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金克木

宋代繪畫中所描繪的科舉考試(殿試)
歷來批判傳統文化者,其核心論據之一是四書五經和八股文導致思維僵化、誤國誤民,但真是如此嗎?金克木先生對此進行了慎重反思,實則,不真正理解八股文的由來和功能,也無法理解傳統和歷史,八股文的真正禍害還將持續下去。本文摘選自《金克木全集》第五卷,有刪節。
八股定罪已久,還有什么可以評說?
清朝廷廢科舉以后,八股文銷聲匿跡,“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更是“臭名遠揚”“永世不得翻身”了。何必再提?
八股文從前稱為“時文”。名家的文集都不收容。八股的地位表面上極高,實際上極低,所以一旦不用于考試做官立刻便成廢物。八股已成垃圾,還有什么可說?
然而在五百多年的長時期內,無數讀書文人為學作八股而花費無窮心力,這豈不是一大文化現象?八股是不是“形亡而神在”?原形不出世,“元神”未必散,豈可置之不理?
要追查,首先要論罪名。不是洗刷而是定罪量刑。
八股的罪看來不過這么幾條。
一是限制了思想。指定《四書》加朱熹的《集注》為標準,不許“越雷池一步”。于是不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賣新科利器”思想不出《四書》,祖師只有朱熹,思想都僵化了。

元代以后,朱熹注解的四書成為科舉考試欽定教材,八股文也由此逐漸定型
二是糟蹋了文學。讀書人頭腦僵化,不僅不會靈活思考,而且不會寫文章。八股文只要調子對,不管語句是否通順。“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衷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蒼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億兆民中已非一人矣。……”(見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叢話》亦引。)這兩股文何嘗不對仗工穩音調鏗鏘?這樣堆砌相同詞句作花架子,擺氣勢派頭,豈不是“干凈徹底全部”的廢話?
三是害了朝廷,毀了國家。以八股取士,對外不能抵抗外族,讓皇帝安穩坐朝;對內不能振興經濟,讓朝廷多收賦稅;朝廷用的都是這種書呆子,江山怎么坐得穩?老百姓更不必說,在這樣的大小官兒的治下,只有倒霉受苦,有冤無處訴。翻來覆去背誦模仿《四書》和朱《注》文句,一心揣摩皇帝恩威,考官好惡,當時風氣,文章作不通,官又怎么當得好?
一傷思想,二害文學,三毀國家,八股的罪名不外這樣三項吧?這都是事實。幾乎是從有八股以來就有反對者。他們的說法未必有多少在這以外。現在八股已經“蓋棺”,這也成為“定論”,并沒有錯,用不著翻案。但是我們不應停留在這里,判罪之后就要量刑,那就不應該是一律“罪該萬死”“死有余辜”了。不妨摒除意氣考察一下八股的罪行究竟有多大。
首先是八股亡國論。這個罪名太大,帽子不合頭。文章和書本和以讀書求做官的人都沒有那么大的本領。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決不應當把匹夫之責和帝王將相之責等量齊觀混為一談。
明朝之亡是亡于皇帝太監的腐敗。崇禎皇帝吊死于煤山,他自己應負最大責任,不能怪八股。洪武、永樂兩位開國皇帝是雄才大略得天下,殘暴統治定天下,不是仗八股文。永樂皇帝的得力軍師是和尚姚廣孝,與八股無關。不上朝而修定陵的萬歷,剛愎自用又多疑殘殺大將的崇禎,游江南的風流少年天子正德,信任乳母客氏及其“對食”配偶太監魏忠賢的天啟,這些皇帝和另一些多半年紀輕輕只知玩樂把國家事推給太監和大臣的皇帝之中,有哪一個是會作八股的?恐怕連《四書》也不會讀。
總而言之,八股對國家社會有害,害處首先在讀書人身上,對于不讀書不識字的人,占多數的人民全體,為害沒有那么大。八股誤國論的又一方面是說朝廷以八股取士做官以致大小官員都是書呆子,所以皇帝亡國社會退化。這也有事實為憑,但說法很不確切。由八股考取做官的并不全是書呆子。忠臣奸臣能干人廢物都有。八股只是敲門磚,不能限制人做官以后拋棄八股發展才能。
從秦始皇到清宣統,高踞統治全國寶座的帝王將相并不是科舉出身,像明朝張居正那樣的極少,把帝國王朝的幾千年傳下來的統治要科舉出身的八股書生文官全面負責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皇帝下面是倚仗什么人統治的?其一是官,其二是僚,三是吏,四是差。所以官中的讀經書作八股的書呆子只是這官僚及官吏加官差機構中的一小部分。他們離不開僚吏差出主意辦實事。他們難得行善而作惡多端,但不能把罪惡都要他們承擔。責有大小,罪有輕重,八股書生占的一份不會很大。

在一份流傳的清道光二十七年科舉榜單中,第一甲第一名為張之洞兄張之萬,而后來發起洋務運動的李鴻章、沈葆楨等人排在第二甲三十名之后
文官的“出身”,漢代是經地方紳士名流推薦,考核在其次;唐代是經過科舉考試,還要加上大官推薦;宋元明清都是以科舉為正途出身,但旁門邪道不少;明清考八股而捐官不斷。不能說當文官的個個會作八股。所以八股有罪,但不可擴大,擴大了,就減少其他罪犯的負擔了。
八股時文不過是明清兩代考試做官的工具。要說清楚其政治機能不能不從明清上溯到秦漢的做官途徑,亦即統治者維持其統治機制運轉的人事新陳代謝方式。由此才可以定八股的“助紂為虐”罪的大小。八股里雖然包含著官和僚的秘訣,如揣摩題意,分析圣言,講漂亮空話,裝腔作勢之類,但一般讀書人學不到,起的作用不大。至于八股本身對文學及思想所犯下的罪行是一言難盡,但也不妨略察數例,只看清代前期。
清初蒲松齡是《聊齋志異》作者。他屢試不第,至古稀之年才得一貢生,相當于秀才。這是八股之過嗎?八股影響他做官,并未影響他作文。《聊齋》是敘事為主,八股不敘事,他會作駢文。《聊齋》的《自序》中說:“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八股是和駢文通氣的,“八比”對偶即為駢體。他作八股文應當是同樣有才華的。他應縣考、府考可以高中,到省考即落第,說明決非八股文章作得不好,也不能全歸之于命運不濟,而多半是他的文章才華外露不合時宜,主司不肯或不便錄取,甚至不能欣賞。
蒲松齡的朋友王士禎,即清初有名的詩人王漁洋,當時是詩壇盟主,提倡“神韻”的詩論,看過《聊齋》加批語,也寫過類似的《池北偶談》。他的八股文怎么樣?引一段為例。
夫監于有夏,監于有殷,古之人垂以為訓焉;而君子之不繆顧如此,則道之隆也。道之所在,三王治其先,君子治其后,合三統以成三重,而知《謨》《誥》不必相襲,統以至人之學問而適見其同。
乾道資始,地道代終,古之人效以為則焉;而君子之不悖固如此,則道之至也。道之所在,天地為其隱,君子為其著,合三重以立三才,而知壇圻所以報功,配以王者之功名而不以為僭。
這里一點“神韻”也不見,只是貫穿全章之意去闡發這七個字的一句題,其實是重復述說。他的八股既不見才氣,小說又趕不上《聊齋》,詩的理論雖高,作品卻不見高超,轟動一時,隨即與一般詩人為伍。可見八股作得多少,官運是否亨通,與詩文成就高低沒有必然聯系和重大影響。說不定蒲的不中反而比王的中式作官為幸運,當然這只是指文學成就而言,生活上就差得遠了。
再舉一例是袁枚。這是個風流才子,早早考取進士,做了一任知縣以后便辭官不做逍遙自在。他的詩名很大,比他的前輩漁洋山人似乎還傳得較久。他會作駢文,也作“古文”。他的兩段八股和王的那兩段一比,筆調不同顯而易見。一個拘束,一個流暢。

蒲松齡像
當締造之年天意蒼茫,謂帝王之自有真,亦群雄所不服。乃數年而刻詐者敗,又數年而失事機違民情者亦敗。后舞前歌而登封受禪者僅一人焉。夫用人不過爵祿,殺人不過兵刑,何足消磨豪杰哉?及父老攜杖而談王風,史官援筆而為實錄,不得不推本于豁達為懷,推心置腹,當機立斷,正直無私,以為有此數大德而當年足以平矣。
在委裘之日寶箓初膺,謂中興之自有期,亦官家所樂聞。乃誤于刑名法術者半,誤于宦官宮妾者又半,風雨下通而馨香上奏者僅數君焉。夫前有祖宗之忠厚,后有子孫之經營,此際尤征學問哉!乃詔誥之事已頒,起居之注已定,莫不嘆為法網何疏,嫌疑何寡,早朝宴罷,笑皆嚴,觀其行此數十年而太平不必問矣。
袁的兩股,一說創業之君,一說中興之主。他把漢高祖的“豁達為懷,推心置腹,當機立斷”都裝進去了,又把“刑名法術”和“宦官宮妾”等不是上古三代的事也裝進去了。全段文暗指一些史事,不知道也可以讀下去,如同說話。同時詞句總有別扭不通順處,這是八股的通病,只講腔調和字句格式不顧文法。
八股和《四書》流行幾百年本身不會有多少對國家社會的功罪問題,但對人說,用以應考就不同了。蒲松齡的考卷看不到了,上面引的王漁洋和袁隨園兩位詩人的八股是否能中,那就要看一時的風氣和主考官(代表皇帝)的好惡標準了。有人喜此,有人喜彼,這在古時叫做命和運氣,今人可以叫做機會或“隨機性”,佛家稱為緣分,是難以預定的。
為了顯出僵死的八股文體在有些人筆下也能發揮一種心情,多少有點“言志”的氣息,再抄兩段。
袁枚有一篇八股,題是《學而優則仕》。這出于《論語》,是孔子的門人子夏(卜商)說的,現在人還知道這句話。其中有兩股,一說不學而仕不行,一說學不優而仕也不行。必須照說題意,又可借題發揮。
豈無豪杰之流不學而亦多事業?不知:有才不學,則倉猝立功,純雜與古人分半。無才不學,則奉行故事,功名與胥吏爭長。君子以為,不學而仕與不仕同,學而不仕與不學同,故辭僚友而不疑,當大任而不動。其一仕也,上以報國家養士之恩,下以雪處士虛聲之恥。
豈無迂闊之士信學而反多拘執?不知:誤以為優,則得諸野者必失于朝。不待其優,則貧于身者豈富于國?君子以為,吾甚愛學,嘗愿不優以留其學,吾尤愛仕,嘗愿不優以重其仕,故鄭重以赴功名,即醞釀以成雷雨。其一仕也,大則竹帛表生平之經濟,小則文章抒黼黻之英華。
這不需要解說,更不需要注譯,略知文言就可以讀懂意思,熟悉文言更能夠欣賞其筆調。當時未必譏諷,但現在若用口頭語說出來說不定會引人發笑,還是在板面孔的文言中見笑意為好。題只有一句,所以只針對為學而當官的。再加一句“仕而優則學”,自然還會是強調學,又針對當官不學的了。子夏的原話可以有各種講解。應考當然只能照朱熹的《注》,自己寫文章就可以和駢文散文一樣發揮。兩股文中有些句子是本身相對所以和另一股中的本身相對的句子字數不同。這是八股允許而四六律賦所沒有的。這是緊中有松,便于發揮。
總而言之,從文體方面說,八股有罪可分兩股說。一是這文體集中了漢文作文傳統中的一些習慣程式又固定下來,達到極峰,因而僵死如木乃伊,不能再有發展。二是它成為中國科舉傳統中最后的限制最嚴的工具,又重腔不重意,不顧詞句通不通,只準代言,不許露出己意,在狹隘天地里捉摸轉圈子,于是重復說空話廢話,對皇帝說假話,成為習慣,出現定式,永恒不變,因而也成為木乃伊。可惜人是活的,人活了,八股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