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王搶親

郁林興

施王搶親的故事在江南地區流傳甚廣，核心情節在各地的傳說中大同小異，只是一些細節和情節的走向有所不同。現在這個版本流傳于浙江嘉興一帶，其中關于姚綬的描述，是與其他地方流傳的故事完全不同的，可以說這就是嘉興版特有的《施王“搶親”》。也正是有了這一情節，讓原本格調不高的傳說，在立意上有了提升。

由此，推及到傳統民間故事的收集整理上，我們會發現，由于時代背景的因素，一些傳說往往會存在諸如封建迷信或算命風水之類負面的東西，如何去其糟粕留其精華，需要我們收集整理者，在不違背核心情節的基礎上，通過必要的手法來進行修正。

大云寺的施王向來有求必應，十分靈驗，深得信眾愛戴。讓人想不到的是，萬歷四年三月初九的施王出會（廟會），施王的塑像上，被人用毛筆寫了幾個大字：神仙強娶人妻，天理何在？廟會上人山人海，這一下整座寺廟的人都涌到了施王殿前。

施王真名施全，宋高宗時任殿前司軍校，隨岳飛抗擊金兵立下大功，被朝廷冊封為“鎮遠侯”“護國大將軍”。他在任期間為浙江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岳飛遇害風波亭以后，施全行刺秦檜沒有成功，英勇就義。到宋孝宗時為他平反昭雪，加封為“靖江王”。江浙滬一帶的寺廟里，很多都設有施王殿。

可現在，施王塑像上竟被涂寫上這樣一行大字，在場的香客僧眾們一下像炸了鍋似的鬧了起來。

在大云鎮南二里遠的地方，有個村叫南村，村里有一戶人家姓徐，生了個聰明美貌的姑娘叫秀妹。姑娘到了豆蔻之年，出落得貌美如花，能詩善畫，尤其是一手織布的活計，人見人夸。

秀妹姑娘雖然百里挑一，卻也有一些怪異之處。她生下來的前一刻，母親夢見有幾個宮女打扮的女孩跑進家門，嚷著說：“恭迎誥命夫人！”這事兒傳得十里八村無人不知，都開玩笑管秀妹叫“夫人”。當地的女孩都是出生沒多久就訂了親，秀妹卻因為這個傳聞耽擱住了。秀妹五歲的時候，父母見也沒啥異常，以為當年的那個夢就是個玩笑，于是張羅給她找婆家，很快說定了西村的蘇家。可就在下聘的當天夜里，未來的夫婿急病而亡。這一下鄉里轟動，都說是這蘇家男孩命小福薄，受不起秀妹的“誥命夫人”貴命。

又過了兩年，一個外鄉搬來的人家不知實情，看中了秀妹的人品，前來徐家求親，當天夜里男孩就病倒了。那戶人家大驚，一打聽才知道內情，嚇得再也不敢提這事兒了，男孩的病也很快痊愈。從那以后，秀妹就成了鄉里人眼里的“禍害”。秀妹的父親去世后，留下母女倆相依為命。一轉眼，秀妹已經滿了十八歲。

這一天，秀妹正在窗前織布，屋子里飛進來一只蜜蜂，繞著秀妹的臉嗡嗡飛舞，在秀妹耳邊“肯哇肯哇”地叫。秀妹心慌意亂，放下梭子問母親怎么辦，母親覺得好笑，隨口說道：“你就說肯的，它就不會纏著你了。”秀妹真的對著蜜蜂說了一句“肯的呀”。說來也怪，那蜜蜂似乎點了一下頭，竟然飛出了門。母女倆本是隨口說話，這一下倒都愣住了。突然，秀妹一下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兩眼一翻，竟然不省人事。母親大吃一驚，抱著女兒大聲哭叫。正在忙亂，秀妹微微睜開眼睛，笑著說：“母親不要難過，女兒本是天上神女，命當嫁給施王為誥命夫人，來人間投胎只為歷劫。剛才的蜜蜂就是施王化身，親自前來求親，女兒已經答允，吉期已到，回去這就嫁了。母親今后思念女兒，可去施王殿相會。只可惜辜負了……”沒等說完，便氣絕身亡。

秀妹的母親泣不成聲，可事已至此，一切皆由天定，只好含淚為姑娘辦理后事。村里人得知，紛紛趕來幫忙。突然，一個小伙子急匆匆跑進院子，看見秀妹躺在棺材里，神態安詳，顏色如生，不由得跺腳大哭：“秀妹，你讓那萬惡的施王老爺搶去做了夫人，撇下我可怎么辦啊！”

來的小伙子叫陸長生，就住在同村，自幼喪父。小伙子身體強壯，相貌英俊，勇武過人，還知書識字，只是性格十分暴烈。他和秀妹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情投意合。長生幾次懇求母親去徐家提親，都被母親拒絕了，怕給唯一的兒子招來災禍。這一天聽村里人說秀妹被施王老爺娶了做誥命夫人，心疼得長生差點兒瘋掉。村里人這才得知，兩人早已私訂終身。

秀妹母親這才想起秀妹臨終時那半句話的含義，此刻只得含淚把施王求親的過程說了一遍，“這事兒也怪不得秀妹，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本該嫁施王的，不能算她違背了和你的誓約。姻緣前定，還是請你另娶別家姑娘吧。”

什么姻緣前定，還不是仗著法力無邊，強娶人妻！長生二話沒說，跑到石場為秀妹定制了一塊墓碑，墓碑上刻著：愛妻秀妹之墓。這是擺明了要和施王爭奪老婆啊，長生母親嚇得半死，打著罵著讓兒子把墓碑毀掉，可長生哪肯答應！等秀妹下葬后，他又跑到施王殿里寫下那幾個大字：神仙強娶人妻，天理何在？

秀妹一事早已在當地轟動，善男信女們早都知道，所以看到這幾個大字，明擺著是侮辱神佛，有人上前勸說制止，都被長生趕跑，再也無人敢攔。

長生扔下毛筆，轉過頭看著施王身邊秀妹的塑像，不由得心如刀割。原來這秀妹嫁給施王的事一傳出去，就有信徒連夜趕工，塑了施王夫人像，擺在施王身側。此刻長生看在眼里，有如萬箭穿心。他指著施王像破口大罵，又撫摸著秀妹的塑像流淚說道：“秀妹，你我當日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不能進我家門，死了也要進我家墳。我一個小百姓，怎拗得過神佛，可我陸長生七尺男兒，奪妻之恨豈能就這樣善罷甘休！你等著，我這就下去找你，去陰曹地府狀告施王。我就不信，老天爺不給我一個公斷！”剛說完這話，殿下香客齊聲驚叫起來：“夫人哭了！夫人流淚了！”說來也怪，只見秀妹的眼窩處滾出了兩行淚水，一對明眸竟然有光，似活了一般。如此一來，長生更加堅信，秀妹聽到了自己的話，他一定要到地下去告狀，奪回妻子！

長生起身就走，出了廟門一路急行，打算在大云寺附近找一棵大樹自盡，好去天界狀告施王。不料他解下腰帶，剛掛在樹杈上，身后響起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年輕人，你為了未婚妻而死，可想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一死不打緊，你父親已經不在，你母親只有你一個獨子，留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怎么辦？”

這番言語仿佛在長生的心頭響起一個炸雷，震得他渾身冒汗。他急忙收起腰帶，回過頭來，見身后站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一身書卷之氣，令人見之忘俗。這老者他認得，正是有名的大畫家姚綬。

長生連忙給姚綬施禮，又把自己的遭遇一股腦兒傾倒給姚綬。姚綬聽長生說完，又勸道：“都說命由天定，秀妹的出生既有那么多奇異之處，可見本非凡女，又豈能嫁給塵世中人？真嫁了你也受不起呀！你這一走，留在陽世的母親孤苦無依，只怕也得隨你而去。你眼里只有從小青梅竹馬的秀妹，全然忘卻了十月懷胎養你到大的母親，你也看到秀妹流淚不止，你們相愛一場，她對你有情有義，你不該照料她的老母親嗎？”一番話只聽得長生額頭上冷汗直冒，跪倒在地磕頭不止：“先生教訓的是，小子太魯莽沖動了，小子該死！”

長生從悲痛中清醒過來，就把秀妹的母親接到了自己家里。秀妹走后，母親思念女兒，身體每況愈下，不但不能做事，還看病吃藥，花了不少銀兩，盡管長生辛苦忙碌，三個人的生活也只是溫飽而已。

雨季到了，長生家的老屋總是漏雨，他打算去鎮上買些材料修繕一下。出門后沒走多遠，在街上他看到一個布包，撿起來沉甸甸的，打開一看，里面都是銀錠，用手掂了掂，竟然有百兩之多！這可是一筆巨款啊，是誰遺失的呢？長生冒雨站在路邊等到天黑，見人就問，卻沒有找到失主。他在路邊一連等了三天，失主始終沒有等來，有鄉人開玩笑說道：“平常人家哪有這么多銀兩，丟了也一定早來尋找了。現在你撿了銀子的事傳得盡人皆知，卻無人認領，想來是那施王老爺覺得對不起你，特意送你這筆銀兩，正好用這錢再娶一個老婆。”長生聽罷這話頓時火冒三丈，“我陸長生人窮志不短，要真是施王送的富貴，我寧可不要！”他把錢送給了鎮上的養濟堂。

第二天一大早，長生還沒起床，兩位母親急忙忙來叫他的門，說院子里涌來好多鄉人，扛著各種建造房屋的材料。這是怎么回事兒？長生趕緊爬起床，跑出門外。果然，村子里的人還在不斷涌進院子，男人拿著木料磚瓦，女人帶著白米蔬菜。最稱奇的是，鄰近的常大戶居然把自家院墻拆了一邊，讓給長生一大塊地蓋新屋！長生急忙阻止，可哪攔得住。

很快長生就弄清了原委。原來，他冒雨等候三天卻等不來失主的事兒早就傳遍了十里八村，人們紛紛傳說，這分明是施王老爺和夫人要報答陸長生。想當年江浙一帶沒少得施王他老人家的護佑，咱們應該知恩圖報，幫助施王老爺和夫人了卻心愿。這個倡議一提出，人們紛紛前來陸家幫忙。

幾天的工夫，房就蓋好了，長生卻心情郁郁，有心再去找施王老爺痛罵一頓吧，又覺著這并非神仙的本意。

從這兒以后，無論長生所做何事，都百事順遂，沒多久，家業就興旺起來。他也逐漸變得豁達隨和，性格溫和多了。兩位母親都著急抱孫子，他開始答允讓媒婆踏進自家門檻了。

這一天，媒婆給他牽線了一個外鄉人家的姑娘，說是聰明貌美，織布技藝堪稱一絕。長生應了婚事，到了洞房之時掀開蓋頭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這姑娘竟然和秀妹宛如孿生姐妹一般。他問起新娘子家為什么搬來大云謀生？新娘含羞回答：“我家本是施王后裔，聽說咱這兒的施王經常顯靈，這邊的布行生意又興旺，不愁沒飯吃，所以才舉家遷來依傍先人。能和郎君結成夫妻，實在是小女之福。”說罷，姑娘低眉含笑，宛然秀妹復生一般。

長生一聲長嘆，第二天特意帶著新婚妻子來到施王殿，和秀妹說及此事。見秀妹的塑像眉目彎彎，面帶微笑，更加堅信這是施王和秀妹的一番美意，于是鄭重拜倒致謝。從此夫妻和睦，共同奉養兩位母親，在當地被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