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過霧舟（二）

各機位準備就緒，嘉賓按照順序從門外走進來，在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后，依次坐在節目組安排的號碼位上。

到了現場，喬霧才發現，原來視頻里的那張圓桌非常大。

為了保證沒有任何場外元素，嘉賓與嘉賓之間都留有至少半個手臂那么寬的距離。

作為人氣不俗的新嘉賓之一，節目組也算是給足了喬霧面子，把她安排在倒數第二個出場。

知道現在已經有攝像機在拍，她從門外走進來，步子很慢。而后，她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標準的露齒笑，隨即開始做自我介紹。

圓桌前有幾個男嘉賓這會兒已經有些看呆了，都在竊竊私語，對于新嘉賓的美貌給予了極大的肯定。

簡短的自我介紹做完，喬霧松了一口氣，往安排好的二號位走過去。

坐在三號位的男嘉賓是藍鯊平臺一個知名的《爐石傳說》游戲主播，名字叫苦茶。梳得整齊的頭發，鼻梁上的無框眼鏡，以及一絲不茍的穿著打扮，讓他看起來不像是主播，反而有點像職場白領。

喬霧剛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湊過來套近乎：“你就是小喬妹妹吧。我的很多粉絲都很喜歡你，老在直播間里提起你，今天見了真人，比照片里還漂亮。”

對于類似的贊美已經司空見慣，也知道直播圈里水深，喬霧笑了笑，沒說什么，只是禮貌地道謝。

其他人紛紛嘲諷苦茶搭訕失敗，他也不生氣，還是笑嘻嘻的樣子，殷勤得很，“小喬妹妹別怕，有我在，誰都不敢投你出局。”

“對呀，投你就行了。”

搭話的是另外一個新來的女嘉賓，叫優優，大部分的時間直播唱歌，有時候也會播幾局線上游戲，據說，她是個很厲害的玩家。

看來……打算過來渾水摸魚的只有自己。喬霧忍不住在心里哀嘆。

大家打開了話匣子，和和睦睦地聊著天。雖然有三位新玩家加入，氣氛倒也沒有冷場。

最后一位壓軸嘉賓終于從門口緩步走進來。

其他人聽到推門聲，紛紛回頭，極熱情地打招呼。

新玩家里有叫他“喻神”的，也有叫他“Shadow”的，但是那些看起來跟他關系比較好的老玩家，此刻都笑嘻嘻地喊著“舟哥”。

只有喬霧目不斜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高貴冷艷。

喻舟漫步走來，面上還是那種自由散漫的神態，連自我介紹的時候都無比懶散。下了階梯，他轉過半個圈走過來，徑自坐在他熟悉的七號位，與喬霧坐的二號位恰好連成一條微斜的對角線。

（04）

坐在八號位的男生似乎跟喻舟關系很好，喻舟剛一坐下他就舉著手機湊過去，嘴巴張張合合的，不知道在聊什么。

他們時不時竟然還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幾眼。

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喬霧眼觀鼻鼻觀心，決定忽略他們的小動作。

至于這個男生，她倒也知道。圈名江小年，是近幾年很火的一個《王者榮耀》游戲的主播，一手貂蟬玩得出神入化，十個國服占了三個。

而且，他的私生活也很精彩，據說感情線刷新極快，圈里處處都有前女友。

剛開始做第一季節目的時候，藍鯊為了拉攏粉絲，肯定是要安排一些人氣主播來鎮場的，江小年就是其中之一。

而喻舟……據喬霧這幾天在網絡上搜集到的信息而言，在此之前只是一個素人高手，參加過很多線下的比賽，因為成績過于亮眼，才被節目組挖過來參加比賽。

結果，節目播出之后，他吸粉無數，名聲大噪，藍鯊自然不會放過這棵搖錢樹，便順勢把他以高價簽了下來。

錄制棚里的光線經過精心調試，打在他的身上，亮度剛剛好。

她覺得，如果只作為一個游戲主播而言，他的顏值實在是有點浪費。

想想這個世界也是挺神奇的，前些天自己還把這個人的視頻當作教學素材來看，一轉眼他們兩個就坐在了同一張游戲桌上。

像這種十二人標準局，一局游戲至少也要一個多小時，所以錄制時間比較緊張。

導播最后確認了燈光和攝影，拿著喇叭，宣布開始錄制。

第一局游戲，喬霧摸了張普通村民牌，但由于之前沒有玩游戲的經驗，也不懂套路，所以發言無法讓場上玩家滿意，很快就被投出局。

喬霧摘掉耳麥起身離場的時候，明顯看到很多人投來同情的眼神。

迷迷糊糊走到后臺的休息室，她抬起頭，發現墻壁上的電視機正在現場連線著，可以看到棚里錄制的情況。

棚里的燈光暗下來，其他玩家都舉著面具一動不動，終于，她看到喻舟把面具拿下來，然后用手勢告訴自己的狼同伴，剩下的牌分別是誰。

等狼人閉眼之后，剩下的人一一睜眼，全部應驗。

喬霧看得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

毫不意外地，這局游戲最后以喻舟所在的狼人陣營大獲全勝結束。

短暫的中場休息時間，正坐在休息室里吭哧吭哧吃著薯片的喬霧，看著屏幕里面其他玩家一一離場。

有幾個人在扎堆反思剛才的游戲，說白了就是互相甩鍋，她正看得津津有味，休息室的門忽然被推開。她一扭頭，原來是江小年。他那頭黃毛實在太過扎眼。

“小喬妹妹？”他的語氣里有驚喜的成分，而后，十分自來熟地走過來坐在她旁邊。

喬霧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

這個細微的動作被緊隨其后的喻舟盡收眼底。

“喀喀，初次見面，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江小年，你可以叫我年年、小年……我的房間號是315×××，歡迎來直播間找我玩——”

忽然——

“你能閉嘴嗎？”

喻舟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說話的時候，連頭都沒抬一下。

正在神游的喬霧瞬間回神。

剛剛還滔滔不絕的江小年，此刻神情顯得無比受傷：“舟哥，你當著人家女生的面，能不能不要對我這么無情？”

對方只顧低頭玩手機，沒理他。

感覺氣氛有些尷尬，喬霧主動開口：“你們剛剛那局游戲配合得真的挺厲害的，我整個人完全是蒙的。”

得到夸獎的江小年立刻又變得神采奕奕：“怎么樣，小喬妹妹，要不要我教你玩啊？終身免費的那種。”

“不用了……”

下意識地拒絕，她隨口找了個理由，“我平時自己看視頻學習就可以了。”

提到“看視頻”這三個字，從進來到現在始終沉默的男人，視線終于離開手機屏幕，抬頭看了她一眼。

察覺到這道意味不明的視線，喬霧愣了幾秒，終于回想起那個夜晚的偶遇，以及他恍然大悟般的那句“原來你是我的粉絲啊”。

心里那點兒模模糊糊的自尊心忽然開始叫囂，她想也沒想，解釋幾乎是脫口而出：“當然，不是看Shadow的視頻。”

話音落下，休息室里一片寂靜。

良久，她才聽見江小年訕訕地笑：“那啥，淡定，沒人說你在看他視頻哈。”

“……”

同樣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度，喬霧臉頰瞬間紅了大片，簡直想找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而那個懶洋洋靠在沙發上的男人，看著她，有些戲謔地笑了：“承認自己是我粉絲有這么難？”

……這誤會真是大了。

輕咳一聲，正當她打算從頭到尾將這件事情解釋清楚的時候，短暫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

廣播里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提醒他們回棚里繼續錄制。

她只能不甘心地閉上嘴。

在旁邊默默圍觀的江小年率先起身，而后是喻舟，推開門走出去的時候，她刻意放慢腳步，跟前面的人保持出半米左右的距離。

最前面的江小年余光往后掃了一眼，忽然有些幸災樂禍，壓低了聲音道：“舟哥，我怎么覺得，你這個最能招惹小姑娘buff（ 注意力）的人，好像在人家身上不起作用啊？”

低頭打了個哈欠，男人看起來一副睡不醒的模樣，想到香港的化妝品柜臺前，她慌不擇路扭頭就跑的模樣，忽然有點想笑。

——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明明就是個紙老虎，白長了張風情萬種的臉。

（05）

三局游戲結束，喬霧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被喻舟支配的恐懼。

到了玩家票選本次MVP的環節，意料之中的，幾乎所有人都投給了七號。當然，這其中不包括一局被抗推、一局被騙藥的喬霧。

而讓人意料之外的是，七號竟然投給了二號。

苦茶愣了愣：“稀奇，舟哥不是回回都投給自己的嘛。”

江小年也有點驚訝：“對啊，這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謙虛了？”

喻舟聞言偏過頭，視線輕飄飄地落到她的身上：“怕新玩家生氣，下次不愿意來了。”

“……”

他這么說，倒顯得喬霧好像很小氣似的，MVP也出于私人恩怨不投給他。

喬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這個人，怎么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啊！氣死人了。

節目錄制到尾聲，按照流程，各位玩家例行公事地一一發表游戲感言。

聽了幾個玩家發言之后，喬霧明白了，這大概算是一個甩鍋的環節。

因為基本上每個嘉賓發言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會站錯邊、投錯票，然后再表達一下對節目組的感謝之類的。

她這會兒突然又有點慶幸。畢竟第一局的時候，喻舟上來就給她發查殺，所以她根本不存在站錯邊的問題。

到了八號發言，他瞇著眼睛，笑容很燦爛：“哎呀，說些什么呢……反正今天又跟著大家一起混到了六分，美滋滋的。”

“還有就是，這季節目來了幾個新嘉賓，我也很開心能夠跟大家一起玩游戲，尤其是二號玩家。”

江小年說到這里，眨了眨眼睛，“咱倆現在也算是認識了吧？不如加個微信怎么樣，以后帶你玩啊。”

喬霧腦子里正在想別的事情，對江小年的發言也沒仔細聽，這會兒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能敷衍著點點頭。

緊接著就是七號發言。

在這個圓桌上，就連她一個新人都能明顯感覺到，每個玩家都很忌憚七號，也很害怕會被他騙。所以，每一次，大家對他的發言都會要求得非常嚴苛。

甚至有很多人都說，只要喻舟第一天點不齊四狼，那么他就是狼。

而眼下，那個備受關注的男人，眉眼依舊從容：“這是十二個人的游戲，不是我一個人的游戲，我希望大家不要害怕被騙，勇敢地去發言，去站邊。”

字里行間都透露著囂張。

發言結束之前，江小年湊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故意挖坑：“話說舟哥，對于今天一上來就被你查殺的二號玩家，你難道沒什么想說的嗎？”

喬霧：“……”

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在角落里舔舐傷口而已，這個八號為什么總是cue（提到）她。

原本以為喻舟肯定不會理，沒想到那人忽然笑了笑，視線投過來，連帶著語氣都顯得有點曖昧：“二號玩家既然是我的粉絲，應該不會生我的氣吧？”

誰是他粉絲啊。游戲玩得厲害就可以強行給別人安粉籍嗎？

內心雖然各種不屑，但是顧及四面八方的鏡頭及攝像機，喬霧還是保持優雅地笑了笑，大度地回道：“七號玩家也只是尊重自己的底牌而已，我當然不會生氣啦。”她都想為自己的這番委曲求全而鼓掌了。

第一期節目的錄制，至此終于結束，而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

喬霧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是夜里九點半，實在不早了。

眾人從化妝間出來，依舊需要穿過那條長長的破舊走廊。

由于夜色已深，再加上天花板上早就滅了一半的白熾燈，頭頂的光線顯得極其暗淡。

其他玩家之間都很熟稔，此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往前走。就連那兩個新玩家，都已經在短短的時間里開始抱團取暖。

只有喬霧孤零零地走在最后。

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上由于太過潮濕，就連僅存的那盞燈泡，也因為接觸不良變得忽明忽暗，更別提空氣里隱隱散發出來的陳舊氣味。

她沿著墻壁慢慢地往前走，正想著要不要把手機取出來照明，一時沒留神撞上某個人的后背。

“咝……好疼。”喬霧捂著鼻子，只覺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而那個挺拔清瘦的男人回頭看她，沉默片刻，忍不住開口問：“你鼻子是墊過的嗎？”這么緊張。

他竟然懷疑她整容？！

被氣得跳腳，喬霧拼命忍住想要擼起袖子跟他打架的沖動：“有沒有搞錯，現在是你撞到了我欸，怎么還這么囂張。”頓了一下，她又幼稚地回懟，“你的鼻子才是墊過的呢！”

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燈泡一時明、一時暗，喻舟抿抿唇，看她這幅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存了逗她的心思。

他慢慢轉過身來，一副不正經的模樣，語調拉長道：“是不是墊過的，你摸摸不就知道了。”說著，他還慢慢伸出手，看似要去拉她的袖子。

他那種斯文敗類的氣質忽然間又回來了，喬霧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后退幾步。

她長這么大，連只公狗都沒怎么抱過，更別提跟異性親密接觸。

灰暗的走廊里，她一直退到后背貼上冰涼的墻壁，然后退無可退。

由于他伸出來的手，她的視野里無法避免地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那枚低調的戒指——閃著微微的光。

喬霧看在眼里，原本是不想多管閑事的，可忽然之間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義正詞嚴道：“喻舟，不是我說你，你跟別的女生這樣拉拉扯扯的，就不怕被你女朋友知道嗎？”

雖然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調，但是喬霧心底里，其實不覺得他是那種處處留情的渣男。

“女朋友？”喻舟難得地愣了愣，過一會兒才想起來，“哦……你不說我都忘了。”

“……”

喬霧決定收回剛才的話，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渣男。

跟這樣的人實在是無話可說，她十分嫌棄地將兩人拉出好幾米遠的安全距離，繼續一個人往前走。

身后的喻舟看著那個越走越快的嬌小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她這是生氣了？虧自己看她一個人走在后面，難得好心地放慢腳步。

平時跟別人交鋒基本從未落過下風的喻舟，左思右想都覺得不甘心，干脆又快步追了過去。

“喂，小矮子，你走這么快干嗎。”

由于落下隊伍太久，現在其他嘉賓都已經陸陸續續走了出去，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停留在走廊里。

喬霧也是壯著膽子才敢一個人摸黑往前走，這會兒看見喻舟追上來，沒那么害怕了，卻還是很有骨氣地說道：“我跟你這種人渣沒什么好說的。”

由于樣貌出眾，喬霧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不乏追求者，但是那些人看中的都是她的皮相，還有不少男生在追求她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女朋友。

更可笑的是，他們個個都理所應當地說，她適合談戀愛，不適合結婚。

所以，她對腳踏兩條船的行為深惡痛絕。

喻舟反問：“人渣？”

圈里不是一直都說他對待異性不假辭色、鐵石心腸的嗎，什么時候風向轉得這么快了。

停住腳步，喬霧干脆豁出去了，轉過身，繼續數落：“你既然有了女朋友，就應該跟其他異性保持距離，不要動不動就——”

似乎是覺得好笑，他走近幾步，懶洋洋地問：“就怎樣？”

“就、就……”

就動手動腳？這讓她怎么說得出口。

兩個人此刻挨得極近，她仰了仰頭，恰好他低下頭。

她差點碰到他的下巴，瞬間嚇得一動不敢動，剛剛那點兒勇氣全跑光了。

喬霧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著自己現在勢單力薄，連聲音都有點兒底氣不足：“你、你要干嗎？”

喻舟卻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漆黑的眼望過來：“你該不會是他們說的那什么……女友粉吧？”

女友粉？

徹底被他的厚顏無恥驚到了，她一時竟然覺得無言以對。

走廊盡頭有一扇窗，此刻半開半合，月光溫溫柔柔地傾瀉進來，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影影綽綽。她像迷霧里的妖精，美得難以形容。

也不知道是不是經常玩語言邏輯游戲練出來的，總之，他看人極準。

第一次在香港見到她的時候，他就看出來，這個女孩……有點傻。

后背擋住大片薄薄的月光，喻舟側了側身子走過來，依舊是那副不著調的口吻：“如果我說……”

他俯下身，慢慢湊到她的耳邊：“我沒有女朋友呢？”

（06）

如果讓喬霧評選出自己生命中遇到過最莫名其妙的人，那些開著豪車、住著豪宅就以為一定可以追到她的富二代，在喻舟面前統統可以靠邊站了。

她花了兩個晚上來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變成他的女友粉的。

除了人長得帥，游戲玩得好，說話聲音好聽之外，喻舟這個人還有什么其他的優點嗎？

他憑什么以為自己就一定是他的粉絲啊。

第一期游戲錄制結束之后，雖然喬霧的性格向來都是得過且過不求上進，但因為自己的表現實在太糟糕，所以，她下定決心，在下次錄制之前，說什么也要進步一些。否則，她肯定會被觀眾罵死。

畢竟她這個人呢，其實還是挺玻璃心的。為了快速進步，她特地下載了一個現在最為火爆的游戲APP，打算先練練網殺。

喬霧用微信登錄進去，界面里很快就跳出來一串新人指引。她跟著做了做新手任務，然后界面上就跳出來一個小框框，問她是否立刻開啟一局游戲。

沒想太多，她下意識地點了同意。系統隨即匹配了八位玩家，進入房間。

大概因為這里是新手局，整場游戲里所有人都糊里糊涂的，完全不知道應該干嗎。

喬霧竟然算得上是最清醒的人。

一局游戲結束，她從房間里退出來，又想起之前跟喻舟他們玩的高端局，簡直無語凝噎。

如果要從這樣的新手局開始練，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追上他們的水平。

就這么在家里研究了一上午，她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起來。

中午跟姜葉約了一起吃火鍋，她從沙發上起身，隨便找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沒化妝，戴了頂Off-White的白色棒球帽，興高采烈地出門。

她們約好的這家火鍋店，距離喬霧租住的房子很近，坐地鐵也就兩站路。

這家火鍋店分為上下兩層樓，裝修成中國風的樣式，并且每張桌子都用古色古香的雕花屏風隔開，極好地照顧到了客人用餐的隱私性。

吧臺旁邊的長柜上，各色各式的火鍋蘸料，水果、小菜一應俱全。

正午十二點，正是艷陽高照的時分，喬霧擠在熙攘的人群里，進店門領了號碼牌。

她大概也就排了十分鐘左右，里面穿著旗袍裊裊婷婷的美女就喊到了她的號。

作為兩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她跟姜葉都不怎么能吃辣，偏偏又喜歡自虐，每次來火鍋店都一定要點麻辣鍋底。然后，兩個人被辣得直吸氣，如果實在受不了，還要準備幾碗清水涮去辣椒油。

喬霧點好鍋底之后，姜葉也到了。

遠遠望去，她身上穿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束腰長裙，樣式極簡單，也沒有任何點綴。

如果不是像喬霧這種天天跟時尚打交道的人，肯定看不出來這是香奈兒剛推出的早春新款。

姜葉大概是她認識的最清新脫俗的有錢人，之前讀書的時候，天天早上開著超跑去買十塊錢的早點，現在又穿著香奈兒的裙子來吃火鍋。

而此時此刻，姜葉走在人群里，容貌氣質絕佳，只是似乎有些不自在，頭一直往下低著，她的耳朵里雷打不動地塞著那副耳機。

喬霧和姜葉掏心掏肺地玩了四年，畢業前夕，姜葉終于猶豫著告訴喬霧，她以前念高中的時候患過自閉癥。

現在雖然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但是每次到了人多的場合，還是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親愛的，我在這兒呢！”

下意識地開口喊了聲，對方聽到喬霧的聲音，立刻跟見了救星似的，一路小跑過來。

喬霧起身，笑嘻嘻地去挽她手臂：“我們去取蘸料和水果吧，餓死了。”

“好啊，今天還是麻辣鍋嗎？”

“那肯定，誰先蘸水，誰下次請客。”

……

雖然只是短短幾天沒見，但是，兩個人這會兒聊天的氣氛就跟鵲橋相會似的，無比熱烈。

喬霧這個人雖然不挑食，但是在吃火鍋的時候，要求還是挺多的。首先，香菜和蒜泥她是一點都不碰的，其次，醋和醬汁的比例也要求得很嚴格。

這會兒她抱著瓷碗，正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倒著芝麻醬。

而旁邊的姜葉早已經調好了醬，在喬霧的催促下先回了座位。

人聲鼎沸的吧臺，客人絡繹不絕，喬霧終于心滿意足地放下手里的木勺。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旁邊恰好擠過來一個人，結果，勺子里的芝麻醬不小心往那人的手背上濺了幾點。

“欸，你是沒長眼，還是怎么回事啊。”

喬霧抬起頭，看到自己對面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身上穿著背心短褲，整條手臂上刺龍畫虎的，文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一看就知不是善類。

“那個……真的很不好意思。”她一邊道歉，一邊在包包里翻了翻，“我包里有濕紙巾，先幫你擦擦吧。”

誰知道對方看見她樣貌，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連著語氣都變得不懷好意，“著什么急啊小姑娘，這里人太多了，不如我們出去慢慢說？”

慢慢說？不就是往他的手背弄了點醬汁嗎，擦干凈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說的。

文身男的手勁很大，喬霧拼盡全力都沒掙脫開，只好開始采用言語要挾：“這位先生，你再這樣拉著我不放的話，我就要報警了。”

“報警？”他顯得很不屑，“小姑娘說話怎么這么沖啊，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而已，沒惡意。”

身邊來來往往的路人很多，卻沒人愿意多管閑事，仿佛他們兩個不存在似的。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那個一貫懶洋洋的聲音，問：“小矮子，你在這干嗎呢？”

喬霧花了零點一秒的時間，記起來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她急忙回過頭去看，果然看到如水人潮里，那個漫不經心的身影。

這人今天穿了件簡簡單單的白色T恤，配了一條黑色長褲，發色漆黑，眉眼慵懶，遠遠望過去嫩得像個大學生似的。

最氣人的是，他今天竟然也戴了一頂白色棒球帽，看著跟她的像極了情侶款。

不過，這會兒喬霧也顧不上吐槽了，扭著頭可憐巴巴地喊了聲：“喻舟！”

聽見她的聲音，不遠處那個人的腳步，微微地頓了頓，很快又若無其事地往前走，直到她面前。

喻舟視線先是望著她的臉，然后一路往下，視線終于移到被文身男緊握著的纖細的手腕上。眉頭皺了皺，他開口，聲音很冷：“放手。”

文身男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猶豫幾秒，竟然真的放了手。

看來，這文身男也是個外強中干的人，早知道自己剛才就再硬氣點了，指不定他還打不過她呢。

愛惜地抱住自己終于被放開的手腕，喬霧下意識地跑到喻舟的身后。虧得他個子夠高，為她撐起嚴嚴實實的一把保護傘。

“你是她男朋友？這女的剛剛把我的手背燙傷了，怎么也得給我個說法吧。”

躲在后面的喬霧聞言，忍不住探出腦袋：“他胡說，那個芝麻醬明明就是涼的，怎么可能燙著你。”

喻舟根本不管這些，他挑挑眉，語氣很無所謂：“燙傷了，就去醫院啊，賴在這算怎么回事兒，指望我幫你把另一只手也燙傷？”

這時，旁邊又躥過來一個抱著水果拼盤的高瘦男孩，還留著一頭扎眼的黃毛，在人群里極其醒目。

喬霧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是想以此吸引粉絲的注意力。

“怎么了舟哥，這人誰啊？”

眼見著對面的幫手也來了，那個文身男能屈能伸，嘴里雖然罵罵咧咧的，轉身卻是飛速地溜了。

江小年一臉蒙：“什么情況啊，怎么看見我就跑？”

文身男跑了，喬霧高高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

說真的，剛剛有某一刻，她真的在想，喻舟脾氣這么差，萬一他們兩個人真的在這打起來了，自己該怎么辦。

反正她肯定不能讓喻舟受委屈，畢竟爸爸從小一直教育她，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來著。

這個世界在喬霧的眼里終于重新美好起來，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她伸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戳了戳喻舟的后背。

對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

微微低下頭，她沒敢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那個，剛才謝謝你幫我解圍。”

這完全是真心實意的口吻。

似乎是沒想到她也有這么溫順的一面，喻舟難得地怔了怔，沉默了半天，輕咳一聲，道：“我只是路過，沒想幫你。”

江小年：“……”

這種情商為負的回答還說不是母胎solo（單身）？

喬霧卻不在意，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反正還是謝謝你啦。”

“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連語氣都變得熱情起來，“你們是剛進來嗎？要不要跟我們拼桌啊，麻辣鍋底。”

頭頂懸著幾盞精致小巧的紅燈籠，而她站在正中央，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明艷得如同三月的桃花。

喻舟覺得自己今天不太對勁。

因為，平時最擅長拒絕別人的自己，這會兒看著她彎彎的眼睛，竟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好。”他聽見自己說。

（07）

等喬霧帶著兩個陌生人回來的時候，姜葉已經忍不住又往游戲里充了一個禮包。

耳邊人聲鼎沸，方桌正中央的麻辣鍋里慢慢開始沸騰，卷著紅色的辣椒碎，咕嚕咕嚕地往外冒。

喬霧走過來，神色顯然有些忐忑：“小葉子，我剛剛正好碰到兩個朋友，就想著請他們吃個飯，你……介意讓他倆跟我們拼桌嗎？”

如果姜葉不愿意的話，她只能改天再報答喻舟了。

取下藍牙耳機，姜葉有些拘束地點了點頭，語氣還是溫溫柔柔的：“好啊，反正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看她的樣子不像說謊，喬霧才放下心來，改為坐在她的旁邊。

喻舟極自然地坐到喬霧的對面。

找侍應生又要了一份菜單，喬霧遞到對面，熱情地招呼著：“你們想吃什么就說，我來記。”

喻舟看了眼放在自己面前的菜單：“你請客？”

“對啊，隨便點，別客氣。”

江小年連忙擺手：“怎么能讓你一個女孩子請客呢，不如讓舟哥請吧，他最喜歡請客了。”

他倆這邊還在互相客氣著，喻舟已經拿著菜單開始念：“一份蝦滑。”

喬霧和江小年同時一愣。

“記啊。”男人挑眉看著她。

喬霧：……這人是完全不懂客套的嗎？

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拿鉛筆在蝦滑后面打了個鉤。

“澳洲雪花。”

“牛羊肉組合。”

“菌菇拼盤。”

“年糕。”

……

他慢悠悠地念，她手忙腳亂地記。

旁邊的江小年時不時加入戰局，點幾份自己想吃的配菜。

而坐在角落里的姜葉，這會兒完全像是與空氣融為了一體，只靜靜地看著。

知道她不喜歡跟生人接觸，喬霧也沒刻意說什么，翻著菜單，把她喜歡吃的東西都鉤好了。

點餐完畢，按鈴叫來侍應生核對菜單。

對方看到菜單上面密密麻麻的對鉤，顯然也是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他們幾個這么能吃。

葷菜、素菜很快就被送了上來，直到餐桌旁邊的三層柜都裝不下。

江小年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怎么點了這么多啊，要不這頓還是我來請吧。”

“不用。”

“不用。”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喬霧忍不住看了對面的男人一眼。

她張了張嘴，下一秒——

“我來請。”

“她來請。”

喬霧：“……”

江小年：“……”

姜葉：“……”

在心里把喻舟從頭到腳都吐槽了個遍，她終于覺得舒服了點，伸手又給姜葉夾了幾塊肉，仔細安排著：“你多吃點啊。”

——最好把這頓飯錢吃回來。

瞬間領悟了喬霧的意思，平時完全是小鳥胃的姜葉，今天一反常態吃了很多，到最后辣得眼眶紅紅的，還是不愿意先倒水喝。

喬霧也好不到哪兒去，嚴格說起來，她吃辣的水平還不如姜葉，這會兒嘴巴腫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做完豐唇手術。

江小年有些不忍：“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喻舟像看傻瓜一樣看著她。

知道姜葉性子倔，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終于還是喬霧先舉白旗認輸。

喬霧喝下一整杯酸梅湯，又倒了碗清水，把茼蒿上的辣椒油弄掉，這才覺得火辣辣的胃里舒服了點。姜葉也開始慢條斯理地倒水喝。

總的來說，因為有了江小年這個話癆的存在，這頓飯的氣氛不算太尷尬，其間，喬霧還被迫聽江小年聊了很多主播圈里的愛恨情仇，雖然那些名字她都沒聽過。

等大家都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喬霧借口去洗手間，非常自覺地去柜臺排隊埋單。

這會兒已經是下午兩點多，火鍋店里的人比起正午時分少了很多，很快就輪到了她。

報了桌號，她打開手機微信，正打算去掃二維碼，突然被人握住手腕。

“咝……”

她被握住的地方，恰好與之前文身男抓過的地方重疊。

喬霧覺得有點痛，下意識回頭。

她卻看到喻舟皺著眉，視線停留在她白皙手腕上那一抹極明顯的紅痕：“怎么不說？”

“呃……沒事兒，你怎么來了？”

她趕緊把手腕抽出來，緊接著就聽到前臺的催促：“小姐，一共是七百八十八塊，請問要怎么支付呢？”

正打算回答“用微信”，她卻看到身后的男人遞過去一張信用卡：“刷卡。”

這個舉動完全在意料之外，喬霧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抬頭去看他。

而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垂了垂眼，然后把信用卡和收據接過來：“走吧。”

“哦……”

說好要請客的，結果莫名其妙地蹭了一頓火鍋，她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頭頂的大紅燈籠還高高懸著，兩個人穿過人群，一前一后地出了店門。

而店外的場景也很尷尬。

只見姜葉和江小年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中間隔了至少五米的距離。

此刻江小年還在對著她笑嘻嘻地說著什么，對方的表情顯然很抗拒，遲疑著從包包里拿出耳機戴上，不發一言。

喬霧趕緊一路小跑過去，挽住姜葉的手：“走吧，你不是說想去我家坐會兒嗎？”

看著救星來了，姜葉趕緊點頭。

莫名被嫌棄了的江小年撓了撓腦袋，開始回憶自己是哪句話惹到了人家。

喬霧正打算道別，忽然聽到喻舟的聲音：“等等。”

不遠處，他慢吞吞地走過來，動作很輕地推了推喬霧的后背，示意往右邊走。

稀里糊涂地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她仔細一看，才發現斜右方的路邊有家連鎖藥店。

愣怔了幾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喬霧有點受寵若驚：“不用了吧……”

喻舟根本沒理她，已經自顧自地往前走了。

身后的江小年忙不迭地跟過去，只剩下同樣疑惑的姜葉：“他去藥店干嗎？”

喬霧眨了眨眼睛：“該不會是去給我買藥的吧？”

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都讓人覺得膽戰心驚。

炎熱的夏季漸漸過去，空中高懸的日頭卻依舊肆虐。

她站在藥店門口，來來回回地踱步，猶豫著是跟進去，還是直接離開。畢竟剛才喻舟也沒理她，直接就走掉了。

姜葉看她一眼，小聲勸了勸：“要不我們進去看看吧。”

“可是……萬一不是給我買的，多尷尬啊。”

他那人說話做事隨心所欲的，從不按常理出牌，誰知道他下一秒會說出什么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

兩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曬著，姜葉擦了擦額頭的汗，給她出謀劃策：“不然，你就說你‘親戚來了，去藥店買止痛藥，顯得名正言順一點。”

“對啊，你怎么這么聰明。”喬霧眼睛一亮，拉著她就要往里走。

叮咚一聲，門上懸掛的風鈴聲響起，原來是里面的人推門出來。

陽光刺眼，細小的模糊光暈落在他的頭頂，閃爍著。

而他的眉眼卻與這樣的溫暖完全相悖，總是透著股薄情寡義的味道。

“小矮子，過來。”

他開口，漫不經心地朝喬霧招招手。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動了動，很快又停住。真是太沒出息了，怎么能聽他的話呢，自己又不是那條薩摩耶。

可是……之前的恩怨不論，就單說今天，他先幫自己解了圍，又請客吃火鍋，現在只是讓自己過去一下而已，也沒什么大礙吧？

她的腦袋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戰況激烈極了。

喬霧有點頭暈，猶豫良久，終于還是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了一步。

而他手里提著標有藥店名字的塑料袋，看見她動作，也跟著走過來一步。

“叫我干嗎啊？”她嘟囔著開口，努力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姿態。

似乎是覺得好笑，他垂眼，薄薄的眼皮略微上揚：“我還以為你走了。”

“呃……我剛才想走來著，但是，這條路好像有點兒難打車，一直打不到。”

她眼睛躲躲閃閃地望著天，嘴里亂扯一通。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馬路上好幾輛亮著“空車”圖標的出租車，在車流中摁著喇叭疾馳而過。

喬霧聽見了極輕的一聲笑。

臉頰瞬間燒起來，她垂著腦袋，努力裝作無事發生。

天的盡頭刮來一陣風，撥亂了他額前的碎發。

身邊行人來來往往，喻舟又往前走了幾步，把袋子遞過來。

他的語調還是懶洋洋的：“回去按照說明書的要求涂，不用我教你吧？”

喬霧低下頭，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忽而模糊了一剎，只有這個袋子是清晰的。

——竟然真的是給她買的。

這次總算沒有自作多情，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著，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她猶豫片刻才伸手接過來，張了張嘴，卻只蹦出來一句干巴巴的謝謝。

喻舟收回手，眼睛往遠處瞥了一眼，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因為江小年和姜葉兩個人遠遠地站在樹蔭里，這會兒正饒有興致地盯著他們倆。

“……馬上要錄下一期了，你游戲練得怎么樣了。”

這個話題轉得極其生硬，虧得喬霧腦子少根筋，立刻傻乎乎地接話：“啊，不是還有一周才錄嗎？”頓了一下，想起之前種種，她又忍不住抱怨，“只要你下次別再針對我，我肯定表現得比上次好。”

“針對？”喻舟略不屑地笑了笑，“我要是不發你張查殺，你以為自己能站對邊？”

“……”

選擇性忽略了這句嘲諷滿分的話，她躊躇滿志地道：“我這幾天一直在苦練呢，下次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好。”日光下，他白皙的側臉仿佛泛著光，唇邊笑意很淡，“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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