輕人的坦蕩功夫,對比自己目下的齷齪,大洋簡直就是男人的典范。
“什么?”
這是那女人從洗碗的間隙里發出的極為輕微的聲音,但祖一聽得清清楚楚。
“好東西,但是——不準告訴我哥。”
女人沒再說話,水聲也止了。廚房里只傳來平靜的翻書聲,祖一盯著自己起伏的胸腹,呼吸竟變得有些局促。
“嘩——啦——”
這是,廚房門被拉上的聲音?
祖一沒辦法,只能盡量平靜,盡量克制地拉開自己的門。
真的是廚房門被拉上的聲音。
祖一沒敢開燈,也沒敢把門再拉得更開一些。他只是盯著廚房門簾后那道緊閉的門,感覺自己活像只鵪鶉,身處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委屈,膽小,又圓滾滾。
翌日,京都又落大雨。
都還在睡覺,祖一鎖上屋門,從門口拿了把透明傘,走入雨中。就要離開日本了,祖一下定決心,不再理會房東一家人。他朝來時的那片粉云走去,大雨一澆,街對面騰起粉霧。祖一踩著水走到河邊,看看滿河的櫻,又把雨傘移了移,抬頭看樹。
還好,看樣子這一路的花還能撐到天晴。
路上幾乎沒什么游人,祖一撐著不斷落上花瓣的傘,獨自上山,朝銀閣寺走去?;ò耆淮驖?,祖一的傘一會兒就變得很沉,他不時轉動傘把,把粘在上面的花瓣笨拙抖落。
如果是穿著和服的少女做同樣的事,估計會悅目很多。然而自己這副庸態,祖一忍不住嘲笑,繼而又把這種諷刺的心緒遷移到別處。天和地灰粉一片,但雨說停便停。祖一知道心里那點曖昧被攏在傘下,也終難躲過被天光照穿的命運。祖一把傘收起來,站在銀閣寺門前。
人并不多,祖一手里拿著門票,上面疊著一張白底黑字的御守,寫著“開運報福,家內安全”。祖一把御守折了三折放進口袋,準備回上海貼在家門上。穿過一道由兩側樹垣隔出的步行小徑,一片枯山水便展露眼前。這是典型的日式庭院,銀沙灘嚴肅地鋪開,上面細細耙制出等寬“河道”,沒有來去地舒展。祖一的目光越過銀沙灘,看向白凈的向月臺,在臺下沙礫推出的水波細紋里徜徉不肯出來。直到有人把濕的傘撐到跟前,祖一才把目光收回,定定看著旁邊這人若有似無的招呼。
“張先生?!弊嬉磺逍?,眼前站著一同吃過蛋炒飯的房東。
房東笑笑,把傘背在身后。祖一只覺掃興。
“大雨天,祖一先生這么早出來?!?/p>
“唔?!弊嬉欢Y貌地回以一笑,然后便覺無話可說。兩個男人生硬地杵在一起,祖一試圖找點什么話說的時候,耳邊便不斷響起昨晚廚房門被關上的聲音。祖一對自己感到同情,甚至嫉恨房東先生較他還幸運些,這男人根本還不知自己的處境——
又或者,他早知呢?
不然,為何在適合抱著妻子賴床的大雨清晨,獨獨自己跑出來看這枯山水呢?
祖一如釋重負,心里晴明,便開口道:
“這地方張先生來過很多次了吧?”
“嗯。她睡懶覺的時候,我就來這里。”房東先生仿佛是跟自己說話似的,聲音都混在一起,“妻子她,蠻累的?!?/p>
“是啊,是要累的,又要收拾家,又要處理這么多房客的難題?!?/p>
“那倒是沒什么要緊,最怕是她相處的,是我這樣的人?!?/p>
祖一輕輕“唔”了一聲,一時不知該詢問還是安慰,該打岔還是該閉嘴,最后他再次覺得憋悶,只好隨隨便便恭維了一句。
“張先生不是蠻好嘛?!?/p>
聲音輕浮,飄散出去。房東聽了這話好久不答,祖一真為自己感到難為情。直到一起走到月待山下,房東才又開口說話。
“有個問題想請教?!?/p>
“什么?”祖一從身后走到房東近前。
“蘇州那地方怎么樣?我一直很好奇?!?/p>
蘇州?蘇州,祖一當然熟悉。只是被人家突然問到,他不能自如地將蘇州的好處講出來。他立刻想到了一些算不上傷心的往事,手里的傘不自然地甩來甩去。
“蘇州離上海很近,我在那里上大學。”
房東聽祖一這么說笑了,他顯然期待聽下去。但是祖一不知道對那城市該怎么評價,在潮濕的山中,他實在也不想跟這位張先生分享更多。
房東和祖一從銀閣寺回來時,兩人的傘已經干了。進門時,祖一聽到廚房有動靜,細聽,是鍋子里焦滋滋的聲音。
“在做糖餅?!狈繓|解釋道,“霖子有求于我的時候,就做這種東西。”
霖子?
“霖子——”房東踢掉鞋子,穿著棉襪走進屋里,朝廚房輕喊。那位被稱作霖子的女主人用腳蹭開廚房門。她端著一碟油糖餅,居家模樣,出現在祖一的視線中。她跟他想的,不一樣。祖一聞到了糖餅的香味,覺出自己沒有任何食欲。
“回來了?!绷刈余f了一句。
“祖一先生怎么不進來?”房東坐下,扭頭對祖一發出邀請,“來嘗嘗她的手藝,我保證你再不會吃到這么好吃的餅?!?/p>
“啊,好?!弊嬉慌Π研涞簦呱蟻淼臅r候,腳下的地板突然一沉。
“唉?”房東看向妻,“你們是不是還沒打過照面?這是大陸來的祖一先生。”
“打過照面的……”霖子坐到丈夫旁邊,看向祖一,“見過了?!?/p>
“是吧。”祖一把步子邁開,走向餐桌,卻怎么都坐不下來,“我先到屋里去換件衣服,潮的。你們先吃?!?/p>
祖一沒敢對那盤糖餅再多看一眼,有些倉皇地快步走到門邊,開門,進門,把門關上,一點點把身上的夾克,慢而又緩地脫下來,然后把潮濕的一團,那一身雨味捂在自己臉上。
就知道一定是哪里不對勁啊。祖一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滴落。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哭了起來,只是難過地哭。因為沒法控制,最后越哭越大聲。
霖子和丈夫在餐桌上聽見了這哭聲,沒有停下彼此的動作。霖子把一塊餅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吞咽,小喉結滾動。她轉過頭來,對丈夫笑笑。
“帶人家去山上了?”
丈夫說是。他扭過頭來,一眼瞥見霖子嘴上的食物油,想到自己嘴上也該有這樣一層亮晶晶的東西,便起身去拿紙巾。
祖一先生哭得竟是這樣厲害啊。
他低頭擦嘴的時候,不止一次這樣想到。
“不如,”房東張先生扭過頭來看他的妻,“你帶他去逛逛花見小路吧?!?/p>
霖子的腮幫子在動,她點了點頭,視線移動,看著丈夫坐回自己身邊。祖一先生始終沒有再出來,于是夫妻兩人把盤子里的糖餅吃得一個不剩。
盡管祖一對日本已經全無了興致,但看到霖子一身和服裝扮,鄭重其事地邀他,祖一丟下正打包的行李,隨霖子去了。這日沒有雨,過橋橫跨鴨川的時候,風很柔,祖一感到了久違的適意。
“累嗎?”祖一指著霖子腳上的木屐,問道,“中國女人穿得慣這樣的東西?”
霖子點點頭:“很好穿?!?/p>
“唔,那就好?!弊嬉怀瘶蝾^看去,默不作聲走了一陣兒,突然問道,“張先生說,你們感情很好。讓人羨慕。”
“嗯。”霖子毫不避諱地點頭,“你呢?”
“我跟我老婆感情也不錯?!弊嬉慌ゎ^看了眼鴨川,這條灰白色的河流仿若靜止,“但她年紀小一點,也總有很多可吵的地方?!?/p>
“吵架怎么能歸結到人家年紀小呢?”霖子脫口而出,看祖一的反應,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確實,我這么說是不大公平?!弊嬉贿^橋后才同霖子講這句,霖子示意他朝左邊走,然后跟在了他的后面。祖一不時回過頭來對霖子說話,霖子只是抬頭看路,不時把目光撥過去一點,算是回應。
“聽說,你想回國看看?”
霖子不答,站定后才張嘴回道:“大洋跟你說的嗎?”
“嗯?!弊嬉粐@自己蠢,竟把偷聽到的話拿來問。
霖子又不答,走入熙攘的游客之間。
“這里有點像是蘇州,”祖一跟上,眼見一只飛鳥旁若無人地立在水中,緊接著便說道,“但更生動。跟這里比,蘇州更像是個男人?!?/p>
蘇州。霖子想起那地方,繼而從回憶里一路摸爬過去。近來總對父母才有的癡心的歉意這時又發作了,霖子心酸落淚。為挽救自己的第一段婚姻,他們曾做出過毫無用處的努力。霖子此刻異常思念起雙親來,只好停下,倚在欄邊看小橋下的水,櫻花落在那水上,泛起漣漪。她不敢抬頭看祖一,不服這圓滿的悲傷的表達,竟是叫丈夫以外的人看了去。
“你怎么了?”祖一看霖子長久不說話,果然湊了上來??吹搅刈恿餮蹨I了,祖一心里很是受用,卻全不知她哭的什么,只當她是想家?!鞍?,早知你要哭,還是該盡快選家居酒屋進去說會兒話,想哭也可以好好哭?!?/p>
霖子聽了這話便不再哭了。她笑了幾聲,用手指撥弄著濕了的睫毛,朝前走去:“我訂了地方喝酒,祖先生不要急?!?/p>
祖一也就隨霖子去了,這是來日本后,他難得飛動起來的高興。如果不是因為在居酒屋看到大洋,他幾乎就要給這次疙疙瘩瘩的旅行,畫上個還不錯的句號。
“大洋也在?!弊嬉灰贿M門就這樣說道。大洋招呼兩人坐,說起房東張先生因為要溫習戲劇課程,沒法趕來賞夜櫻的事情。
“祖一哥還沒看過鴨川的夜櫻吧?”大洋為祖一斟酒。
祖一一口飲盡,連連搖頭。
“美得如夢似幻?!贝笱笠廊粠е约荷倌臧憧鋸埖恼Z氣。祖一想到那晚關上的廚房門,得出了結論:張大洋,狡黠。
祖一為自己斟酒,又給大洋和霖子都滿上。霖子只顧張羅著日式牛肉火鍋。
“唉,那事情怎么樣?哥怎么說?”大洋端起酒杯問霖子,霖子這才端起杯,飲盡。
“你哥不喜歡我回大陸去?!?/p>
是么?祖一在心里疑問,為什么?
“這我一直知道,可這次不是有我陪你去嗎?”大洋不依不饒。
“你陪就更不行?!弊嬉缓呛切α似饋?。
霖子看祖一那笑起來的朦朧樣子,笑他酒量淺。
“我陪怎么不行?”大洋聽了祖一的話有些來氣,但他也只是朝霖子說,并不朝著來住宿的客人,“我知道你多想回去看看。”
“還是算了?!绷刈影汛笱蠼辜钡哪樰p輕扳過去。
“我打賭你根本就沒跟我哥提?!贝笱髮χ票f,酒杯已經被祖一注滿。祖一看向霖子。
“也不知道你要跟誰賭?!绷刈有α?,不是乘著酒興的笑意,而是清醒的那種,“我想通了,大概是我一天都離不開你哥哥。”
祖一的臉通紅,迷蒙間拾到了這句,他沒懂,于是朝大洋看了看,大洋也看著他。兩人就這樣對視著又干下好幾杯,沒人動筷子去吃那火鍋。
踉蹌出了居酒屋的門,祖一和大洋幾乎是互相攙扶著在鴨川邊上走了。大洋說的對極了,這灰白河流邊上的夜櫻當真是如夢似幻。祖一再想不出別的更高級的詞,只覺得置身在了與他無關的美。
“喂——”他朝遠遠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個女人喊了一句。
霖子回過頭來,靠近祖一。
“當初讓你走,我可,可不是為了讓你過這種日子?!弊嬉毁N著她的耳朵邊說。
“什么當初?”大洋也湊上來。他的身子很重地壓上來,搞得三個人都踉蹌,險些摔倒在京都落盡櫻花的夜晚。霖子和祖一都笑起來,大洋明亮的笑聲也跟上。沒人看清三人抵著腦袋抱在一起到底是在笑些什么,只覺得他們比其他路人似乎是快樂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