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我在鄰村上初中,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時間。每天下午放學后,走在回家的三里土路上,我的心里便有著說不出的舒暢。先是走過一大片密林的邊緣,再有一條小道穿過農田,接著經過那片已漸黃的草地,就到了那條又細又彎的小河旁。河水清淺,幾塊大石頭散落其中,我輕巧地踩著石頭跑到對岸,抬頭看,村莊就在不遠處。
家家戶戶的炊煙升騰成一種召喚,許多倦鳥翅上馱著夕陽,投入身后那片林子,濃烈的親切感撲面而來。過了河,我的腳步開始急切起來,我沿著土路上牛羊的蹄痕,投進村莊的懷抱。從家門前的矮墻上方一躍而過,驚起滿院的家禽,南院里成熟的果蔬香氣流動,草檐下垂掛著紅紅的斜陽和燕子的呢喃,長長的風跟著我走進房門。
外屋灶臺上的大鐵鍋里冒著香氣,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旁邊堆著的柴火,還散發著秋天的氣息。只是離開家一個白天的時間,回來后就有著如此的親切感,就像在穿越了風雨后,回歸一個舒適的懷抱。
我看到母親正在灶臺前忙碌著,這是她日復一日不變的內容,家中田里,一日三餐,縫補洗涮。平日里我不曾留意,只有這種歸來的時刻,才會感覺到那份溫暖。那時還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我離開家很長時間,再回來的時候,這種感覺會強烈到什么程度。
后院人家的女孩子,年紀和我差不多大,可家里的所有活計基本都是她在操持。她的母親長年臥病在床,哥哥在鎮里打工,父親要干田地里的活兒,所以她就用稚嫩的肩,挑起這個家庭的重擔。站在院門口,我經常會看到她抱著一捆柴火進屋,過了一會兒,炊煙就升起來了。更多的時候,她家里會飄出很濃的藥味,那是她在給母親熬中藥。她家離學校很近,有時候她會在課間跑回來,看看母親。
雖然家境不好,但她活潑開朗,從不為家里的境況而擔憂,也不為天天干很多家務而苦惱。而且她那種歡快的笑容,很能感染人。后來,我離家漸遠,故鄉的小村莊便濃縮成了家的感覺,對同鄉都有著對親人般的想念。那個時候,想起后院的女孩子,心里便會涌起感動。村莊里的每一戶人家,都守著那片土地,一輩一輩過著煙火人生,那些院落相連成一個大家庭,不管悲歡離合,還是喜怒哀樂,都匯集成眷戀,成為無盡的鄉愁。鄉親,鄉親,同飲一井水,共度樸素的歲月,便似乎已血脈相連,親如兄弟姐妹了。
后來我家搬進城里,住的是平房,我每天放學回來,看著煙囪里冒出的煙,依然會有些激動,當然更多的是思念曾經的村莊里那個低矮的草房。再后來,我們住進了樓房,便連炊煙也見不到了。在沒有炊煙牽著腳步回家的日子里,我總感覺少了一些期盼。
后來的后來,我越走越遠,也暌離得越來越久,快過年的時候回家,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到自家的窗口,雖然沒有裊裊炊煙,雖然沒有干柴火的清香,雖然沒有滿院的家禽,可是心臟依然猛烈地跳動,那種感覺像極了當年從三里外放學回家的時刻。空間加深了流連,時間沉淀了思念,所以,即使沒有炊煙,我的心里也一樣盈滿了欣喜,因為,那扇窗里,依然是我一直惦念和無數次夢回的煙火日子,依然有親人的夢與盼在心底漫流成海。
所以,我可能永遠都達不到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也無法想象那種心無掛礙的生活。我愿意在塵世的煙火人生里牽腸掛肚,平凡而悠長。
有一次小學同學聚會,來的都是曾經村莊里的伙伴,提起我家后院的女孩子,他們說,她母親后來還是去世了,她沒讀完高中就輟學了,沒過幾年,就嫁到了北邊很遠的地方。想起當年她的笑容,我們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只是人生的際遇有時很難捉摸,我從未想過會有一天再次遇見她。
真的遇見了。在故鄉的村莊,雖然近30年過去,物是人非,卻依然有一種來自本能的心動。當時我站在回村的路上,看著我家原來所在的地方,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草房早已沒有了,我站在那里,用回憶拼湊著所有的昨日時光。然后我就看到她了,她也站在那里,看著她家曾經的所在,似乎也在記憶里重溫那些遙遠的歲月。
說起那些往事,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歡快清澈,沒有被時光的塵埃篡改,就像歲月深處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帶給我一種不期然的感動。
她說:“我多想念那時候的生活啊,雖然家境困難,我每天都干很多活,煙熏火燎,可我很高興,每天都是。因為我媽在,我爸在……”
我的心里也隨之流淌出一條暖暖的河。一座房子,有了愛與牽掛,即使是尋常煙火,也是生命中最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