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1780年第四次英荷戰爭
始于1640年的資產階級革命,終結了英國的戰略收縮。新上臺的軍事獨裁者克倫威爾手腕極硬,做到了“集中權力辦大事”,但對于整個國家而言,英國再度喪失崛起的機遇期。當英國人揉著惺忪睡眼放眼天下,驚訝地發現—四處攬事的西班牙雄風不再,一心求財的荷蘭如日中天。
沒錯!正是那個荷蘭—時隔40年,當初的吳下阿蒙,已到了必須刮目相看的地步—荷蘭擁有1.6萬余艘船只,占歐洲商船總噸位的3/4、世界運輸船只的1/3;壟斷了歐洲主要海上商路,武裝商站更遍及亞非美三大洲。
只是,這個承蒙英國恩澤的新教兄弟,似乎不太懂得感恩,不僅壟斷而排他,吃相還頗難看,甚至闖入英國海域捕魚,然后將捕獲物運到英國高價售賣!可以想見,有荷蘭霸權在,英國就不會有出頭之日。
在現實的重商主義者克倫威爾看來,既然左右是一場零和游戲,就應先下手為強。拜內戰所賜,英國有一支戰斗力極強的陸軍(新模范軍),加上與西班牙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所磨礪出的強大海軍,克倫威爾有向荷蘭叫板的資本。
1651年,英國通過旨在加強殖民地與本土經濟聯系的《航海條例》,條款排他性極強,明顯是針對搞轉口物流中介貿易發家致富的荷蘭。英國不僅拒絕了荷蘭的異議,甚至還主動制造海上摩擦,挑起了第一次英荷戰爭。
英國蓄謀已久,以有備算無心;荷蘭盡管海軍素質優于英國,但精神與物質上都沒做好戰爭準備,力量分散、行動遲滯,被封鎖了本土的出???,很快陷入被動,最后捏著鼻子認下《航海條例》,草草求和。
第二次英荷戰爭爆發于1665年,導火索是更嚴苛的新版《航海條例》。這一次,荷蘭人做好了充分準備,而他們的對手不再是強悍好戰的克倫威爾—克倫威爾病死后,留下滿目瘡痍,斯圖亞特王朝順勢復辟,掌權的是志大才疏的查理國王和約克公爵。英國海軍實力衰退,偏偏自我感覺良好,挑起了第二次英荷戰爭。
一開打,英國諸事不順,又是鼠疫又是倫敦火災,無力再戰,主動求和。荷蘭復仇心切,采取了極其大膽的斬首戰術—荷蘭艦隊經泰晤士河口溯流而上,夜襲倫敦,將英海軍基地一鍋端,甚至俘獲了英軍旗艦。二次戰爭以荷蘭勝利、英國乞和告終,但荷蘭息事寧人,在締結和約時作出了利益讓步。
第三次英荷戰爭仍然發生于斯圖亞特王朝時期,但英國扮演的角色只是給法國提供“助攻”的跟班配角。1672年,追求歐陸霸權的法國組織了針對荷蘭的天主教包圍圈,是為法荷戰爭。英國國王仇視新教,兼之法國利誘,于是背信攻擊荷蘭。
荷蘭付出慘痛代價,雖擊退了英法聯軍,終不免割地讓利保平安,盡管仍不失海上商貿大國的氣魄,但在政治和軍事上已是無足輕重了。
二次和三次戰爭均由倒行逆施的斯圖亞特王室發動,國王為此甚至與法國牽手,讓英國國會的資產階級和新貴族代表深感不安—說起來,荷蘭人與他們的共性遠比國王與他們的共性更多,英荷戰爭于他們而言更像是同室操戈。
荷蘭艦隊經泰晤士河口溯流而上,夜襲倫敦,將英海軍基地一鍋端。
是故,1688年發動光榮革命推翻國王后,國會盛邀長公主瑪麗及其丈夫—荷蘭執政(相當于荷蘭國王)奧蘭治親王威廉來英任國王。英荷交惡近40載,如此收尾也算皆大歡喜了。
此后,英荷之間維持了百年和平。除去上層的感情因素,荷蘭國力衰退,已不再對英國具備威脅,是得以保平安的主要原因。
1775年北美獨立戰爭打響后,荷蘭卷入其中,抗英援美,招來英國報復,是為第四次英荷戰爭。盡管英國最終丟失了北美殖民地,但通過對荷戰爭得到豐厚補償,并一舉取代荷蘭,成為新的世界金融中心。至于荷蘭,一蹶不振,為歐洲列強所輕視。
英荷戰爭再一次驗證了“修昔底德陷阱”存在的合理性。作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場純粹意義上的海上爭霸,海軍理論集大成者馬漢的《海權論》里主張的“六大基本原則”均以英荷戰爭中的英國為藍本,足見其示范意義。

英國海上貿易示意圖
一是地緣狀況影響海戰結果。在海上貿易受航海條件所限、多為短線運作的年代,荷蘭的地理位置比英國優越。但這僅限于經濟層面,一旦進入戰爭狀態,荷蘭更易被封鎖出???,陷入被動。盡管兩國距離較近也有利于夜襲倫敦這樣的非常規操作,但畢竟不是常態。荷蘭本土缺乏戰略縱深,不利久戰,一旦本土被攻擊,只能采取決堤放水的自傷戰術,損害極大。
馬漢的《海權論》里主張的“六大基本原則”均以英荷戰爭中的英國為藍本。
二是海權之爭仍需陸權助攻。英國較荷蘭最大的優勢,在于它是一個寒帶島國,海洋和寒帶氣候是天然的屏障,距離歐陸不遠不近,敵國能攻卻難得手。用馬漢的話說,“既無須被迫在陸上奮起自衛,也不會被引誘通過陸地擴張領土”,英國可以全力建設海軍,輕易封鎖敵國出???。反觀荷蘭,抗英之余,還要提防法、西,必須同時維持數量可觀的陸海軍,壓力更大。
如果將雙方的國家體制因素計入,則給人似曾相識之感:這分明就是一場近世版的布匿戰爭。
首先,發展思路不同,造就不同的國家形態。荷蘭一如當年的迦太基,走的仍是商業殖民的傳統老路,轉口中介貿易起家,加上金融創新,擅長賺快錢,整個國家彌漫著濃厚的投機主義色彩—經濟泡沫的原始典故,就出自17世紀荷蘭的“郁金香繁榮”。

1660年英國議會就《航海條例》在十三個殖民地實施的辯論
利字當頭,英國亦曾心向往之,但因接連受挫于西班牙和荷蘭,清醒認識到投機模式不可靠和難持久,繼而改弦更張,將發展思路調整為“工商立國”,不僅富國強兵,擊敗荷蘭,還厚積薄發,促發了第一次工業革命,成為世界工業制造中心,躍居全球產業鏈的最上游。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商業資本從屬于工業資本”。
其次,國家結構穩固度不同,造成戰爭承受力不一。荷蘭自古受漢薩同盟影響,有著悠久的地方城市自治傳統。僅從經濟角度看,該結構有利于發掘地方活力,但從政治角度看則有渙散之弊。
事實上,荷蘭立國之初就存在集權派和自治派兩大內政路線之爭,國父奧蘭治親王一族是堅定的集權派,但隨著局勢趨穩,終究還是利益各異的自治派占了上風,荷蘭外交由此缺乏定力,易左右搖擺。反觀英國,經內戰的洗禮磨合,新崛起的權力集團利益指向高度一致,其外交決策能做到慎制定、強執行。
再次,社會結構不同,造成軍事動員力差異。與迦太基一樣,荷蘭習慣金錢開道,而它所處的中歐德意志地區政治結構松散,加之人口稠密,有著長期雇傭兵的歷史傳統。
英國一度如此,但在原始積累之后,城鎮化水平提升,產生大量的城市無產階級,成為后備兵源。克倫威爾軍事革新后,建立相當數量的以自耕農為主力的常備軍,且職業化水平有升,猶如當年的古羅馬。
最后,價值觀影響戰斗力。荷蘭商業立國,商人習性浸淫到國家的每個角落,甚至于連最基本的國家觀念都可以漠視,以至交戰時荷軍發現英軍使用的武器里不乏荷蘭制造,且荷蘭每每占據上風時總會習慣性地對英國妥協,以圖日后好相見。
當國家安全遭遇重大威脅時,荷蘭精英階層全無信心和決心,紛紛選擇出逃國外避難,全不以家國安危為念,甚至移居敵國英國,將“資本無國界”演繹得淋漓盡致。反觀英國,始終以一種積極昂揚的斗志和質樸剛健的姿態開展對荷戰爭。如此,勝負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