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易凡
[摘? ? ? ?要]卡夫卡向以短篇小說見長,其對于現代性的批判與反思呈現出巨大的思想深度和鮮明的前瞻性。通過對卡夫卡名篇《苦難的開始》的細讀,從情節、意象、語言三個角度入手,從神話原型、馬克思主義的“唯一性”和批判理論三條路徑對文本展現的“苦難”謎題進行“解謎”。
[關? 鍵? 詞]卡夫卡;《苦難的開始》;唯一性原型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希望之春,這是絕望之冬。”
——查爾斯·狄更斯
卡夫卡的小說擅長象征意向的構擬,支離和怪異之中完成對現世的批判。相較于《城堡》中走不出去的城堡,《地洞》中的困獸和《變形記》中的薩姆沙,《苦難的開始》(以下簡稱“《苦》”)中“空中飛人”的形象無疑顯得“正常”一些。但同時有一點也確實不可忽視,即空中飛人雖然沒有經過“變形”,但日常行為依舊逸出現實行為規范:試問何人足不沾地?
筆者聯想起俄國民俗學家普羅普曾提到過的歐陸童話傳說中關于“樹屋”的敘事傳統,即在濃密的樹冠某一端存在一個只有一個孩子或者數個孩子群體才知道的秘密的樹屋①。在普羅普的研究中,他將“秘密”“樹屋”“孩子”等要素分離出來,最終導出這一童話的內在意蘊是出于“童年”階段的人類對現實的某種逃避和叛離②。由于沒有進一步的資料佐證,筆者無法論證卡夫卡的“空中飛人”是否與這一傳統故事類型存在延續性,或是后者借鑒前者;但毋庸置疑的是“脫離大地”是“空中飛人”不同尋常的行為中最為關鍵的要素。進一步地,“晝夜呆在秋千上”一層不便明說的原因,也自然是讓“自己”與地面保持一個高度,將自己同“大地/社會”懸置起來,進而達到所謂“有益身心”和“設計生活”的雙重心理訴求。
欲展開批評,最關鍵的問題存在在故事主體的象征意義上,即韋勒克在《批評的諸中概念》中提及的關于象征主義的“猜謎”問題上③:“空中飛人”究竟象征了什么?如果斜目而視,將“空中飛人—孩子(們)”“秋千—樹屋”一一對應,那么《苦》處的象征義“X”自然就可以與“樹屋”故事傳統所代表的象征義存在一定的隱性聯系,即“X”將最終出現指向“‘童年階段的人類對現實的某種逃避和叛離”的趨向④。但如此粗暴的對應顯然沒有考慮其中細節上的差別,如“空中飛人”只是單數的概念,而“樹屋”傳統中出現的主體多數為復數;又如沒有任何敘事使“空中飛人”指向一個“‘童年的人類”的概念等。綜上存同去異,排除不同項而留下相同項,問題即簡化為“秋千的懸置”和“樹屋的懸置”均為“懸置”——逃離“大地”,且“逃離”的行動發出主體一定存在某一種相似,這種相似能夠指向“空中飛人”意象的意義。
誠然,關于象征主義的意義解讀,歷來存在多義性和模糊性,這一點自不待筆者多言。但筆者認為確然的意義不可追,但大致的方向卻可辨。又即巴特所說的“可寫性文本”中“寫什么”是不可知的⑤,其將依賴于不同接受者在文本空白結構中的“召喚行動”⑥;但對于“往何處寫”卻是有一個大概的路向的。經過上文的對比,筆者此處希圖拈出“唯一性”⑦來解釋《苦》的文本意義。“唯一性”即人作為個體的“特性”,是每個個體不同于其他個體的重要構成因素。無論是明代思想家李贄倡“童心說”,近代書壇謝無量創“孩童體”,還是歐陸傳統中的“樹屋”的主人“孩子(們)”,無非都是希望通過重回人類的“童年期”,尋找重構個人存在意義中的“唯一性”。
唯一性并非先天獲得的屬性,它是隨著人與社會互動的過程而逐漸形成的。吊詭之處在于,人一方面在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建構屬于自己的唯一性,但是社會,尤其是充滿了現代性的社會又在另一方面消解著人的唯一性,使“千人千面”淪為“千人一面”。這種呈明顯悖論的與社會的互動過程,恰恰是卡夫卡作品中最擅長表現的。回視《苦》,則端倪可見,一一在目。
空中飛人無疑是一個體現“唯一性”的怪人,標新立異,特立獨行。作為世人完全無法理解。開頭,作者的期待視野應是其與世人格格不入。但是隨著小說的發展出現了期待受挫——以經理為代表的第二個象征世俗言行的行動元卻可以忍受甚至向這樣的行為作出妥協。其背后的內在邏輯便是,“空中飛人”可以創造財富,因此怪異的行為無傷大雅。說到底,依舊是資本和欲望在操縱第二個行動元的邏輯。
旅行的情節是全文敘事中重要的轉折序列,空中飛人在這一序列中處于秋千上的穩定序列被打破①,從此其只能通過“睡在行李架上”來對上一序列進行模擬。雖然文本中未提到,但是“旅行”存在的潛在情節是,空中飛人一定會“足沾大地”,破壞上一個序列的不穩定性因素由此注入。因此我們可以猜想情節將發生逆轉。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情節之中空中飛人不斷地提出要求:“要兩副秋千”“要不在一根秋千上表演”“要兩根棒子”等。對于這些要求,經理一一滿足。
所有的要求背后都是欲望在驅使。欲望與深度的虛無此刻已經完全包圍空中飛人,使之不能再次回到原始的狀態中去。由此,唯一性開始被消解。在車廂里——這個逼仄的社會場域,世俗的話語第一次取代了空中飛人個人的話語,世俗權力的規訓在不動聲色和極短的瞬間即告功成。空中飛人從一個一定程度上優于他人的人,開始弱化和下移至普通人。構成他存在意義的重要內涵——唯一性,或許在內容上依舊還會茍延殘喘一段日子,但是在生成機理上已經面對徹底崩潰的局面。換言之,原始的“唯一性”被不斷地消耗,新的“唯一性”又無法再生成。苦難隨即開始。
行文至此,筆者不禁想到《樹上的男爵》②和《局外人》③。某種意義上,無論是男爵躲到樹上,抑或是默爾索先生置身于司法系統的局外,都是對于現代性同化的一種無聲的抗爭。但同樣對抗世俗的抗爭,男爵、默爾索和空中飛人一樣,都選擇了溫和地將自己懸置起來的逃避方式,其結果也均是走向了無可避免地悲壯的失敗,只是失敗表現形式不一樣而已。只有如《鼠疫》中里厄等人堅定地反抗,才能“擊退”荒謬④。
空中飛人是一個“元典型”,其可以作為每一個生命在與社會發生接觸歷程中唯一性逐漸從建構到消解的代表。在不斷接觸“大地”的過程中,社會中的文化權力發揮著其隱秘而又深刻的塑型作用,無論是構造抑或是消解。于是,我們看到一尊“神”,在他巨手的籠罩下,操縱著人的命運,構筑著現代語境下的荒謬境地。人們左沖右突,做困獸之斗,常無處可逃。
關于這一點,卡夫卡是一個發現者,但是并不是一個解決者。他通過他的文本大聲告訴讀者這一件事,聲音之中透露著悲哀、恐懼和迷惘,卻從未給出有效的應對方式或路徑。與他處在相似時代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同樣揭露了這種苦難:“被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⑤。作為“自然之子”的空中飛人從“無根”的混沌中脫出的那一刻,就注定將走上無可避免的反啟蒙和反神話的道路。即使如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談及波德萊爾通過文藝創作的抵御方法,也不過限于一時之慰藉⑥;第三代哈貝馬斯則通過分析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拈出“溝通理性”⑦,而眉目稍具,但亦多有不甚明晰之處。
按照理論家弗萊的觀點,在文學發展的譜系上,卡夫卡的時代處在“冬天”⑧。可以預想到的是,隨著“現代性”誘發的苦難開始,空中飛人的位置或再度下移,直至一個各方面弱于正常人的人,一如變成甲蟲的薩姆沙和走不出城堡的K。但正如“鼠疫”終將被擊退,弗萊所認為的人類的文學終將循環一樣,筆者深信荒謬也會最終退潮,等待的絕望中將蘊含希望,反諷將最終如四時輪回一般重回神話的敘事。但前提是,“若批判不徹底,則反抗無意義”。
當唯一性被消解之日,是苦難開始之時;當唯一性被重構之日,是救贖開始之時。卡夫卡導夫先路,揭露批判,入木三分;我輩繼之踵武,追尋路徑,終結苦難。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錦城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