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自富


2018年11月26日,在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召開之前的兩天,一則題為“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的新聞迅速引爆了網絡,負責該臨床試驗項目的青年科學家賀建奎所任職的南方科技大學,當晚迅速澄清該試驗系賀停薪留職期間在校外的個人行為,并指出對人類胚胎的基因編輯研究違反了學術倫理和學術規范,將立即啟動對該事件的獨立調查。2019年1月21日,廣東省基因編輯嬰兒調查組公布官方調查結論,認定該事件系賀建奎為追逐個人名利,自籌資金,蓄意逃避監管,私自組織有關人員,實施國家明令禁止的以生殖為目的的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活動,當天南方科技大學即宣布解聘賀本人。2月下旬,賀原來在The CRISPR Journal上發表的一篇關于輔助生殖技術倫理準則的論文被撤稿。
賀建奎事件提醒我們關注一個問題,即面對飛速發展的基因編輯生物技術,政府在立法層面、科學共同體在道德自律方面、倫理學家在規范引導方面都必須有所作為,以防止其給人類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概言之,科技發展與社會應用后果之間存在著復雜的互動關系,而科技與社會(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STS)這門學科就是以這方面的內容作為核心主題,賀建奎事件所引起的關注,以及隨之而發展建立的技術治理措施,似乎就是STS的一個絕佳案例。
但值得注意的是,11月26日,新浪科技頻道針對該試驗發起的調查顯示,36000多人參與的投票中,不支持的人數占37.8%,支持的人數占25.35%,中立的占36.85%,說明大眾在缺乏對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技術的了解時,道德上并未放棄對該技術用于嚴重疾病(如艾滋病)預防的支持。換言之,科學共同體主導的輿論引導以及知識普及,與普通百姓(尤其是身受各種重大疾病之苦的患者及其家庭)的認知或道德傾向并未達成完全一致,而且該事件發生后,公眾始終是以信息的被動接受者參與,關于此事的科學知識、倫理審視、哲學反思均來自于科學或相關人文學者共同體的單方面解釋和傳播,專家的核心訴求主要是涉及對人類胚胎基因編輯臨床試驗的嚴格管制甚至禁止,對違反管制的研究人員的處罰,以及要求政府建立相應的監管措施,從事件的最終結果來看,這些訴求都得到了滿足和執行,證明主流科學共同體的道德自律并訴諸于國家意志的執行機制是有效的。
為了達成這些訴求,生命科學和相關人文研究領域的學者通過自媒體、報紙、學術期刊等傳播媒介批評賀建奎事件在技術和倫理方面存在的各種問題,這些意見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基因編輯技術的不成熟。CRISPR/Cas9作為第三代基因編輯技術,雖然比之前的 ZFNs 技術和 TALENs 技術有準確性高、脫靶率低、 技術要求簡單、易操作和價格低廉的優點,但對于生殖系基因修飾所需要的100%準確率而言,CRISPR/Cas9仍然在臨床上存在重大風險,因此技術風險是反對者的首要理由,這個風險不僅僅出現在賀建奎事件敲除CCR5基因的操作中,而是針對所有用于人類治療目的的生殖系基因修飾。
其次是醫學知識不足所導致的風險。例如被修飾的基因可能在人體中發揮目前不被我們所知道的作用。如果貿然修飾可能帶來潛在的其他風險。
最后是對人類生物完整性的威脅。不恰當的人類胚胎基因修飾導致胎兒出生后,無法像生物的自然進化那樣進行隔離,通過后代的繁衍帶入人類基因池,從而對人類后續世代產生不可預測的影響,某種程度上相當于當前人類代替后代做出了決策,使得他們的生物學本質可能發生變化。
以上三類風險是針對生殖系基因修飾本身的,就賀建奎事件具體所涉及的對艾滋病具有免疫能力的基因編輯嬰兒而言,在上述風險分析基礎上形成的結論是由于目前母嬰阻斷技術的發展以及艾滋病毒可以有其他感染途徑,因此這起臨床試驗的風險巨大,但受益卻不明顯,因此從風險-受益比的醫學倫理學審核角度來看,根本沒有必要進行這樣的試驗。
但是以上的辯護是否充分對于普通大眾而言仍然需要判斷。同樣是生殖系基因修飾,2015年中山大學黃軍就團隊首次公開發表運用CRISPER技術修改人類胚胎基因的研究論文,最初也被《紐約時報》記者認為跨越了西方長期公認的倫理邊界,但最終卻成功獲得了倫理學辯護,當選為《自然》雜志年度十大人物。其與賀建奎主要的區別在于兩點:首先黃是針對地中海貧血病進行的基礎研究,而賀是在某種程度上是進行的基因增強(即通過基因修飾使嬰兒及其可能的后代獲得艾滋病免疫能力),屬于針對人體的臨床試驗范圍;其次是賀完成人體胚胎基因修飾后讓胎兒最終出生,而黃用的是不能成活的三原核合子胚胎(即本身就是異常胚胎),這兩個不同使得科學共同體和媒體對兩人產生了完全相反的兩極化評價:一個幾乎身敗名裂,一個成為年度科學風云人物。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賀與黃的研究仍然具有不少共同之處。例如其研究的科學目的都包括對當前基因編輯技術的完善,使之更為有效和迅速,至少對遺傳病患者及其家庭有潛在收益,而且賀是在國際科學共同體2017年就允許有條件開展生殖系基因組編輯試驗達成共識后才開始試驗的,而黃的研究在2015年就進行了,至于體細胞基因治療的臨床試驗,21世紀以來各國基本已經放松管制,批準了數千個臨床試驗方案,對于廣大患者而言,最近的十幾年對于基因治療方案已經逐漸熟悉,不少人愿意承受合理風險參與試驗。因此科學共同體已經達成若干共識:在人類基因組編輯用于基礎研究和臨床治療方面,體細胞基因組編輯已經沒有倫理上的障礙,生殖系基因組編輯有條件允許,但對于基因增強則持謹慎態度,需要公眾更廣泛地討論和參與。賀建奎所邁出的一步就是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將生殖系基因組編輯用于基因增強(在艾滋病母嬰阻斷技術相對成熟的前提下對人類胚胎進行基因編輯),違反了學界、業界共識以及相關的政府監管政策。
但這次事件除了教育大眾,讓人們更為謹慎地對待生殖系基因修飾,等待其臨床應用的條件成熟之外,是不是還值得從別的方面來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迄今為止科學共同體反對的核心要點出自一種工具理性的考量,即最終通過風險-受益分析來判斷生殖系基因組修飾是否可以用于臨床治療或增強,而風險的判斷主要源于科學家的基礎研究,在這個場景中并沒表現出作為人類生物性本質的基因組神圣不可修飾的價值理性,換句話說,科學家所做的只是一種理性的“算計”,如果受益大于風險,那么就可以進行,反之則不能。
由此帶來的一個問題是:這種理性的“算計”無疑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因為對于其他物種的基因修飾,并無類似的約束,反而需要通過實驗動物的基因編輯建立動物模型,為人類的臨床治療提供支撐。至于人類生殖系基因修飾給未來世代帶來的影響,則有兩種不同的辯護視角:一種仍然出自工具理性,即基于技術控制主義的立場來分析當前的基因編輯所帶來的影響未來是否能得到追蹤和控制,并依此計算風險和受益;另一種則基于價值理性,認為決定人類生物學本質的生殖系基因組不能編輯,人類作為一個獨特的高等生物物種是神圣的。
筆者在這里無意從醫學倫理學角度來重新評判賀建奎事件所反映的生殖系基因組修飾技術的應用問題,而是基于一種更強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主張人類生殖系基因組修飾可以用于治療,也可以用于基因增強,而且由于人類活動在自然界的影響加劇,人們面臨的醫療需求以及其他方面的生物特性增強需求越來越多,只從個體層面進行風險-受益分析是不夠的,基礎研究的知識積累往往落后于實際需求,從動物模型到人體臨床試驗和治療往往需要漫長的等待,因此需要從宏觀層面來度量風險和受益,必要時可以承擔較高風險來發展體細胞和生殖系細胞基因修飾技術在臨床上的應用。
筆者的主張首先從這個問題開始:人類是否應該充當上帝角色來編輯自身的基因?科學家對上帝是否存在不做假設(因為在他們看來并不必要),其態度是若非必要,則勿編輯,就是說找不到其他解決辦法,而且反復計算風險-受益比可行時,才編輯人類自身的體細胞和生殖系細胞基因。神學家、生物學家乃至普通大眾,對這個問題態度相對謹慎,不干預上帝創造的自然界(包括人類),以及不主動干預人類的進化過程,“體之發膚,受之父母”。總之,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已經把基因作為人類獨特的本質規定,因此其后面更深層次的疑問則是:我們何以成為人類?即我們作為人類這個物種的本質規定是什么?
以上的討論基本都是基于生物學意義的,例如按照物種本質主義的立場,認為生物物種可以用基因組或某個特定的基因區域(即所謂的“DNA條形碼”)來唯一標識,人類也不例外。但“我們何以成為人類”這個問題還包括以下三層意思:人類在生物學上具有獨特性,與其他高等生物存在本質區別,因此我們可以重新設計其他物種的基因為人類服務而不用承擔倫理責任;其次是由于生物學本質的不同,導致人類具有獨特的社會和文化結構;第三是哲學上人類具有類的主體性,自我意識到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對外部世界的改造能力,以及具有不斷學習和進步的能力。總之,這個問題的提法體現了在已知世界中人類物種在生物學上的獨特性和優越性(宇宙中已知的、地球上自然進化迄今為止唯一的高等智能生物)、主體性,以及隨之伴生的責任感。
但是,“物種”本身卻是進化生物學歷史上爭議頗多的概念,本質主義、唯名論、生物學、多元論等不同的解釋,給這個問題是否成立帶來了疑問,筆者在這里采取的是唯名論或者約定主義的觀點,認為“物種”是基于當前認識水平而約定的一個概念,是人類理性認知活動中引入的一個理論實體,據此來組織相關的知識體系。由于當下存在的各種本質主義解釋都無法窮盡未來的可能性,物種這個概念的內涵也在變化,由此“我們何以成為人類(物種)”這個問題在生物學意義上被部分消解了,放眼宇宙和未來進化尺度的時間長河,生物學上人類并不具備一個獨一無二的本質,也就是絕對本質主義并不成立。因此對人類生殖細胞系修飾所可能導致的物種進化的目的性干預似乎就不成為擔心的問題,體現人類意志的設計和自然選擇相比是平等的,人類在生物學上沒有絕對的本質規定性。由此可以推斷出凡是具有主體意識、理性知識和工具制造能力,有特定的社會結構和文化,能干預個體和自然之間關系的“物種”也沒有特殊性,而且猜測在宇宙和進化的時間尺度上會有很多類似的物種,至于這些“物種”是自然進化還是人工干預過的高等生物,或者是某種高等生物的創造物(對于人類而言是人工創造物),這個并不重要。
以上的分析明確了人類不具備生物學的絕對本質規定性,但這并不意味著“物種”在一定的時空條件下無法討論,討論的前提是承認人類作為高等生物物種的相對獨特性,此時物種的規定性是動態和相對的,其內涵隨著知識的進步而變化。在這個意義上,物種是有本質規定性的,因此我們何以成為人類就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例如目前認為人類的社會性和主體意識也是構成人類當下本質規定的必要條件。因為如果完全取消在特定時空中物種的本質規定性,將導致倫理學上的很多不良后果。
如果承認物種具有相對的本質規定性,因此人類也有的話,那么這種規定性至少需要包括生物學(基因、形態等)和文化上的界定,符號的動物、理性的動物等都是文化上的界定,生物學上具有先天的語言獲得技能、復雜的大腦結構等。對生殖細胞系的修飾可能會改變生物規定性,甚至有可能改變文化上的規定性(例如語言學習能力的失去等)。
但是改變生物學上相對的本質規定性,就必然導致我們不能成為人類了嗎?獨特的基因組是人類的生物學規定性,為什么只允許自然選擇而不允許人工干預?現代綜合進化論認為生物進化是漸變的(基于不定變異),人工干預會導致在較短的世代更替期間發生突變嗎?一個很大的不同在于:當代人類具備的改造自然界的能力,給現代綜合進化論的自然選擇帶來了很大的含義改變,這里的自然選擇,明顯帶有人類在文化或社會上的目的性,例如如果采取產前基因篩查的話,類似霍金這樣的科學家或具有特殊才能的天才將不會出生,因為產前基因篩查本身無論從知識的完備水平或者倫理方面來看,都無法做到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的完美統一。問題不在于我們是否應該干預人類物種的自然進化,而是對人類這個特殊物種而言,自然選擇本身就已經滲透了人類自身的價值觀和對生命現象的認知水平。這種與人類活動結合的自然選擇壓力也導致了基因增強的需求(例如對于星際航行的宇航員需要調整其新陳代謝水平),因此問題不是出在是否應該修飾人類生殖細胞基因,而是應該反思除了醫學目的之外,我們編輯生殖基因的動機是什么?
我們知道自然選擇并不完美,現存的生物物種數量遠遠少于已經在進化中滅絕的物種數量。人類的相對本質規定性是一個動態的集合,已知的生物學規定性只是其中一個可以變化的子集,個體的自然變異或人工修飾如何在群體中傳播,未來將是一個重要的課題。由于人類生物學的特殊性,僅僅依靠動物模型和體細胞基因修飾無法獲得足夠的數據和療效,并且也很難有絕對的安全界限,有時候為了人類全體的后續世代利益,不得不開展承擔常規風險甚至更大風險的臨床試驗,這種風險收益分析可以是針對人類全體而不是個體的。我們不能坐視每年為數眾多的患者承擔巨大痛苦,必須有所行動。對客觀世界和社會的積極干預,意味著一種把握世界的愿望和能力,這種主觀能動性才是我們成為獨特的人類的核心基礎,在這個意義上,強人類中心主義是可以接受的,如果退化到生物進化的層次,將生物學本質視為根本,無疑與定義我們人類的文化性不符合,所謂生物性和文化性在聯系中相互作用、不可分離的整體論立場,實際上并不完全成立,人類的文化特征真正決定我們為何成為人類。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