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爭
《論語·為政第二》第十一句,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在傳統文化中,家庭是“故”,而學校是“新”,家庭教育是自生的,是先天的,是天然的。而學校教育是后天的,是設計的,是人為的。家庭教育應當也必須是學校教育的基礎。

因父母故,而知孝義,而善事老人;因兄弟故,而會悌義,而交處新朋……“故地今重游”“他鄉遇故知”,這番別樣的感動,都是“故”帶來的
我的朋友龔老師,已經是一位大學教授,但此刻,他正被女兒的家庭作業所困擾——女兒就讀于成都的一所知名小學,老師布置下作業,要求孩子們在家長的幫助下,制作一件與“中國傳統節氣”有關的手工藝品。學校自然是苦心孤詣,才琢磨出這“一箭三雕”的江湖大計:既鍛煉了孩子的動手能力,又傳播了中國傳統文化,也成全了日漸缺失的家庭親子教育。
交作業的日期將近,一家人一籌莫展,家長煩,孩子鬧,一晚上雞飛狗跳,苦不堪言。龔老師向我抱怨:“孩子哪有這個手藝?純粹是考驗家長!”
“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諸葛亮的《誡子書》,至今仍被引為家庭教育的典范,但“修身養德”“寧靜淡泊”之說,云山霧罩,似乎難以貫徹執行。古代的家書、家訓逐漸被解釋為道德律條,失去了其原有的生命力。而現代社會力圖恢復家庭教育,要立竿見影,只能獨辟蹊徑。家教斷喪,非一日之寒。學校試圖恢復,于情于理,都是善舉。然而事倍功半,還不在于這揠苗助長的急躁,急功近利的短視,而是緣木求魚的荒唐。
中國傳統的家庭教育,惟“故”“常”二字。
《論語》中有句路人皆知的名典:“溫故而知新”。通常,我們將“故”作“故學問”解,大概就是,把過去所學不斷溫習,可以得新知。如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中稱:“故字有兩解。一曰:舊所聞昔所知為故,今所得新所悟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這樣說固然不錯,然而,所有的學問,皆是由新轉故,所以如果要推及“故”的源頭,并不在學問,而在立身。
“故”有故人、故地、故事。天地之間,因緣際會,托生于某地某家,鄉土家世不可選,父母兄姊不可選,家族榮辱不可選,對于個人,這便是“故”的源頭。降生之后,首先要學習的,不是知識,而是與故人、故地、故事相親相熟。

溫故而知新,素心而守常,乃中國傳統文化的家教之道。因此古人要講“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念念改過,雖小必懲”“游子在外,最重唯平安二字”
風土人情,是本就存在的,要理解其合理性,理解其背后的因由,如有余力,則可衍及他處。古人學習《詩經》《楚辭》,便是行有余力的選擇,并不是對所有人的要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做君子的訴求,有做帝王師的豪志,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宏愿,才在此“故”的基礎之上,繼續深造。反之,如果對自己家鄉尚不熟悉了解,便試圖去知曉其他區域的風情,則是本末倒置之舉。對周遭人事友善,才能衍及“自遠方而來”的朋友,繼而衍及古往今來之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父母故,而知孝義,而善事老人;因兄弟故,而會悌義,而交處新朋;因家族故,而明仁義,而可登廟堂。“故地今重游”“他鄉遇故知”,這番別樣的感動,都是這“故”帶來的,與“故”相遇的剎那,情感的溫度回升,潸然淚下。
因此,在傳統文化中,家庭是“故”,而學校是“新”,家庭教育是自生的,是先天的,是天然的,而學校教育是后天的,是設計的,是人為的。家庭教育應當也必須是學校教育的基礎。常言道,家庭是最好的學校,父母是孩子的啟蒙老師,也就是這個道理。
溫故而知新,如果建立在這個基礎上,便不再是為求新知而鉆故紙堆的迂腐,而是生命常在,道炁長存,一脈天然的生活儒學。
“常”是中國傳統生活哲學中的關鍵詞。《易經》曰:“未變,常也”,《廣雅》更言“常,質也”。守常,維持“常態”,一直被認為是家庭與個人生活最穩固的狀態,國家意識形態也常言“穩定壓倒一切”,其實是中國傳統思維的余緒,是對“守常”的追求。
常態,非情非理,又合情合理,亦可以說超情超理。清官難斷家務事,家庭生活無法條分縷析得太清楚,反倒是處在一種動態平衡之中。甲骨文中無“常”字,常者,尚也,也就是推崇,《淮南子》上甚至說:“有以欲治而亂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最好的家庭教育,首先便是維持常態,家庭生變故,對孩子的傷害最大。西方社會婚姻關系脆弱,遂形成了一種父母與子女的平等關系,來協調這種家庭關系的缺失。中國近年來離婚率攀升,卻沒有在家庭關系上改變傳統的格局,所以對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總戴有色眼鏡看待,這并不完全是歧視,而是文化心性結構太過堅固,尚無法完成現代化的轉軌。
《道德經》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常態固然好,但不知常而固守“常態”,不加擇取地守舊,則不免陷入自己制造的文化桎梏,也并不是好事。知常才能守常、如常,中國人在這個問題上還要下大功夫。
溫故而知新,素心而守常。這便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家教之道。如此,我們方能理解,為何《朱子家訓》要講“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既昏便息,關鎖門戶”,為何《曾國藩家書》中偏寫“念念改過,雖小必懲”“游子在外,最重唯平安二字”……
龔老師女兒的家庭作業最終完成了,據說,最終還是借助了“無所不能”的網購平臺。這番折騰,令他們全家身心俱疲。家教斷喪之后的復興之路,如果通過這種本末倒置的方法,怕是只會南轅北轍,漸行漸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