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潘金蓮的發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畫堂香事》等
早在西漢時期的酒會上,就出現了一種器物,它代替舀酒勺,通過一汲一放制造魔術效果,引發在場人的驚奇與開心,其實是利用了壓強差的科學原理。
相同的原理應用在文房器用—— 水滴上,精致的構造與藝術化的外形相結合,成為古時案頭的日常物件,受到一代代文人的歡迎,存續上千年,堪稱設計史中的奇跡。
山東臨沂洗硯池晉墓出土的一件「胡人騎獅水滴」,在文物圖冊中被誤會其用途,解釋成「胡人騎獅銅燭臺」,是個小小的疏忽。
這件青銅制品采用人騎獅子的造型,獅子背上的人物雙臂分別向兩側伸展,一手翻掌向天,呈托舉狀,另一手持著一只短短的空管。器體內部中空,騎獅人的頭部形成一節圓形管口,開口在頂部。在這個開口中,插有一支精巧的青銅長管,頂端做成花形紐,其正中為一小孔,由之向下,管腔一通到底。從這支銅管,就不難猜出整件器物的用途,是研墨時向硯臺上滴水的專器。
戴念祖《文物與物理》(東方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中《硯盒中的物態變化》一文介紹了這種傳統文房用具的工作原理:將長管插入水內,用手指壓住花紐中心的小孔,然后將管子提起。由于手指把長管上端的通氣孔塞住,管內水面上的大氣壓強與管外的大氣壓強變得不同,形成壓強差,管內的水便不會泄落。將其移到硯臺上方,松開手指,此際,管內外的壓強恢復一致,管內的水才會落下,即可就水磨墨。(不過,書中對細管進水方式的理解似乎有誤:「用手指頭壓住銅水滴的上端,使其另一端進入水中,在大氣壓的作用下,水進入竹管或銅管。」實際上,如果采用這一方法,留在管內的空氣反而會阻礙水進入。相反,應是在頂口敞露的情況下插管入水,根據連通器原理,水會進入管腔)傳統的書寫方式中,研墨時需要控制水量,防止加水過多,于是,古人發明了這種特殊的工具,利用科學原理,讓清水一點一點地滴落到硯臺上,所謂「虛管溉滿,捻上懸之,水固不泄」(【唐】王冰《重廣補注黃帝內經素問》),「即如銅水滴,捻其竅則水不滴,放之則滴」。(【宋】俞琰《席上腐談》)子頂微大,正蓋腦心,儼一席帽」。文中描述的這件太元年間的「水滴」,與山東臨沂洗硯池晉墓出土的青銅胡人騎獅器極為相像!由此可以推知,洗硯池晉墓騎獅胡人的右手當初大約也是架著一只鷹,只不過此鷹已經殘失。更重要的是,陶宗儀以及元代文人都清楚此件器物是水滴,屬于文房用品,用途為向硯臺滴水,而胡人頭中所插的細管是「吸子」。顯然,因為這種細管能吸住水,把水轉移到硯臺處,所以在元人那里也被叫作「吸子」。書中接著說,鮮于樞曾經有一只形制大同小異的水滴,作為傳世物,一代代沿襲的叫法為「蠻人獅子」。他非常喜歡這件古董文具,然而,當寓居西湖斷橋的時候,卻不小心把吸子掉進了湖水里,三年后,又神奇地在原地找到了它。鮮于樞特別開心,把銅水滴改名為「神人獅子」,還寫了篇長文敘述這段因緣,并請當朝、在野的各路文人加以題詠,最終形成一幅長卷。《南村輟耕錄》的這則文字非常重要,實際上已經為洗硯池晉墓胡人騎獅器的定名與用途作了清楚的闡釋。從唐人王冰、宋人俞琰的討論可知,吸子作為文房用具的一種,歷代都為人們熟悉,大
從考古發掘來看,「銅水滴」一般都與青銅水丞配套制作,典型如安徽馬鞍山三國朱然墓出土的「青銅水注」,即是水丞與水滴的組合:水丞為扁圓形,由三個矮蹄足撐起,另外,腹部附有三個短圓管,實際上是筆插,可以將毛筆安插其中。同時配套制作了一支圓管,像塞子一樣插入水丞頂面正中的圓口內,管內上下貫穿,直通端頭花形紐內的圓孔。
不難看出,山東臨沂洗硯池晉墓出土的胡人騎獅器,在構造上與朱然墓青銅水注完全一致,只是被賦予了更具藝術化的外形。人與獅形成的小容器用于貯水,而從其頭頂插入的帶花紐長管則是「水滴」,使用時,按住頂端,封死孔口,然后把管子從器內拔出,移到硯面上方,再松手滴水。
關于這件器物的實際功能,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神人獅子」一條早已談得非常清楚。這一則記載曲折有致,很吸引人。其中說,松江的橫云山有很多古冢,當地人世代相傳是晉代陸氏的家族墓,墓中有很多當年陸家人的寶物。結果有個盜墓賊在至正甲辰這一年的春天盜掘了其中一座墓,墓磚有「太元二年造」的銘刻。墓中挖出了二百多件銅器,「內一水滴,作獅子昂首軒尾走躍狀,而一人,面部方大,髭須飄蕭,騎獅子背,左手握無底圓桶,右手臂鷹。人之腦心為竅,以安吸子。吸家知道如何使用它,把它看作日常物件。南宋佚名畫家所繪的《槐蔭消夏圖》(現藏故宮博物院),中景的書案上有一件魚形器,魚身下有四條支足,魚背上凸起一只圓鼓,一根細管由鼓中心豎起。與朱然墓出土實物進行對比,可以推測出,這里表現的是一只魚形水丞與一支吸子的標準組合。在它旁邊,則是一座插有兩支毛筆的筆架、一臺晉唐流行款式的辟雍硯,構成了一整套案頭文房。畫家能這樣表現,也可見吸子露面的機會不少,宋代上層社會不陌生。正是因為水丞配吸子的形制一直沿用下來,經常在書案上占據小小的位置,元代文人對其再熟悉不過,見到前代的同類出土文物便能夠立刻認出它的職能,而且很順手地援為己用。
妙的是,明人高濂《遵生八箋》「水注」提到,「有江鑄眠牛,以牧童騎跨作注管」。晉代出現的胡人騎獅水滴,竟然一直沿用到明代,只是隨著時代趣味的改變,發生了形象的變化,牛取代了獅子,牧童取代了胡人,但總體造型并未改變,仍然是人騎動物,而以動物背上之人物作為安插吸子的管座—— 「注管」。這樣一種既實用又美觀的文房款式,一經創造出來,受到一代代歡迎,存續上千年,堪稱設計史中的奇跡了。
清楚了歷史上曾經流行這種吸子加水丞的組合,一些相關表述才好理解。如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中說,銅制水丞損筆毫,同時「又滴上有孔,受塵,水所以不清」,如果改用玉或玻璃水丞,「若當中作滴子,則塵必入」。看了出土實物,就不難明白趙希鵠的意思,滴水管—— 古人所說的水滴、滴子或吸子,作為長塞插入水丞內,中空的管腔會漏灰,導致容器內部不潔。所以他想出了替代方案,在小水盂上加蓋,蓋的一側開個小豁口,插入一柄小勺,以勺取代滴子為硯臺加水。從明清文物看,后世文人大多喜歡這一替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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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村輟耕錄》中的 “神人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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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江之橫云山,古冢累累然,世傳以為多晉陸氏所藏。山人封生業盜冢,至正甲辰春,發一冢,冢磚上有“太元二年造”五字。(按:太元、東晉武帝時也)逆數而上,計九百一十余年矣。或者謂,冢有志石,但恐事泄,秘弗示人。冢中得古銅罍、勺、壺、洗、尊、鼎、雜器物二百余件。內一水滴,作獅子昂首軒尾走躍狀,而一人,面部方大,髭須飄蕭,騎獅子背,左手握無底圓桶,右手臂鷹,人之腦心為竅,以安吸子。吸子頂微大,正蓋腦心,儼一席帽。胡人衣褶及獅鷹羽毛,種種具備。通身青綠,吸子渾若碧玉。論其制作膚理,則非晉人所能,乃漢器無疑,必其平生寶惜,而以徇葬。約長五寸,高四寸許,誠奇物也。至秋,夏士安偶過生,生出以售,捐錢五十緡買之歸。剔鑿沙土,飾澤蠟石,神氣百倍于昔,韞櫝保藏,時以示博古好雅者。一日,為有勢力時貴奪去。昔鮮于困學公嘗畜一水滴,正與士安者大同小異。相承曰蠻人獅子,愛之未嘗去手。寓杭州斷橋日,臨湖有水閣,倚闌把玩,偶墜吸子于湖水中,百計求之不可見,悒怏慨嘆,形神為之凋枯。既他往,逾三年,復來杭,仍居昔所寓舍,追懷故物,注視湖波,適當霜降水凈之時,吸子儼在土內,亟命仆下取,欣然如獲至珍。即易號曰神人獅子。遂序述顛末,求館閣諸老與夫騷人雅士,歌詠以張之,寢成巨軸。公歿,子孫不能世守,水滴與詩卷皆歸婺州陶氏。陶亦不能久有,又將求善賈而沽諸。今不知所在。自我朝百余年來,僅聞公得其一于先,而士安得其一于今,非若他古銅器比,可以屈指數也。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之十九“神人獅子”,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然而,二〇一一年江蘇盱眙大云山西漢王陵出土了一件「錯金銀嵌寶石鳥柄鎏金汲酒器」,卻是用吸子代替酒勺。它的形制十分奇特,底部為一只扁圓罐,罐底面的正中開了一個小孔。罐體之上豎起一根長管,這一長管的頂端鑄有一只禽鳥,鳥兒內部為空腔,而在背部正中有一個圓孔,與內部的空腔相通。整件酒器以銅打造,罐、管、鳥無縫接合,渾然一體,但彼此貫通,只有上下兩個穿孔,足以讓空氣在中空的器腔里流動。兩千多年前,它作為隨葬品入葬時,被置于一張大漆案上,周圍放有眾多酒器,這一狀態一直保持到古墓重開之時。由此可知,這件器物是用于飲酒。具體使用,則是把圓罐部分沉入盛有酒的容器內,讓罐與管都盡可能浸到酒液當中,由于連通器原理,酒液會通過罐底穿孔涌入罐腔,甚至上升到長管內,而器腔里的空氣則通過鳥背的開孔溢出。對古人來說,神奇之處發生在下一步:一旦用手指嚴密堵住鳥背上的小孔,把器體從酒盆中提起,借助壓強差,便足可令酒液無法從罐底面的孔中流下。也就是說,只要手指緊按鳥背的孔口,不令透氣,就可以把器體連同其內所貯之酒提著四處移動,不會有酒泄露。然后的一步,也能產生意外效果:把罐底的小孔對準酒杯,按住鳥背穿孔的手指松開,那么,器內酒面上的壓強恢復,酒液就會落下,灌入杯子。
據研究,這座王陵的主人是漢景帝之子、第一代江都王劉非。這就說明,至晚在公元前二世紀,中國人已經發現了氣壓差造成的效果,掌握了利用這一原理的技術,聰明的巧匠使用這樣的技術制造出了趣味性的取酒器。在酒會上,它代替舀酒勺,通過一汲一放制造魔術效果,引發在場人的驚奇與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