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詩韻

如果提起非洲只有草原、沙漠、野生動物,或者戰亂、疾病、赤貧,那么你對非洲還不夠了解。比如很多人認為被赤道穿過的地方一定無比炎熱,但在處于高原的非洲城市,氣候甚至比處于溫帶的北京還要舒適。
從中國出發,向西跨越印度洋飛行近1萬公里,在接近20小時的航程后,就到了非洲——這里像極了20年前,也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破舊的樓房,嘈雜的街上是熙熙攘攘的面包車和摩托車,街邊是潮水一樣的人群和繁復的商鋪,人們手里拿著功能機,街上滿是塵土味,環境有些臟亂差,卻生機勃勃。
但這里現在是一個不斷向上生長的市場,手機使用人數和互聯網普及率達到了可觀的規模,人口不斷增長,政局穩定。
這離不開中國人的功勞。從官方援建項目的勞動者,到拓展非洲市場的企業員工,再到從事當地傳統貿易的生意人,200萬中國人從公路、水電、通信、貿易等各領域深刻影響了非洲。
華為,1997年進入非洲時毫無名氣,之后一路擊敗愛立信等老牌外企,幫助建立了非洲運營商的通信基礎;四達時代,2007年進軍非洲市場的中國數字電視運營商,極大降低了收視費,提高了當地電視普及率;傳音,從2008年起將功能機銷往非洲,成了“非洲手機之王”。2018年,傳音全球手機出貨量達到1.24億部,非洲市場的占比達到了48.71%。客觀上說,它提高了非洲的手機滲透率。
今年以來,一群來自中國大公司的創業者和明星風投機構進入了這片土地。原始的市場,潛力無窮,也開荒艱難。
這些在非洲奮斗的創業者們有著共同點:常人難以理解的堅韌,善抓機遇的聰明腦袋,以及對這片土地和人民深沉的共情。
華為員工王瑞2007年剛到尼日利亞的時候,主干道輔橋上當地人隨地大小便,核心區域高層建筑倒塌,這跟他一年前見到的非洲有云泥之別。那時他在毛里求斯,一個發達的非洲島國工作,見到的是大海、沙灘、美女。尼日利亞見到的景象讓他著實一驚。
如今的尼日利亞已是創業熱土。說起非洲互聯網,重點要關注撒哈拉以南的幾個國家和城市,東非的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烏干達,西非的尼日利亞(舊都拉各斯)。
資本選擇從最有增長潛力的地區下手。尼日利亞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國家,實際人口超過2.2億,肯尼亞和烏干達人口都接近5000萬。19歲以下的人口均在50%左右。尼日利亞和肯尼亞的手機滲透率均接近90%,智能手機滲透率接近40%,移動互聯網滲透率在80%左右。
據Disrupt Africa報告,尼日利亞首次超越南非成為非洲初創企業投融資最為活躍的國家,南非、埃及、肯尼亞分列二、三、四名。
隨著起步于尼日利亞的電商公司、“非洲版阿里巴巴”Jumia于今年3月14日美股上市,非洲的互聯網真正吸引了世界目光。但在非洲做互聯網沒有那么簡單。
起步于肯尼亞的Kilimall被認為是Jumia的有力對手,它的創始人楊濤是湖南人,之前在華為工作。他創立了一家目前來看各方面都與Jumia不太一樣的電商公司。楊濤說話時語氣十分柔和,這與他在非洲的強悍處事形成了挺大的反差。
他說,在尼日利亞和肯尼亞做電商意味著什么?一是支付難做,人們沒有線上支付的習慣(或者說不信任),對于一家電商公司來說,Jumia COD(貨到付款)占比高達80-90%,Jumia Pay滲透率不足20%。
二是物流難做,有一個形容是把一輛車從巴黎運往拉各斯的成本遠低于把車從加納首都運往拉各斯,53%的道路未經鋪砌,物流成本過高,Jumia物流成本為8.7歐元每單。
這里的人均月工資不過幾百元,人們喜歡買電子產品、衣服、假發、家具,但他們對貨物比中國人還挑剔,Jumia退貨率高達40%。盈利永遠是最大的難題。
在非洲做電商五年了,楊濤眼見著當初跟他一起入行的幾千家企業,現在做得還行的“不超過五家”。他形容堅持下來“要有十八般武藝,要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
他試圖打造更接近中國的電商模式,他聲稱自己建立了完善的物流體系,快遞可以做到每件成本1.5美元,最先推出當日達、次日達。Kilimall是當地第一個百分百線上支付的電商網站,當初他忍住客戶數量下跌的壓力推進,“認準了就一定要做”。
曾有客戶猶疑地下單,收到貨物后說,“沒想到你們真的把貨送來了。”
他的平臺有近1000萬種商品,退貨率只在3%左右。現在楊濤管理著超過1600名非洲員工、120名中國員工,他非常自信地說,公司在一年內能夠實現盈利。
有一些困難卻是未知的。曾有一位政府背景的客戶因為四件商品沒有收到,客服沒有處理好,說Kilimall是騙子公司,動用關系調動了20多個警察到Kilimall辦公室來抓人。中國員工避讓,一位非洲員工出面解釋才搞定。
這樣的例子能舉出不少。還有一次,一位新來的管理層人士覺得某個非洲員工出去吃飯花的時間太久,要扣他的工資,“非洲員工一下就炸了,你不能把中國那套拿過來,(非洲)不存在扣工資的”。
那位員工后來鼓動了近一半非洲員工離職,還給各部門寫信投訴Kilimall,接下來兩周楊濤對付了十幾個上門問話的政府部門,直到有一天當地的聯邦調查局包圍了整個辦公樓,把員工都帶進了局子里。楊濤給一位警察高官打電話,高官說Kilimall是中國招商引資進來的好公司,才把他們放出去。

一位頂級VC的投資人說,段威覺得自己在出海流量服務商上已經做到了頭,要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他確實是非常有雄心壯志的一個人,覺得自己的Mobvista應該是個百億美元的公司,是自己犯了很多錯誤,才把這個公司只做到10億美元。他這么年輕,一直想找一個更大的地方做一個最大的事情,他一直有這樣的抱負。”
上述投資人說,中國可能不會有一個滴滴、美團、螞蟻金服的機會了,但是非洲有,非洲有做一個super app的可能,可以橫跨出行、金融和O2O,“投這個賽道,更是投人”。
Deal搶了一整個春節,好幾個參與搶deal的投資人都是邊吃年夜飯、邊打電話溝通,甚至有一位投資人打聽到了段威老家的地址,在除夕前夜帶著TS登門送邀。各家機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有打校友感情牌的,有拿出行巨頭戰略資源做保障的,也有秀deep pocket的。
而一個月后,昆侖萬維董事長周亞輝開始為他的非洲創業項目找投資。他曾在幾年前收購了非洲市占率領先的瀏覽器Opera。2018年7月,Opera在納斯達克上市。
“周亞輝就搶得更激烈了,說白了最后能投進去的都是跟他關系好的,他根本就不差這個錢。”一位投資人評價。
紅杉中國、IDG、美團點評、源碼資本、金沙江、真格基金等投資機構,向Opera旗下專注非洲市場的移動支付初創公司OPay投了A輪5000萬美元融資,還包括其旗下叫車應用ORide和外賣快遞應用OFood。
據上述投資人稱,段威拿到的錢跟周亞輝差不太多,“段威和周亞輝對彼此的動作都很敏感,都希望兩邊的資方站隊”。
不管是做出行還是做電商,本質都是要切入支付。在東南亞,電商是低頻生意,出行是高頻生意,出行產生了支付。在非洲,這種可能性依然存在。一位投資人稱,出行可能是在非洲切入最快的領域,因為它和印尼很像,場景已經存在于生活里,只需要更高效地解決,“競爭是比較大的問題”。
周亞輝和段威在出行領域短兵相接,不同受訪者對這一故事提供了不同的版本。一種說法是,周亞輝花高價買斷了所有的現貨摩托車,非洲的摩托車只能用特定類型的,段威眼見打不過,轉身去做了非洲的58同城。也有說法是兩人是在正常競爭,“那些都是rumors”。
出行公司Gona的模式有所不同。聯合合伙人古源稱,Gona專注于巴士交通領域,這是拉各斯90%的人每日出行的方式。Gona主要解決了買票找零(現金面值太大)和查看車輛信息(還有多久到)的痛點,“省下驚人的時間和精力”。看起來它更想做成埃及的巴士移動約車明星公司SWVL。
而做支付,也是一場激烈的競爭。“大家都能看到非洲比較大的機會,開始有人把錢猛砸進去,其中支付牌照很關鍵。”上述投資人評價。知情人士對《財經》記者透露,OPay花巨資拿到了尼日利亞的支付牌照,在尼日利亞這個移動支付滲透率還有較大空間的市場,預計會有一場戰役。Opera稱,10個月的時間里,OPay發展了4萬名商家,交易額達到500萬美元。
周亞輝曾在公開演講中提到,中國出海的企業只有往非洲這種還有巨大增量空間的地方走,Opera的目標是成為非洲大陸占主導地位的基于人工智能的新聞和內容平臺。
“在這種地方,企業沒法投機,只有種糧食,多年之后才能長出糧來。但好處是,種糧食的紅利期會更長久,可能是20年、30年,甚至更久。”他說,“當我們問自己未來十年的增長在哪時,答案就是非洲。”
“好望觀察”創始人張泰倫說,中國創業者去非洲,可能會碰到非常細枝末節的問題,“比如房子都不知道去哪租”。
李楊剛到非洲的時候,住在一個沒有水、沒有電的平房,“我在那個地方開的水全都是紅色的,我大概生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后面才買了發電機。”在非洲生活,與家人、朋友遠隔重洋,生活本身即是一道考驗。
《中國企業家》曾經報道過華為非洲員工的一個生活細節,“據說院子里養了只雞,因娛樂活動實在匱乏,有人閑暇時追雞跑當作消遣,沒想到那只雞后來被累死了。”
如果在非洲沒得過瘧疾,算是非常幸運。晚上不能去太亂的地區,可能被人持槍搶劫。一位在非洲待過很久的中國員工說,大使館的人告訴他,尼日利亞占據了全世界華人綁架案數量的一半,這位員工坐過至少十次墜機的那趟埃航航班。在那次事故中,有8個中國人喪生,其中4個是企業員工。
“混非洲的都挺樂觀的,否則早就回來了。”他說,很多中國人都不理解活在當下,非洲人雖窮卻很樂觀,“非洲是一個可以讓你沉靜下來的地方”。
一些中國人感到去非洲后自己更“自信”了,可以請得起保姆、司機,幾百萬買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樓上住的可能是市長。
“就像改革開放的中國,港商臺商來大陸,想見誰都可以。”一位創業者說,他認識一些去非洲的人,很難回中國了。
陳一笑有一次在醫院看病,抬頭見到一位老頭拿著病歷本走過,“怎么這么熟悉”?后來反應過來那是總統,他旁邊是總統夫人,后面站的是幾位將軍。
左瀟是美團前管理層人員,他在非洲做醫療AI的創業,大多數時候他不待在大醫院,而是被迫和安保人員扛著槍穿行于非洲落后貧窮的村莊,推銷AI醫療產品“若水醫生”。這是一款幫助醫生提供輔助診斷服務的應用。
2013年底因為身體原因,左瀟離開美團,開始做醫療創業。最初在國內做,“醫生需要更嚴謹的問診流程,難以違規亂開藥”,這觸及了舊有的利益格局,未能真正推行,只能暫時去非洲布道。
非洲當地都是一些小病,AI醫生容易診治,但醫療環境惡劣以至于小病也常奪人性命。左瀟通過智能問診系統,培訓當地“赤腳醫生”,并靠賣藥賺錢。
他曾去當地的鉆石礦上跟礦主談生意,對方往他手上放一小撮鉆石,他給對方一車箱藥,“基本都是能賺錢的生意”。他也用印度壯陽藥打點過海關關系,效果不錯。左瀟說他的項目在當地救了一百來人的生命。王興現在很支持他的創業。
隨著今年國家醫保局推行“4+7”“處方外流”等改革政策,國內業務迎來轉機,左瀟留了一個合伙人在非洲繼續偏遠地區的事業,自己投入國內事業。
金沙江創投合伙人劉佳說,“國內創業也很難,但難的點跟非洲不一樣,大家會更因為事情的未知感到恐懼,但不代表你現在已知的困難,不值得害怕。”
出去跑的國家多了,很多出海投資人都會感嘆,“你才會發現真的,世界上最好的市場就在中國,就在你的眼前。”他們想給那些對出海抱有僥幸心理的人澆一盆冷水,非洲的確有大機會,但在中國都沒有找到過機會,怎么去抓住非洲的機會?
去年8月,馬云到南非的約翰內斯堡做了一場演講。他講到19年前創立阿里的場景和今天的非洲是如此相像。那時中國互聯網速度很慢,沒人相信互聯網,也沒人相信中國會有電商、物流。
“這也是現在很多人在問你們的問題:非洲怎么可能發展電商,沒有物流,沒有基礎設施,沒有政府支持,沒有資金,什么都沒有,但這才是機會啊!”
劉成哲就坐在臺下,他排了很久的隊才擠進來。聽馬云講完后,他看到上一場總統演講還坐得好好的全場觀眾,都站起來鼓掌了。他想了想覺得他們這么做的原因是,“創業已經成了大家的一種精神信仰——年輕人總是有機會的。”
(王瑞、劉成哲、陳一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