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最著名的枕頭,當然是《枕中記》里的那個。趕路的書生,蒙老道熱情招待,俯就枕頭時,發現枕頭上的孔越來越大,漸漸恍惚,身入其中,做了一枕黃粱好夢。像我這樣專好流連于細節的人,就一直在琢磨那枕上的洞是怎么回事。其實很簡單,因為書生用的是瓷枕,為防止箱體在燒制過程中受熱變形,瓷枕側面一般會預留兩個小孔。后來筆記小說讀多了,發現唐五代和宋之人多用硬枕,瓷質居多,所謂“殘夢不成離玉枕”“玉枕釵聲碎”,指的都是瓷枕。因為古代女子就寢時,會松松地綰個睡髻,上插金釵,金釵和玉枕皆硬物,相撞時才會“釵聲碎”“玉釵敲著枕函聲”什么的。
一直在想,古代人好像都不怎么畏寒,你想想杜甫、白居易他們,結廬造屋,都是木頭墻體,茅草頂,頂多攔一道屏風,掛一個竹簾。后來看資料說,唐代時,全球氣候是偏暖的,氣溫遠高于今時。啊,這才明白,老杜老白他們為什么好瓷枕、竹枕、石枕——有種石枕是桃花石做的,上有天然石紋,隱約如花瓣墜于春風,這個意象真是太富詩情了。到了明清,士大夫階層的享樂生活要精致得多。你看史湘云醉臥花蔭的芍藥枕,還有寶玉用的那個,填塞了各類干花瓣,枕上無甚奇特,內里落英繽紛。芳氣滿閑軒,枕上好夢成。至于用干茶葉填制的枕頭則是自古就有,其功效類似于李時珍所倡導的決明子枕頭,就是至老明目什么的。其他可填進枕頭的植物還有:清熱涼血的雞冠花、補肝腎的女貞、舒緩神經的薰衣草,毋論其藥效大小,都代表了一種積極養生、向光的生活態度。
還有一種枕頭取向,類似于精神養生,比如文震亨的“書枕”,用紙三大卷,狀如碗,品字相疊,束縛成枕。說實話我不太喜歡此人,士子味道太濃厚了,文章架子也大。這種“書枕”固然風雅,但是,能舒服嗎?我自己用過一個硬枕是蕎麥芯的,觸感生硬硌人。即使它宣稱有什么明目助眠之功效,我也把它直接改制成靠枕,這下化劣勢為優勢,它的生硬,搖身一變成了硬朗,躺著、歪著、靠著,各有所恃。我還給爸爸買過磁石枕,后來,他老人家的肩周炎確實治愈了,可是又得了眩暈癥,是因為睡硬枕老空懸著頭。再后來,這個功過各半的家伙被我們塞進衣櫥,永不見天日了。
這些也罷了,居然還有一種枕頭,是專與肉體的軟弱求安對抗的,比如北宋的司馬光,用一個小圓木做枕頭,睡覺時,只要稍動一下,頭從枕上滑落,便立即驚醒,醒來之后繼續發奮讀書,他把這個枕頭取名為“警枕”。這種行為藝術,與頭懸梁、錐刺股是一個套路的,即以身體自虐的方式,來謀得學習的積極性。個人覺得還是李漁的態度比較切實,且顧及身體舒適度。“愛精美者,一物不使稍污”,夏涼冬暖即可。是,是,我不停地點頭。潔凈、素樸、簡靜、耐用,純棉質地,觸感柔軟,帶著親切的體味——我對枕頭的要求,和對男人的要求差不多。想起來有個希臘女人,她的思路估計和我的是重疊的,把枕頭設計成男人臂彎的樣式。想想看,孤身返家的冬夜,如有此物為伴,其滋味如何?
從細枝末節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性。周作人偏好日式居室,四壁蕭然,幾個坐褥,即可安住。支一小幾在窗下,置一壺清茶,自斟自飲便好。臥具是收在櫥里的,不占地方,頗有蕭索之意趣。這個我也喜歡,沒有物欲拖累的心,才是輕盈的。還有的枕頭,情意濃濃。梁實秋的太太,啊,彼時還是他的未婚妻,在他留美前,特地繡了一對枕頭給他,上面結了好多同心結,暗喻其情堅貞不移,其愛甜蜜和美。有一次,梁伏枕一夢香甜,感而作詩一首,就是那首《夢后》——怎么能想象,這就是和魯迅筆戰對罵、熱血勃發的那個桀驁的男人。“寤寐無為,輾轉伏枕”,可見這個伏枕多甜蜜。后來枕套的絲線褪色,圖案模糊了,他還留著……這才是真正的愛人枕。
要考究這類物質細節,最好在有戀物癖的作家文字里找線索。張小嫻寫過一篇小說,里面有個家居店小職員,暗戀一個男醫生,便在賣給他的枕頭里,偷偷縫進了一封情書。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把枕頭用爛,看到她對他說的話。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希冀再美,也只是一枕綺夢。但是正如我的朋友P同學所說,暗戀就是這樣,“一輩子不出手,是最高貴的姿態”。至于張本人對枕頭的態度,有陣子我看她給雜志寫的專欄,里面詳盡介紹了她的物質生活,包括用的杯子、臺燈、內衣褲等,都是附著實物圖解的。她用的枕頭是一款意大利絲綢枕頭,專程去買的,旅行都帶在身邊。“女人一定要備這種枕頭啊,它能讓你永遠都不長皺紋!”哎呀呀,實在是聰明女人。文字里,浪漫得好像逛著玫瑰花園長大的似的,在生活中,也盡可能善待自己。小說里高蹈地出塵,現實中低調地務實。
張愛玲當然要寫實得多,她筆下的枕頭是香港淪陷時,女學生用來偷運大米的,結果學校里的老修女們想象力太活躍,以為是“戰爭孤兒”,大大地驚恐了一場。這個情節應該是復制現實。三毛那個就難說了,她的枕頭是裝了鈔票,抱在手上,去沙漠,千里迢迢投親,哦,不對,應該說是投奔愛情用的。后來她寫《滾滾紅塵》,里面那個沈韶華,也是從枕頭里摸了金戒指出來,給來人當小費。這部小說,據說取材自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故事,可是,我覺得它更像三毛本人的超現實風格。亦舒嘛,是物質女郎,做她筆下的女人,真是三生有幸,穿戴行頭一一細描。她們用的都是英國牌子(確實記不清了)的寢具。白色細紋布枕頭,光面,無花邊,無繡飾。質地精良,無款式,不是內行都看不出好處的,通常才是最貴的。這種對奢侈物的把玩,也只有師太的文里才有。但是,真正把物質細節拿捏得手到擒來的,都是大家出身。比如內米洛夫斯基,本身就是大資產階級家里的獨養小姐,看她寫媽媽從箱籠里拿出祖傳的枕套什么的,不屑一顧地,幾筆閑文,水波不興地就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