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溪海 趙普光
大時代下的文學變異是緩慢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年終總結式的批評毫無意義。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并不取決于該年度在一段同質化的時間之流中的特殊性,而在于它本身是對當下文學創作進行初步經典化的過程。2018年很難說是一個中篇小說豐收的大年,但文壇上仍然涌現出不少優秀的作品,它們或關注現實、或拷問靈魂,主題多樣,風格各異,共同豐富著2018年的文學版圖。
一、體制之殤與文化之累
“官場”作為敘事對象對中國讀者而言有著難以言說的誘惑力。尤其是揭露和批判官場內幕的小說,能使讀者對于權力的隱秘幻想在對權力的渲染和批判中同時得到滿足。當然,優秀而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絕不會僅僅讓讀者陷于“眩惑”之中。本年度有不少作家關注國家體制問題,并對該問題做出了嚴肅而深刻的反思。
宋小詞的《固若金湯》(《當代》2018年第4期)關注近年來被多次報道的國家單位中“臨時工”的處境問題。小說講述了一個當下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故事。如果說王蒙小說揭示的是體制對于體制內人員的麻痹,那么宋小詞在小說中意欲批判的則是體制對于體制外人員的威壓。《固若金湯》有一個抽象化的主角,就是那個固若金湯的“體制”。小說中,它無所不在,統攝一切。主人公秦江南并非一個林震式的充滿理想的青年布爾什維克,她只不過是一個乞食于“體制”的臨時工,是卑微活在“體制”邊緣的無名的“他者”。為保全來之不易的臨時工位置,她輕易獻身于上級單位領導。這種獻身甚至都無法構成對等的權色交易,而僅僅表示她對權力的單方面臣服。蘭大懋是小說中為數不多的亮色人物,他以青年人不諳世事的樸素激情抵制著體制的規訓,以滿腔的義憤反抗著體制內外的不公。然而最后,蘭大懋成為體制內人員過錯的替罪羊被迫拿錢走人。他至此完全看清所謂體制的真面目,此結局之于蘭大懋也許無異于高老頭之死之于拉斯蒂涅。“體制”對臨時工們而言,正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他們不得不在其周圍徘徊,卻被告知永遠不能進入。“體制”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同樣有著不可違抗的威力。當然,體制內也并非人人平等,權力上位者對于底層公務員的欺壓也同樣存在著。權力織成的體制之網正掙脫其“為人民服務”的設計初衷,異化著附著在網上的人們,新的社會壁壘形成。小說最后老朱寫下對聯“籠雞有食鍋中煮,野鶴無糧天地寬”,看似是對主人公離職的開解。然而作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是愿意“做穩奴隸”,還是希望“自由得一無所有”,這恐怕無須選擇。
楊小凡的《太平道》(《花城》2018年第4期)描寫了兩位因貪腐入獄的官員出獄后的生活,可以稱之為一種“后貪腐”敘事。出獄后的李立仁回到農村,在家每日抄寫監規黨章。李立仁這種反復“洗心”的行為與麥克白夫人殺人后不斷洗手的舉動如出一轍。與其說其悔改來自于法律的規訓,不如說是源自于他人性中的“罪”意識。對于塌方之下亡靈及其家屬的愧意成為他內心揮之不去的心魔,因而他余生的唯一目標就是贖罪。作為事故主要責任人和主要受賄者的衛志民曾是一位搞經濟建設的“闖將”,政績頗豐。但這些政績均是他只求效率罔顧公平與質量建設而成,太平道正是這種畸形發展模式下結出的“惡之花”。這種發展模式曾被時代默許,但現在已到了需要清算的時候。小說的批判鋒芒并不止步于時代之病,而是進一步刺向根植在國人心中的官本位思想。小說最后李立仁在幻象中跳河救人,以死贖罪,破除了個人心中的心魔。然而籠罩在時代上空的官本位文化幽靈卻不知何時能散去。在小說中,李立仁承擔著時代與文化的替罪羊的角色,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悲劇英雄”。他因被動受賄而卷入時代與文化之惡糾纏的漩渦中,不能自已。這些惡卻要一位心本善良的無辜者來救贖,真正的作惡者與惡之源卻仍未得到審判。小說對于人性、時代、文化的反思是頗具深度的。
比起因權力尋租引發的貪腐問題,“人情”在體制內造成的影響更為復雜。對于前者,我們可以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而對于后者,它是“差序格局”附著在現代官僚體制上的陰魂,它難以界定,而又無處不在,我們往往受其宰制,卻束手無策。陶純在《我的兩個戰友》(《十月》2018年第4期)中正是寫出了這種難以言說的,權力與人情相勾兌的曖昧狀態。主人公張無私是一個于連式的奮斗者,他做事認真細心,能吃苦善隱忍,一路從普通士兵升至將軍。然而他通過“伺候人”而不斷飛躍的晉升之路卻充滿爭議。他以“人情”為橋,不斷尋找著事業上的捷徑,但他卻從不行賄,亦無任何其他違法操作。他“伺候”領導時,當然夾帶著從中獲利的私心,但其中也更包含著他對領導樸素的忠心。戰友李和平無法接受其行為,但也只能說一句“太那個了”。“那個”體現出李和平在對張無私晉升之路進行命名和評價時的無能與無力。對于這種活躍在權力灰色地帶的,不無溫情的人情關系,我們在評價時也往往由于找不到合適的價值標準而陷入一種失語狀態。小說結尾處,張無私在反腐的風暴中無懈可擊,一直正直的李和平卻由于一時糊涂而晚節不保。二人錯置的荒誕結局令人唏噓,讀者自可從中生發出對“人情”的批判。但細究之下,或許這種批判也不過是一種經驗性的善惡判斷。這便體現出這一主題的復雜性。
二、現代困局與資本魅影
經濟現代化的狂潮滾滾向前,資本正滲透進社會的每一絲縫隙中。相對落后的中國鄉村在與城市化相結合時難免產生“排異反應”,釀成一些悲劇。相反,處于知識精英階層的部分“文化人”則早早地適應了資本市場的游戲規則。他們游走在名與利之間,與狼共舞,充當著文化掮客。
余一鳴善于處理城鄉關系題材。與某些作家對農村膚淺的溫情想象或概念化的憐憫,或奇觀化的書寫不同,余一鳴筆下的現代農村圖景真實而殘酷。《慌張》(《花城》2018年第2期)關注當下農村留守者的精神現狀。在微薄的經濟利益驅使下,大量農民進城務工。空間上的撕裂破壞著農村家庭代際關系與鄉村倫理。留守少年們在一個價值教育缺位、家庭關愛缺失的環境中野蠻生長。他們如《動物兇猛》中的人物一般,在不務正業與過早的性成熟中懵懂度日。城鄉的地域區隔創造出張、王兩家畸形家庭交往關系。為了測試父親張一平更愛自己還是其姘頭之女丁蘭蘭,張紅英與丁蘭蘭一起導演了一出“殺人”鬧劇。不料張家父母信以為真,并錯殺了上門尋找張小平的丁蘭蘭之母王小鳳。如果說少女們導演“殺人”鬧劇是出于關愛的缺失和對關愛的渴望,那么將鬧劇轉化為殺人事實的則是被扭曲了的鄉村倫理關系。留守在家的沈小青明知其夫張小平與王小鳳有染,仍努力維持著家庭的完整。但當其情敵找上門來時,在自尊心與對女兒的保護欲的共同作用下,壓抑在心中的情緒瞬間爆發,她毫不留情地擊殺了王小鳳。小說情節并不復雜,卻是一出刺痛人心的黑格爾式的悲劇。為改善家庭條件,人們無奈進城,進城者為滿足心理與生理需求,組建了新的事實家庭關系。留守者在家中渴望得到關愛與尊重。每個人都有正當的訴求,卻無法達成一個完滿的最優解。現代農村的經濟-倫理困境令人深思。
自九十年代起,資本就開始擔負起為文化亂象背負罵名的重任,蘇蘭朵《詩經》(《當代》2018年第1期)對文化與資本之間博弈與共謀關系的展示,正是對資本在文化市場中被單方面污名化現象的一次反思。崔老板被聞詩人所辱,為找回面子,請了一位女詩人冒充其秘書與情人。聞詩人雖看不起崔,卻無奈崔是其詩歌大賽的贊助商,只能做一些妥協。作者在此將諷刺的矛頭同時指向資本與文化兩端。崔老板在文化人面前既心虛又不甘示弱的外強中干,聞詩人人前自命清高人后實則卑微的扭捏作態,無不刻畫得生動。資本欲借文化裝點金身,文化想靠資本飛黃騰達,二者相互利用,相互同化,又相互鄙視。所謂資本對文化生態的侵蝕,更多時候是文化自身的投懷送抱。當所謂詩人意識到在這個時代一切皆可商品化時,“詩名”開始進入市場流通領域,在作協文聯“捐個功名”成為了資本家洗脫銅臭的新時尚。世人對權、錢、名三位一體的追求,正是資本與文化得以共謀的內在邏輯紐帶。
三、社會之中與人群以外
“邊緣”或“他者”從來就不是一種自發自明的存在,它總是存在于中心的建構之中。前些年學界開始關注“底層文學”、“打工文學”。“底層”仍然處于社會結構之中,另有一些群體,他們被徹底排斥在社會之外,卻極少得到關注。
尤鳳偉在創作談中如此評價其新作《驗明正身》(《啄木鳥》2018年第4期):“這是一篇不好寫又不好談的作品”。的確,小說聚焦計劃生育政策下產生的“黑孩兒”問題,如何把握反思的限度是寫作的一大難題。在小說中,作者以主人公汪一明的人性之光去照亮黑孩兒的生活之暗,避重就輕,也不失為探討這一敏感問題的聰明之法。刑警汪一明為防止錯誤量刑的發生,不辭辛勞四處調查以確認“黑孩兒”小龍的未成年人身份,最終得償所愿。“黑孩兒”群體的產生有著諸多的歷史原因,但作者并未將反思的目光探向歷史深處,而是向讀者展示了“黑孩兒”群體當下的生存狀況,以吁請社會的關注。首先我們當然應當對作者的勇氣與良知投以敬意,但作品在探討問題上的淺嘗輒止似乎不僅因為政策問題的掣肘。作者坦言自己孩子也曾是“黑孩兒”,這不禁讓人懷疑起小說避重就輕的書寫方式是否是作者借“政策限制”之名而為自己遮羞護短?“黑孩兒”帶著難以容于社會的“原罪”降生,這種“原罪”的產生,其父母恐怕難辭其咎。同樣違規超生,來自不同階層的“黑孩兒”卻有大為相異的命運,法律如何同時顧及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這些問題在小說中被作者策略性地懸置,原因復雜。
夏天敏的《天坑》(《當代》2018年第5期)是一個關于現代桃花源的故事。小學老師劉家倫探險時摔入天坑,被天坑中生活的村民所救。原來天坑中隱藏著一個村莊。不過天坑中人卻并非仙風道骨的世外之人,而是一群麻風病人。后劉家倫返回地面,天坑也為外界所知,商業開發者接踵而來,天坑從此不得安寧。人們對于烏托邦的想象總是充滿溫情,然而烏托邦形成的原因卻往往非常殘酷。如果說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人是為避戰亂主動從社會中出走,那么天坑中的麻風病人則是被社會放逐而出。二者皆非社會理想的美麗果實,而是社會之惡的畸形棄嬰。當劉家倫以一個社會人的身份進入天坑時,烏蛇爺爺才會想到用出活殯的方式,以社會性的儀式,讓一個來自外界社會的人見證自己的“死”,以此來恢復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回歸精神上的社會家園。當天坑被外界發現時,天坑人等來的不是關懷和重返社會的希望,而是更大的傷害。天坑被社會當做一種奇觀欣賞。如果說將麻風病人逐出社會已對他們構成巨大傷害,那么將他們曝于太陽之下圍觀,這種“被看”的刑罰比原來還要痛苦百倍。事實上,社會從未打算接納他們,但不排斥他們為社會牟利。作者由此揭示出:社會作為一個實際存在,并不包括人類全體,本質上,它是中心群體對邊緣群體的霸權。
遲子建依然在其小說中保持著優美空靈的詩筆,這種對于語言質感的不懈追求在當今過于寫實的小說界已屬少數派。《候鳥的勇敢》(《收獲》2018年第2期)是其最新中篇力作。《小說選刊》評價其在小說中構建了一種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正是這種萬靈交互的混沌狀態,為小說提供了充足的闡釋空間。候鳥管護站是一個介于社會與自然之間的中間地帶,半傻的主人公張黑臉如莊子筆下的“混沌”一般快樂地生活其中,看護鳥類。娘娘廟與管護站隔山相望,尼姑德秀飽經苦難而出家,后與張黑臉相愛。張黑臉曾因撲救山火時被白虎嚇傻。二人均身處社會之外。張黑臉離開社會的方式是被動去智后走向自然,德秀則是主動壓抑后投向宗教。張黑臉的瘋傻是為人類破壞自然替罪,德秀的出家則是為社會內的人性惡替罪。瓦城人瘋傳候鳥審判罪惡的神話,其實并無天神候鳥,人類的罪惡總是由一部分同類承擔和凈化著,張、德二人便是這樣的角色。他們如候鳥般飛離社會,躲入自然與宗教中。二人第一次交合后,羞恥心喚醒了潛藏在他們心底的“社會意識”,他們決定勇敢地向社會回遷。然而社會卻只希望二人繼續保持著替罪羊的身份,永遠遮掩和洗刷人類社會的罪惡。因而二人最終被困在茫茫風雪之中,找不到“人間燈火”。這種社會學解讀無疑并不能展現出該文本的豐富性,我們權且認為它是進入文本的一種途徑。《候鳥的勇敢》中充滿象征與隱喻,事實上,作者并未將人類社會置于審判席上。張、德二人、社會、自然之間的互動都被統籌在自然生命共同體之內。最終二人的結局,也不再指向價值判斷,而是更多地具有了命運的神秘色彩。
四、人性:恥與罪
當代作家們面向社會的問題意識似乎從來都非常強,這或許是“文以載道”文學傳統的當代回響。但過于沉溺于具體社會現實問題的寫作容易使作家忽略對個體情感與恒常人性的思考與雕琢。2018年,仍然有不少作家,不以討論具體問題為目標,而致力于展示人心人性的多樣與豐富。
近年來中篇小說中優秀的風景風情描寫似乎越來越少,王棵《在水之涘》(《十月》2018年第1期)在今年的出現顯得頗為珍貴。小說前半程敘事節奏緩慢,水鄉風物、打魚生活、民間信仰、男女幽情等一系列元素在少年旁金朦朧的道德意識與性意識的暈染下,氤氳成一種迷離的命運氛圍。隨著抗日戰爭由背景突入前臺,小說蓄積已久的敘事勢能瞬間爆發,肆意沖擊著讀者的內心。從沈從文的《邊城》突轉入庫切的《恥》,《在水之涘》對于讀者期待視野的挑戰是極為殘忍的。少年旁金因對父親出軌不滿而若隱若現的弒父意識在看到父親甘為日本人羞辱時達到頂峰,但隨之出現的是更加強烈的救父意識。兩股因恥感而起的情感力量蠻橫地撕扯著旁金尚未成熟的內心,旁金因此發瘋。旁金的悲劇性在于,年少的他對于“恥”尚只有感知能力,還無認知能力。性羞惡心、民族意識、生命尊嚴在旁金敏感的心中喚起一重重恥感,少年之心卻無法裝載如此巨大之負荷,因而最終崩潰。作者對于少年人懵懂心理和情感狀態的描繪無疑是極為出彩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贊嘆作者純熟的敘事技法。前后敘事節奏的轉換,詩意的背景與殘酷的故事,兇蠻的情感力量與少年柔弱的心,個人尊嚴與生命存續,彼此之間無不構成巨大的張力。
留待在《攤牌》(《啄木鳥》2018年第3期)中同樣討論了一種類似的、善惡糾纏不清的友情模式——共罪。劉思信等四人是初中好友,為幫其中一人出氣,四人失手殺人。但致命一擊由誰打出,四人心中卻看法不同,從此其關系變得非常微妙。四人在“罪”的統攝之下,形成了一個博弈論中經典的“囚徒困境”。每人既可成為為他人分擔罪惡的心理依靠者,又有可能成為指征他人罪惡的潛在威脅者。雪崩之下并無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但也并非所有雪花都認為自己是有罪的。隨著主人公劉思信經濟條件在四人中越來越突出,其余三人心中罪感竟開始逐漸減少。三人以不斷敘說的方式企圖篡改劉思信當年的記憶,并強化其內心的罪惡感,以從中獲利。昔日因人性之善結成的友誼,在“罪”與金錢的催化作用下,逐漸轉變為以“惡”為杠桿的敲詐關系。其實,“有罪”并非事實認定,而是心理認同。因此,愈良善者,愈自覺有罪,而活得愈痛苦。人性吊詭之處由此可見。
五、有限想象與無窮未來
根據摩爾定律,人類的科技水平正在呈幾何級數增長。相較于在第三次浪潮中表現狂熱的科技界,人文學界對未來更多地表現出擔憂。人們對科技倫理問題的反思,促成了大量“反技術烏托邦”題材文藝作品的誕生。近期基因編輯嬰兒的降生鬧得沸沸揚揚,人們紛紛擔心潘多拉魔盒已然被打開。或許一個“人”將被重新定義的時代即將到來。人類是要裹足不前,還是要冒著被自己創造的“弗蘭肯斯坦”反噬的危險繼續進化?
王十月在小說《子世界》中設想人類用計算機模擬出一個虛擬的子世界,為人類未來探路。這一故事是對科幻小說之于社會的絕佳比喻。科幻小說正是當下社會的子世界,它可以模擬探討關于未來的無限可能。
王十月《退之的故事或者蜂巢》(《十月》2018年第4期)是一部“硬科幻”作品。小說講述了“今我”與“我在未來”通過量子通信進行超時空對話從而改變現在和未來的故事。小說中同時存在著現在、文本未來、現實未來三重敘事時空。三重時空相互影響而不斷改變,線性時間被扭曲成一個“莫比烏斯環”,未來與現在互為因果。雖然限于“祖母定律”等問題,小說在邏輯上仍存在著一些瑕疵,但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強大的時空構想與敘述能力。故事的核心部分是關于“蜂巢思維矩陣”的討論。當人類面臨單個大腦思維無法解決的危機問題時,將人降格為無自由意志的思維機器接入思維矩陣以解決問題是否合理?在小說中,作者借法西斯狂熱的例子駁斥了思維矩陣的合理性。雨果認為“在絕對正確的革命道路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但在絕對必要的全人類存續問題之上是否應有一個絕對必要的個人自由?作者在結尾處更堅定了自由的必要性,并將其確立為人類的本質。至此,我們遺憾地看到,向未來敞開的文本又退縮回到了一種本質主義的人論上。自然,誠如“夏蟲不可語于冰者,拘于時也”,我們不能苛求活在當下的科幻作家們對未來做出完全超越時代的設想。但筆者私以為,科幻作品的思想實驗性還可以再大膽一點,拋棄一些不必要的文化負累,跳出當下價值觀,構建新的“人學”。
米利都學派哲學家阿拉克西曼德認為世界的本原是“阿佩朗”,即“無定”。大頭馬的《賽洛西賓25》(《收獲》2018年第4期)與《退之》相似,是另一個關于自由的故事。作者以戲仿先鋒敘事的口吻為我們介紹了一種藥物——賽洛西賓25。服用這種藥物后,人就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使命,并為之付出終身。我們不難從中讀出“與魔鬼交易靈魂”的神話原型。尼采曾言上帝已死,給世界帶來巨大恐慌,賽洛西賓25則是復活上帝的神藥。它能為每個人找到自己的本心、本質,人們因此可以不因碌碌無為虛度此生而感到恐懼。但該藥物的發明者卻從未想過服用此藥。某種程度上,將該作品理解為對現代成功學的一種反思亦無不可。成功學給人們制造著焦慮,逼迫人們去尋找一個為之奮斗的目標,并在此領域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賽洛西賓25的發明,固化了這種成功路徑,人們不再需要做選擇,而是被藥物直接指派“人生目標”,人們也不必擔心自我懈怠,自有藥物保障。這豈不是成功學鼓吹者理想中的奮斗狀態?然而服用了成功學制造的“賽洛西賓25”的人,在狂熱于成功的同時,在人生選擇的根本層面上已經失去了主體性,人生的豐富性也隨之失去了。
李宏偉在《現實顧問》(《十月》2018年第3期)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個這樣的世界:大多數人佩戴著可以修改現實感知的眼鏡,人們可以只看到他們想看到的現實。虛擬的現實不僅重新型構著人們的自我認知,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現實認知障礙。主人公唐山作為向社會提供虛擬現實服務公司中的員工,最終在母親去世的刺激下摘下了眼鏡。這也意味著小說由對現實的認識論反思退回到一種現實本體論的認同上。對于虛擬現實題材的文藝作品,我們并不陌生,好萊塢電影《黑客帝國》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代表。這些作品都可以將哲學上著名的“缸中之腦”問題追認為其原型。李宏偉在《現實顧問》中對“現實為何物?”“我們需要怎樣的現實?”等問題的思考不無啟發性,但坦白來說,這一題材放到現在已不具“陌生化”效果了。二十年前,智能手機還是出現在少兒動畫中的外星科技,二十年后的今天,已經人皆有之。《現實顧問》中的現實眼鏡,其實不比現今正流行的VR眼鏡更先進多少。如果說科幻作家的想象力竟跟不上科技創新的速度,那是一件可悲的事情。《現實顧問》中的價值觀和邏輯同樣并不新鮮。作者最終肯定了真實現實的重要性,揭示出虛擬現實的各種弊端。當然,我們不能否定這種判斷的現實正確性,但筆者想再次強調的是,科幻創作應該擺脫固有的經驗性價值判斷,構建起新的價值標準,即便這種新價值在現在看來不無極端化的傾向。小說對于虛擬現實的否定,何異于十年前社會對網絡的妖魔化評價?然而現在網絡已成為人們的生活必需品。我們總是強調反思現代性,但對反思本身的反思也應該同時進行,否則,這種反思只會成為社會進步的阻礙。對于科技的反思是非常必要的,更有必要強調的是這種反思的深度。這一點,劉慈欣在《三體》中以“黑暗森林”法則構建起新宇宙倫理和新人類價值觀,在創作思想上是非常值得借鑒的。
后人類時代下面向未來建立新的哲學與倫理學已經成為了一個非常迫切的現實問題。科幻文學為我們提供了無數種可能的未來平行世界,作者與讀者可以在這些可能世界中進行思想實驗,探究“科技何為,人類何往”等問題。科幻文學最終需要在思想上反哺現實,為現實提供新思路。從總體來看,2018年科幻中篇小說的故事雖然都非常吸引人,但其思想先鋒性仍然不夠。我們期待著一種足以改變現在的未來敘事的出現。
本欄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