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璇
中國方案的提出,是全球治理的中國話語對世界治理話語體系的補充和創新,是中國提升制度性話語權的重要舉措。制度性話語權的實現,既需要我們發出“中國聲音”,還需要中國話語在國際社會達成共識。其中,作為現存全球治理體系守成國的發達經濟體,無法繼續有效地提供全球公共產品,又有著現實的利益訴求,從而對中國的全球治理改革呈現出較為矛盾的認知狀態,并表現在其報道框架的選擇上。本文聚焦代表發達經濟體的美英兩國媒體,對媒體關于中國全球治理議題的報道進行框架研究和內容分析,發現中國方案的國際傳播在發達經濟體內部形成了認知分化。
一、問題的緣起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國際格局發生了明顯的權力轉移,一系列“黑天鵝事件”的出現對發達經濟體產生了強烈沖擊,使其難以繼續有效地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發揮主導作用。同時,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開始在國際事務中頻頻發聲,以期建立更為公正平等的全球治理機制。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在外交場合,針對“全人類怎么辦”這一當今世界的根本問題,提出了“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的倡議,以期樹立起中國全球治理的主動參與者和積極貢獻者形象。①
中國方案以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為重點,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基本理念,其內涵包括了全球治理整體理念的創新和對不同治理對象的具體改革措施。經過這幾年的探索和實踐,我國通過從頂層設計到具體的全球治理或地區治理的改革倡議,如“一帶一路”倡議和設立絲路基金、成立亞投行、成立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和金磚國家外匯儲備庫、實施自由貿易區戰略等提倡共建、共享、共商、共贏的舉措,為全球治理提供更為積極有效的公共產品。這些倡議已然得到越來越多國家——不論是守成國還是新興國——的支持和加入。2017年3月17日,聯合國安理會決議中第一次收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②同年3月23日,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也明確對“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認可,③證明中國的理念倡議已成為國際共識,進入全球治理的國際話語體系中。
不過,中國作為新興經濟體的代表,所提出的中國方案得到新興國家的追隨和認同,而作為當前全球治理機制的守成國,發達國家呈現出矛盾的認知傾向。因此,本文將聚焦美國和英國這兩個發達經濟體的主要代表,對中國方案在發達經濟體的報道框架進行分析。
二、研究方法設計
中國方案的提出和國際傳播是中國提升制度性話語權的重要舉措。制度性話語權的實現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提出全球治理的中國話語,二是中國話語經由全球傳播,融入他國的話語體系中,使得一國話語轉為國際共識話語,從而確定中國的全球治理參與者和貢獻者的國家身份。
建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都強調話語在國家身份建構和認同中的重要作用,一國身份需要話語敘述才能被他者感知,話語不是客觀社會的直接呈現,而是賦予了話語者權力的主觀建構過程,通過運用話語框架,影響受者的意義認知,從而框定社會現實,最終形成對國家身份和形象的判斷。其中,新聞報道中的媒介話語,通過對新聞要素的處理策略,形成報道框架,體現著社會實踐和新聞生產的互構過程。在這種互構的過程中,新聞生產者通過話語策略,以自身對社會現象或問題的認知去影響媒介的接受者。美國政治傳播學學者恩特曼教授的議題框架(issue frames)理論,將議題的框架化過程細化為明確問題關鍵、對事件結果進行歸因分析、闡明態度偏向、做出修正措施的建議等四個維度完成對報道對象的認知框定。④
本文擬基于恩特曼的媒介報道議題框架視角,對美英兩國所代表的發達經濟體如何在中國方案的報道中框定中國角色和公眾認知進行分析。本文以“China”(and) “Global Governance”(or)“China”(and)“Glo bal Economic Governance”為關鍵詞,以2013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為研究區間,以美國的《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英國的《電訊報》和《金融時報》為研究對象,共整理出有效樣本99篇。⑤通過報道議題指標分析,總結出三種議題框架:國家關系議題框架、改革和發展議題框架、中國角色議題框架。其中,從樣本國媒體涉及中國方案具體倡議的內容看,國家關系議題中的“南海問題”、改革和發展議題中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中國全球治理角色轉型問題是兩國最為關注的內容。因此,本研究選擇“南海仲裁案”、亞投行、中國角色為個案,通過標題擬定、新聞角度選擇、故事素材整理等方式,審視美英兩國作為發達經濟體的重要代表,對全球治理中國方案的媒介話語重構情況。
三、美英兩國對中國方案認知的共性與差異
(一)國家關系議題下的沖突與合作框架差異:以“南海仲裁案”為例
國家關系議題是美英兩國最關注的報道內容,通過對本國與中國或者第三方國家和中國的關系解讀,形成了沖突和合作框架。沖突還是合作框架,是指在全球治理的背景下,評價中國的周邊外交或雙邊外交政策或行為,是認定這一政策或行為的路徑是通過和平、協商、緩和沖突的方式達到解決爭端的目的,還是為了彰顯中國的崛起,倚強凌弱,從而激化矛盾,制造沖突,從中得利。這在新聞素材選擇上,表現為是更多地引用相關智庫專家或發言人的觀點強調摩擦和爭端,還是更多地展現中國通過與他國的合作實現共贏的結果。
中國全球治理整體理念的核心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我們倡導的國際關系是“協同合作、共建共榮”的共同體理念,是以和平磋商的方式實現對國際爭端的解決。但是,在美英國家媒體的報道中,“人類命運體共同體”的直接英文翻譯(common destiny of all mankind),只出現在全文直譯中方相關發言的報道,在直接或間接引用中國領導人的講話時,則會刻意回避關于這一理念的表述部分。不過,美國媒體更加凸顯沖突框架,英國媒體更偏向于合作框架,表現出兩國對中國全球治理觀的認知差異。
1.美國媒體的沖突框架
作為世界第一超級大國的美國,是傳統全球治理機制的守成國,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七國集團和世貿組織等的規則和議程均在美國的主導之下,因此,對于中國一改在全球治理中的追隨者狀態,美方明顯感覺到受到了挑戰。因此,美國借用議程設置的頻次處理技巧,在報道數量上盡量不提或少提中國的全球治理方案,除了在2014年和2017年兩國領導人之間的互訪階段集中報道外,關于中國的全球治理倡議提及甚少,特別是以政治類新聞為主的《紐約時報》,報道總量五年間只有7篇,且都是強調主觀報道方式的評論(5篇)和深度報道(2篇),在選擇素材的偏向方面,美國媒體有42.8%的比例選擇“南海爭端”議題作為討論中國全球治理議題的事實來源,占各發達經濟體國家的首位。通過凸顯中國在南海問題上不接受不承認的態度,打破國際上對國際法仲裁決定接受度的慣例,來展現出中國大國崛起后在外交上的強硬態度,建構起中國“要沖突不要和平”的強硬形象。《紐約時報》的7篇報道的傾向均偏負面,對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歸因研判聚焦于中國是為了提升本國的國際影響力,從而營造出中國與發達國家進行競爭和對抗的國際輿論。
不過,美國國家內部的不同媒體在框定中國形象時出現了分化。以經濟類新聞報道為重點的《華爾街日報》相較《紐約時報》,在維護美方基本立場的大前提下,負面態度明顯緩和。特別是2014年習近平接受《華爾街日報》的獨家專訪時,記者甚至刻意回避了南海問題,不僅對采訪全文進行轉載,還在之后的幾天以節選的形式多次報道。報道中多次全文轉載或引用時任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李保東、中國經濟學者李稻葵、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以及時任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秦剛等的講話或評論,以中方消息源的方式展現中國在全球治理問題上要加強合作,實現共贏的理念。
2.英國媒體的合作與沖突框架
英國這幾年在國際上的地位有些尷尬,國內經濟在金融危機后需要時間復蘇,與此同時又面臨難民潮和公投脫歐的問題,加上德國等歐洲國家在歐盟領導權問題上的競爭,和其最親密的盟友美國之間的關系也出現動搖。中國的崛起和開放給了英國重拾其大國地位特別是在亞洲地區的話語權以契機。因此,在現實主義國家利益的驅動下,英國媒體的報道在合作框架上表現突出,其基本報道態度幾乎和美國完全不同,在態度評判上認可中國的各項倡議,在歸因分析上認同中國方案的提出是為了通過國家間的合作以實現全人類的共同目標。在引用情況中多次全文轉載中國領導人或中國對外媒體的內容,即便是聚焦南海問題、烏克蘭危機等議題時,英國媒體不再明顯地偏袒盟友美國,而是把自己抽離出來,強調這場爭端是中美之間的對抗,并且把“威脅”等負面情態詞匯添加在美國一方:“面對中國在南中國海的軍事演習,美國威脅中國,認為這是中方在推翻幾十年中美在臺灣和平問題上達成的互信。”⑥
(二)改革和發展議題下的競爭與合作框架差異:以“亞投行”的相關報道為例
改革、發展和創新,是中國對完善當前全球治理體系的基本態度和實現路徑。在如何實現改革發展的問題上,我們提出了國內國際共同發展、互為促進的理念。從國內來看,以創新驅動發展,以創新深化改革,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包容性發展,中國道路在本國得以實踐和檢驗,才能成為他國,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可參考的經驗,讓“中國智慧”惠及世界。從國際層面來看,我們在美國等發達國家難以繼續向世界提供公共產品的現狀下,承擔起負責任大國的使命,積極推進全球治理在經濟、金融、貿易等方面的機制改革,為非洲、拉丁美洲等欠發達地區提供更多的發展機會,通過“一帶一路”、亞投行等治理機制的創新,為全球治理提供“中國方案”。不過,中國對全球治理貢獻的最主要公共產品“一帶一路”倡議,并不是美英兩國最關心的內容,美英也都沒有將其認定為是對全球治理機制的改革方式,而更多的是將其視為中國解決國內產能過剩或民族問題,或者將觸角伸向中亞,提高對周邊國家影響力的外交戰略,反而亞投行成了兩國都普遍關心的議題。
針對中國對全球治理的改革和發展,美英媒體在競爭和合作框架上形成了明顯的差異。判斷競爭還是合作框架,主要看報道國是通過專家解讀或與原有的治理方案進行比較后,更多地展現中國方案的問題,從而質疑或削弱中國方案對全球治理的合理性和有效性,還是更多地呈現出積極響應中國倡議,愿意加強與中國合作的立場和誠意。
1.美國媒體的競爭框架
美國媒體競爭框架的實現,主要通過兩個方式。一是擴大全球治理的議題范圍,將全球性問題歸結為一國的國內治理問題,這為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國內政策指手畫腳,不顧發展中國家的實力水平迫使其讓渡主權制造借口。二是不斷補充新議題,這些新議題往往是發達國家更具優勢的部分,如知識產權、進出口貿易限制、市場開放程度、環保力度、產業和勞動力基準、反腐政策、網絡空間治理等。⑦因此,美國在討論中國的全球治理問題時,把這些問題界定為全球治理的重點,而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中國在這些方面的確還不完善,恰好成為美國削弱中國制度性話語權的借口。例如《紐約時報》通過強化中國的“人權”問題和香港的“自治”問題,網絡自由、侵權、環保等傳統議題,弱化中國方案的改革創新意圖和對世界經濟的貢獻,依舊以對內“專制獨斷”的國家形象框定中國。
除上述兩種方式外,美國媒體還通過中國方案和既有治理模式之間的比較分析,將中國方案的提出歸因為對西方國家的挑戰,認為中國借助自己在經濟和市場方面的優勢,“拉攏”新興經濟體國家,形成東西方的對抗。例如,美國媒體會特別強調亞投行在監管方式、金融手段的透明度等方面存在的問題,毫不掩飾對亞投行的批評態度,通過對競爭框架的使用,以“挑戰論”框定中國,提醒美國這是開始喪失世界領導權的征兆。
2.英國媒體的競爭和合作框架
英國與中國近幾年的關系持續升溫,2014年10月,英國成為第一個發行人民幣主權債券的西方國家,2015年3月,英國成為第一個加入亞投行的西方國家后,借力“一帶一路”倡議,發揮英國在高新技術、海洋經濟、港口貿易等方面的優勢,嘗到了合作的甜頭。但同時,英國作為西方發達國家,難以擺脫與東方抗衡的基本立場,在英國媒體的報道中,呈現出競爭和合作框架交織的矛盾心態。英國媒體的7篇相關報道中,標題上多次使用“野心”“對手”“挑戰”這樣對立性色彩濃厚的詞匯,在故事組織中也多次對比“人民幣和美元”、“亞投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北京和華盛頓”等。不過,英國媒體的報道會把競爭和對立的狀態限定于中美之間,有意模糊本國作為美國盟友的身份,并通過引用中國的消息源和金磚國家概念之父吉姆·奧尼爾(Jim ONeill)的積極言論,弱化競爭的程度,強調合作的可能。
(三)中國角色議題下對“中國挑戰論”框架的使用共性:以標題中出現“China”/“Hangzhou”/“Shanghai”的深度報道和評論為例
盡管中國提出了一系列全球治理倡議,但我們在各種場合都反復強調,這不是要徹底否定當前的全球治理機制,而是中國作為全球治理的參與者和貢獻者,對其做必要的改革和補充,希望能更公平合理有效地解決全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不過,中國的自我國家角色期待在發達經濟體中的認可度仍然偏低,英美兩國均以“大國崛起和挑戰者”的角色認知框定中國。
美國媒體對這種角色框定的方式更為直接,表現在對中國的前綴修辭中,“challenge”(挑戰)一詞共出現21次,“rival”(對抗)8次,“leadership”(領導力)26次,對中國外交多次以“aggressive”(侵略性的)、“infringement”(侵犯)等修飾,表達出“中國對以美國為主導的現存全球治理機制發起挑戰,形成對抗,想要在國際格局中從邊緣者、追隨者向領導者轉型”的觀點。其中,美國的《紐約時報》呈現出最為激烈的負面態度,以對G20杭州峰會的報道為例,在別國將重點放在中國的創新議程和對世界經濟發展的建議上時,《紐約時報》依然將重點放在中國在舉辦G20過程中為了實現所謂的反恐要求而對城市居民所采取的強制性離開等措施上。而對于中國主導成立亞投行、推進自貿區建設等方案,美國媒體則視其為對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WB/WTO)等現有機制的挑戰。
相較而言,英國媒體的表達溫和隱晦不少,一是通過強調中國經濟的世界影響力和競爭力,以及多次報道中國對全球經濟治理參與程度不斷加深的事件,來構建中國的挑戰者角色。二是把其他四個金磚國家和中國放在一起,通過分析金磚國家或其他新興經濟體與傳統七國集團合作機制的差異,把中國置于一個挑戰性集體的角色中。當然,英國媒體依然將這種挑戰的對象直指美國,把自己更多地置于中立位置。
四、結論
從美英兩國媒體對中國方案框架化過程中的共性與差異可以看出,在當前以國家為主體的國際關系和對外交往中,國家利益是一國外交政策制定的核心依據和基本出發點。因此,中國方案對現存國際制度的改革創新,要樹立正確的“義利觀”,要強調兼顧國家利益和全球利益的可能性。我們還需要準確把握不同國家的利益差異,在公共產品的提供中盡可能滿足各方的不同需求,在此基礎上建立起共有觀念和身份,形成互信互助的新型合作模式,從而實現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的協調。
同時,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以西方國家為主導的全球治理觀仍然以西方的思想文化為基礎,長期忽略了新興國家、非西方國家在文明和價值觀方面的多元共存。一國身份的認同程度在文化認同上難度最大,卻又最為重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作為中國方案的核心理念,力求將中華文化的“和”“合”文化價值觀與溫特建構主義的“合作文化觀”、西方哲學的“全球市民共同體”概念在國際關系層面相結合,彌補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社會功能主義和等價交換的二元對立觀。因此,從五千年中華文明中擷取的“中國智慧”要想得到國際社會的理解和認可,僅靠我國領導人或對外媒體的話語解讀還遠遠不夠,需要積極發揮全球治理的主體多元化的特點,除了主權國家外,地方政府、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智庫學者、市民等民間團體通過公共外交、民間外交的形式對中華文化的解釋和實踐是極為重要的補充。通過尋找不同文化間的契合點,發現中國的治理理念與世界發展愿景之間的重合區域,有助于增進國際共識。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廳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關計劃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號:2018QN078)
「注釋」
①耿步健、沈丹丹:《論全球治理的中國方案及其價值基礎》,《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②李寧:《外交部發言人——聯合國安理會決議首次載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重要理念反映國際社會共識》,《人民日報》2017年3月21日第3版。
③新華社:《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通過決議呼吁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3/23/c_129836564.htm,2018-3-23/2019-01-05, 2019年1月5日。
④李東曉:《中國貪腐丑聞的媒介呈現與新聞生產研究》,浙江大學2010年博士論文。
⑤其中,《紐約時報》8篇,《華爾街日報》15篇,《電訊報》25篇,《金融時報》51篇。
⑥Philip Stephens.Xi Jinping, Davos and the world in 2017[N]. Financial Times, 2016-12-08. “As for Chinas military manoeuvr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it is the president-elect who now threatens to upend a decades-long Sino-US understanding that has kept the peace in the Taiwan Strait.”
⑦陸燕:《新一輪國際貿易規則重構與中國應對》,http://www.caitec.org.cn/article/ xsyj/rdpl/201601/1493.html, 2016-01-29/2017-04-05, 2017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