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_劉美珠

參加高考的學子
最近,社會學家鄭也夫在《新京報》一篇專訪中指出,人人都讀大學甚至要擠破頭讀頂尖大學,是整個社會與教育產業共謀的騙局,一時引發熱議。當然,鄭先生的解決方案并不新鮮,即通過職業教育分流和所謂快樂教育。而后者也被許多人視為階層固化的“陰謀”。孰是孰非且不爭論,北京某中學一位語文教師的觀察或許會把我們帶入更真實的現場。文章不代表本刊立場。
小荷是我的學生,纖瘦文靜的小女生,在課堂上沉默得常常令你忘記她的存在。
我們在進行每周例行的導師面談,這次的主題是人生規劃。
“你以后想做什么?學什么專業?”我問。
一陣沉默。
我知道,這個她真沒想過,真不知道。
老師這個活兒吧,怎么說呢?你得有學者的學術素養(這才能把課講清楚條理),郭德綱的曲藝本事(這才能把課講得生動有趣),記者的采訪技巧(這才能跟學生交流),心理專家的洞察和治療能力(對,你還得給他治?。?。
單刀直入試過、迂回接近試過、剖心挖肺試過、當頭棒喝試過,有時就是撬不開一張沉默的嘴,點不醒一個頑冥的心。
小荷像很多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一樣,細細的聲音:“沒有什么喜歡的科目,數理化學不懂,歷史政治又背不下來,也沒有什么愛好。嗯,看電視劇算嗎?”
“嗯,哪類電視?。俊?/p>
“韓劇還有古裝劇?!?/p>
“那唱歌畫畫跳舞喜歡嗎?”
“不會畫畫,嗓子也不好,沒學過跳舞。”
“想想看,你以前做過很多事,你做什么最開心?”
小姑娘有些忸怩,終于開口:“以前參加戲劇表演,雖然只是個小配角,但是很高興?!?/p>
“你喜歡表演本身,還是那種站在聚光燈下的感覺?”
“都有?!?/p>
“那要不試試考中戲?”
“我查過藝考要求,我肯定過不了,文化課成績也不夠……”
“那……如果不能科班出身,你愿意去橫店從群眾演員做起嗎?像王寶強一樣逆襲?”
小荷搖搖頭。
我問為什么,她不愿意再說了。
不管怎樣,相比上一個學生的愛好是聚眾抽煙喝酒,上上一個學生是打游戲,上上上一個同學是打架,小荷同學的愛好還是值得肯定的。
結束談話后我找戲劇老師了解情況,戲劇老師干脆地下判斷說:“這丫頭啊,是上過我的課,表情總不到位,沒天賦,不是這塊料。”
導師的另一項工作是約談父母。
小荷的父母,出乎意料的老,生孩子太晚,女兒才高中,父母已退休,就靠微薄的退休工資度日。
像所有父母一樣,對女兒的期望就是上好大學,找好工作,在婚姻市場上有更多議價資本。然后,能在晚年照顧自己。
他們絮絮叨叨地囑托:“我們沒啥文化,一輩子苦,老師請多抓緊她,要提高分數,她得上大學啊,要不怎么養活她自己……”
面對他們粗大的雙手和布滿皺紋的臉,我無法反駁。
俗話說,經師易得人師難求。我的領導,校長大人,是要求我們當人師的。我們的校長大人,年輕的小伙子,長得帥,家境極好。我剛到學校,學生就用極艷羨的口氣跟我說校長的三雙限量版名牌運動鞋。
我很想對他說實話:領導大人,其實我也沒把我的人生選擇想明白。真不知怎么指導學生,您覺得您想明白了嗎?
想想自己以前想做什么呢?
在我記憶里,高中時候一直幻想的是穿著鵝黃的衫子,背著背包,黑布鞋,詩酒琴歌,仗劍天涯。那是我靈魂的召喚,是我生命中所有熱情的凝結。后來推想,大概那顏色是《射雕英雄傳》里黃蓉出場時衣服的顏色。
關鍵是仗劍天涯,快意恩仇??煲舛鞒穑畣幔?/p>
當然,在所有的后來里,我們都長成了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干著一份還可以忍受或不能忍受的工作,上有老,下有小,在養家糊口中謙卑地向生活諂媚。
在午飯后的困頓中聽校長的大會發言。
“讓孩子在學校里找到自我,快樂地成長!這是我們學校的精神,我們的教育理想?!毙iL揮舞著手臂。
我趕緊鼓掌。
低頭刷手機,《新京報》上登著鄭也夫教授的文章《不該“忽悠”孩子上大學》:
人人都讀大學甚至要擠破頭讀頂尖大學,是整個社會與教育產業共謀的騙局。全社會普遍尊崇高學歷,“忽悠”絕大多數學生參與“學歷軍備競賽”,使他們誤以為所有人都可以成為精英,卻唯獨沒人告訴他們:如何發揮自己所愛所長,如何更好地成為自己。
鄭也夫教授還說,
大多技術也沒有那么復雜,可能頂多半年就會了,所以我提倡的是中職(中等職業技術學校),而不是高職。但是我們不能像馬克思所批判的,把童工送到工廠。孩子初中畢業后到職業學校,首先是成長,好好玩耍,以及學習點技術。他們在這里就是要好好成長,職業學校應該是一個愉快的成長之地,應該有豐富的文體生活,培養情商,然后再進入到市場。
你看,我們這所創新學校多好,有書院、走班制、導師制、戲劇節、舞蹈節、項目制學習、哈克尼斯桌子教學法、大量的文體活動,會鼓勵學生追逐夢想,讓他們發現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鄭也夫認為應該通過職業教育分流來改變目前的“學歷軍備競賽”

曾在網上火爆的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講述了中學輟學者、高考失敗者、受不了打工壓力的年輕人等的生活狀況,正是近三十多年中國教育改革的縮影

《三和人才市場》中失學的陳勇對生活仍然抱有熱情和夢想
可這樣的學校,家長居然不滿意,學生居然也不滿意!
今天中午全校大會臨時加開的,起因是家長上訪到教委,群情激憤。教委的同志干脆到我們學校接待家長,開現場會。
同事說,自己在接待室旁邊的教室里上課,聽到隔壁哭聲一片,家長聲嘶力竭哭喊:“我們孩子最寶貴的改變命運的兩年時光,都被你們學校耽誤了。”
墻壁不隔音,老師和學生在哭嚎聲中相互尷尬地笑著,學生安慰道:老師,我們家長只彈劾校長,老師們都挺好的。
那潛力是由什么決定的?
基因。
鄭也夫舉了運動員的例子。
沒錯,我們怎么都跳不過劉翔,跑不過博爾特。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天賦,教育的職責就是發現孩子的天賦。嗓子好的唱歌,鼻子好的做飯,數學好的管賬,語文好的寫小說。上帝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合適的角色,真是完美。
可是,如果一個孩子的特長是馬術,而他生活在一個貧民家庭,如何才能試一試發現自己的特長?
如果一個孩子特長是掃廁所,作為父母,要不要支持他的愛好?
上帝在給每個人分配天賦時,又給哪些人分配了收垃圾、搬尸體、修下水管道,與城管躲貓貓的天賦呢?
如果上帝給你的天賦就是說謊、造謠、仇恨、嫉妒、貪婪,你要不要堅持自己的特長?
有人說,父母是做什么的,孩子就擅長什么。父母是物理學家,孩子當然物理好;父母是工程師,孩子動手能力強;父母是音樂家,孩子樂器玩得好;父母是工人的,嗯,孩子繼續當工人顯然更擅長;父母是半夜收集地溝油的,孩子……
對,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
沒有家長會承認自己的孩子只會打洞,哪怕自己活得像老鼠,哪怕孩子只會打洞,也要拼盡全力,爭一個地上走的機會。
我們是公辦中學,給我們發工資的說到底是政府。國家教育之本,設立高考制度,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選拔人才,其次,是培養各行業的合格工人。
社會如一個大機器,有軸承,有發動機,有齒輪,有螺絲釘,誰來做發動機,誰來做螺絲釘,怎么決定?位置是有限的。
就像一個學校,愛好管理100人,校長位子只有一個。有管理天賦的20人,校長位子也只有一個。
“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边@不,家長上訪,說學校給安排的語數外課時不夠,時間全拿來玩了。學校的處理意見呢,是哪個年級的家長上訪,哪個年級的獎金全扣,周末都不許休息,給學生補課。
這時,我們年輕的校長大人是不會想起來,當年語數外的課時數,是他自己安排的。
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鍋皆背焉。
身邊的同事默默翻個白眼,咕噥一句,“我就恨我當年怎么沒好好學習,淪落到這里教書?!?/p>
我的靈魂飛到空中,對自己加活且扣工資的命運抱以幸災樂禍地微笑。
低頭繼續刷手機,鄭也夫的文章還沒完。他說:
我們一直認為中國教育的一個偉大之處就是改變命運。但細想一下,這句話是有問題的,為什么要改變命運啊?因為這社會是不正常的,竟然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改變命運。你問一個德國人,他需要改變命運嗎?不需要,他做一個工人就挺好的,有收入,有尊嚴,干嗎要改變?難道是做總理?那他不會干。他們就沒有改變命運這一說。那么(教育)分流要成功,只能建立一個棗核型社會……有的就是喜歡念書,有的喜歡學技術。即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不比學技術高出多少收入。更何況別人還早出來工作好幾年。別人早結婚,喝啤酒看足球,過得很滋潤,就沒有通過教育改變命運這回事。選擇到什么層次什么類型的學校和教育,只是個人興趣……馬克思不是說了嗎,共產主義社會就是要人人都有依據自己興趣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說得真好,我簡直又想鼓掌??晌蚁氲聡?27萬失業工人,大概不會認同鄭教授的看法,德國從事底層勞動的難民移民也不會認同。當德國越來越不能從別國獲得高額利潤來維持自己國內的高福利,那些喝啤酒看足球的德國工人,最終也會重新想起馬克思,不是他的共產主義,而是剩余價值理論。
昨天聲嘶力竭的家長們也不會同意。教育,不僅僅跟快樂、成長、自我、生活、熱愛相聯系。
在很久以前,游獵或者農業時代,那些快樂的、自由成長的教育都只與貴族相關,當然,也不一定。
而公共教育,從來就是殘酷的篩選機器,教你知識,只是副產品,只是希望在工業時代,你能做個合格的干電池。對于非貴族,如果不利用機會拼力游一把,奮力跳一把龍門,你就要被用基因來決定做什么。基因我們還沒研究透,也許研究透了更可怕,你就完全是從出生就被決定的機器了。
社會學家會告訴我們,穩態的社會分層才是常態,要安于自己的階層。家長們在生活的風刀霜劍中痛定思痛,逼著孩子死也要過一遍這個獨木橋。
我們在中間,神經分裂,無措手足。
每每看到學生學得煩躁,就想勸,別相互為難了,干點自己喜歡的吧,當聽到他們喜歡抽煙喝酒打架,那還不如逼著你背點書,也許有天你懂事了,在艱辛的輾轉求生中,還念一點好。至少,整體民族的文化水平還能高一點。

難民問題和失業問題仍是德國社會突出的矛盾。圖為2018年2月德國的汽車行業工人罷工

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在歐洲仍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圖為馬克思誕辰兩百年他的雕像在他的故鄉特里爾揭幕
而且,我們還沒有爬到世界國家生態鏈頂端,我們還沒有數目廣大的供養者。美國人大概更希望中國人能像那些喝啤酒看足球的德國工人一樣,既然你們中國做世界工廠的工人挺好,那就是有天賦和能力,繼續做啊,為什么不可以呢,折騰什么呢?
對不起,我們不是德國人,我們不是那個寧靜祥和而看不到未來的歐洲。
兩千年前,陳勝吳廣就喊出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于是和平時代,千千萬萬學子懸梁刺股焚膏繼晷拼命用合法的方法在社會的階梯上攀升。動亂時代,千千萬萬陳勝吳廣揭竿而起赤膊拼殺用叛亂的方式在謀求社會階梯的攀升。無論基因怎樣,出身如何,我們都不曾服輸,不管這個世界想要如何選拔,如何競爭,且放馬過來。社會的矛盾,不以這個形式爆發,就會以另一種形式爆發,社會的階層,不以這種方式流動,就會以另一種方式流動。
這大概才是我們的民族精神,才是我們在歐洲一片暮靄沉沉的旁邊,保持著生氣蓬勃的原因。
下班,我回頭望望燈火稀疏的教學樓。小荷,我這么講,你是否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