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紅柳綠六月天

華曄

立夏之后是小滿、芒種、夏至……日子一如既往的匆忙，來不及細數，已從指縫中溜走。

住院的老父親，看我的表情一臉茫然，好像不認識。經歷幾次搶救，父親的身體愈發脆弱，猶如風中的殘燭，隨時隨地會熄滅。母親的焦慮像初夏的雨，還沒看到烏云，就沒頭沒腦地砸下來……而且，記性越來越差，耳朵越來越背，脾氣越來越大。但她每每坐在病床邊，握著父親那沒有知覺的手，眼神里就會流露出滿滿的疼惜和愛意。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時光靜止，這樣的畫面能夠定格。

聞著淡淡的荷香，從母親家住的江南府邸小區散步5分鐘，就走進了晨曦中的西津渡。這是鎮江文物古跡保存最完好的地方，也是這座古城的文脈所在。

在西津渡古街上的“太平泥叫叫”非遺傳承點，我見到了失聯多年的老友寶康。我們認識快30年了！寶康有一雙靈巧的手，會設計制作各種精美的手工藝品。“太平泥叫叫”能吹響，祈太平，是發源于鎮江華山村的民間玩具。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都可以成為捏塑時取材的原型，凝結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想當年，樣貌平平的寶康，幸運地擁有美麗女子諫生的愛情。他倆送我的鐘馗驅鬼木雕，幾經輾轉，如今掛在我紐約的家中。

因為西津渡，因為云臺山，因為童年回憶，因為同學朋友……購房的欲念蠢蠢欲動，像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在血液里奔涌。懷著魔鬼般的沖動，我在美麗的荷花池畔購置了新居。這些年，我在股票市場上輸得血本無歸，感情歷經坎坷，職場身心俱疲，唯有房產，最讓我心安。何況小城已經是滬寧線的價格洼地，漲或者跌，又何妨？

我喜歡在喧囂的晝寫下短短的詞，在寂寥的夜將它們連成長長的詩句，然后一點點刪除;喜歡坐在臥室的窗臺上俯瞰樓下那一池碧綠的荷;喜歡混在人群中吸溜吸溜地吃一碗地道的鍋蓋面;喜歡去菜市場稱兩斤豬頭肉，搭一段鹵豬腸，再買一堆農戶新摘的蠶豆。在市民氣息濃郁的小城，我活得瑣碎又樸實。

旅居海外的高中同學返鄉了！蘇南地區的同窗好友回鎮了！曾經共事的廣播電視臺的舊友們狂歡了！有不期而遇，有蓄謀已久。緊緊相擁，一句“別來無恙”，感嘆歲月如梭。

鎮江回滬第二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她翻看了書櫥里我五年前寫的一本書。母親說：沒想到上海那些年，你采訪了那么多人啊！

難得母親有閑，讀了N年前我的采訪紀實。這20年來，我不斷地失去，也不斷地擁有……常常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選擇，前行。然后，是下一個十字路口，再選擇，再前行。表面淡定，內心波瀾。閨蜜總笑我：人生如若不折騰，或許也很無趣呢。

江南正煙雨，深情永珍藏。我將半世的憂傷拋灑在風中，卻將對你的思念刻在六月天。

不知不覺已經回國兩個月了！返美倒計時。整理衣柜時，發現角落里一件不起眼的燈芯絨大棉襖，似曾相識的感覺，看著直發愣。

那是25年前的一段舊情。忘了緣起何時，也想不起緣滅何故。錯過的芳華流落他鄉開出嬌艷的杜鵑花，荒蕪了熱烈的追求。鎮江，南京，上海，隨著工作城市的變換，我一路上扔掉了許多東西，卻不明白這件棉襖為何會跟著我搬了幾次家？只是，它的余溫早已散盡。后來……這個故事沒有后來。我決定把棉襖寄還給他。有些人和事，只能留作回憶。

情感故事的開篇總是鳥語花香，結局卻總是唏噓感傷。漸行漸遠的我們，連改寫的勇氣都沒有。人來人往，潮起潮落。江南溫潤潮濕的空氣，稀釋了流年的惆悵，也模糊了曾經的怨憤。

朋友武文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工作，微信里說他這段時間正好出差上海，于是我們相約在新天地碰面。得知他半年前辭掉了美國的工作，做了“海龜”，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調侃他：回國，不一直是你想要的嘛！

作為美國的高科技人才，武文被蘇州一家上市公司聘用，年薪兩百萬人民幣。這位老兄在美國時總是感嘆早年出國留學，錯過了祖國改革開放的黃金期，沒能抓住機遇成為馬云第二。如今回國了，掙錢過癮了，奔波勞碌了，意亂情迷了，又感嘆國內空氣不佳，節奏太快，人心浮躁，還得忍受與太太兩地分居，無法兼顧到美國的家庭。

享受國內生活的便利和多彩，必然會滋生焦慮和煩惱。拿著令人羨慕的高薪，必然要承受職場的高壓。混跡江湖，總有糾纏不清的人際關系。武文說，回國治愈了他的患得患失。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花紅柳綠，云蒸霞蔚。初夏的心情，是行走在云端的風景。吃了心心念念的飯，聊了青春魯莽的事，還了欠下許久的情，見了一直相見的人。不問來路，亦不問歸期。漫步熟悉的街道，誓言崢崢在耳，往事歷歷在目。留得住熱氣騰騰的黃昏，留不住兩情相悅的子夜。歲月像伸展的枝蔓，蜿蜒曲折，盤根錯節，覆蓋了年少的癡狂，也埋葬了昔日的愛恨。魔都人，故土情，似雨中飄飛的花瓣，有些沉積心底，有些遍尋不見。

這一天排得滿滿的。看了一場電影，讀了半部小說，品了紅茶，喝了咖啡，臨睡前飲了杯30年陳釀。未來遙不可及，此刻抵擋不住。帶著七分醉意站在30層高的陽臺上，看外灘風云變幻，看浦江星空璀璨。即便是一個人的24小時，卒卒鮮暇，竟忙得不可開交！

村上春樹說：哪里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夜里夢游，彼岸的你赤裸出現。月色撩人，夏花絢爛，水波搖曳，愛欲纏綿。我的春夢被你填滿……醒來暗自發笑。家鄉一句著名的情話從腦海中悠悠飄過：不是你的錯，不是我的錯，都是月亮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