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健

麗江以北兩百公里開外的崇山之中,萬里長江第二彎的陡峭江岸,一座臨江的巨石突兀而立。巨石之上,城門威嚴,房舍儼然,高不可攀。這里,是納西族至今尚未被商業化的凈土,更是麗江納西族真正的發源地:寶山石頭城。
東臨滾滾金沙江,北望雄險太子關,西倚逶迤牦牛嶺,南眺嶙峋巖石渡。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蘑菇巨石上的石頭城,四周皆是巍巍天險。居住其中的人,只要踏錯一步,就會投向死神的懷抱。
很難想象,弱小的納西族人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被逼無奈、劍走偏鋒地選擇了這處“絕境”,作為納西人安家立命之所。納西族人也從不解釋,矢志不渝地堅守家園,因為歲月蒼茫,世代輪回,幾千年來的民族文化存續,已然是這個選擇最好的答案。
世人對納西族的印象,大多來源于麗江壩子。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距離麗江壩子一百多公里的寶山鄉,一座修建在蘑菇巨石上的天險之城,才是納西族人在云南真正的起源。
納西族人在中華大地的遷徙、繁衍歷史,大約開始于五、六世紀的南北朝時期,有一支納西族先民,遷徙到了金沙江流域。那時候的寶山鄉,被高山峽谷圍繞,巨大的海拔落差,形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有著豐富的動植物資源。納西族先民們一路尋找,企圖找到一處易守難攻、形勢險要的地方,作為長久的家園安定下來……最終,他們找到了一座巨大的蘑菇狀巖石,四周險峻而頂部平坦,這就是我們如今所看到的,盡管面積僅有0.5平方公里,但卻延續了千年生命的寶山石頭城。
云層漏出的光打在寶山石頭城的面龐之上,美得令人心醉。而如此景致石頭城的居民早已見怪不怪,數千年來他們據守天險,寸步不移地守護著屬于納西人的家園。
既然是石頭城,那么城內的一切物件自然與石頭有關。


從石頭城山腳下的停車場下車,沿著石階蜿蜒向上,步行數百米便可來到石頭城的西城門。西城門以青灰色的天然巖石壘砌而成,一側臨懸崖,一側倚絕壁,位置險要,形制獨特古樸。沿著小道繼續拾級而上,腳下的感覺便和麗江、束河等地迥然不同。因為遠看那山頂的石頭城貌似坦平,但置身城內才發現,落腳之處高低不平。城內那些起伏蜿蜒的巷道,是直接從天然巖石上鑿出來的石路。在坡度較大的街口,鑿有一級級粗糙的臺階,臺階上,散布著千百年來人踩馬踏形成的窩坑。雖然城內地形逼仄,但狹窄的街巷卻四通八達,讓人如置身迷宮之中。108戶納西族原住民宅院相鄰,全部隨巖就勢而建,前屋是一樓一底,后屋卻在坡上。

居住在石頭城內的百余戶村民,大都是納西老人。他們繼承了祖先留下的屋舍,日復一日地使用著石鑿的各種器具,行走在千年來人踩馬踏的石階上。
寶山石頭城三面都是絕壁深谷,唯有西南方向有一條羊腸險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天設之險的自然優勢,使得石頭城沒有令人望而卻步的高峻城墻,但是為了保險,納西族先民還是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防御體系。石頭城南邊的絕壁邊,建有厚約0.5米、高2米的夯土城墻,墻上開有瞭望窗。城東,用巖石砌有長近400米、高3米的城墻,城墻下開鑿的城門,被當地人稱為“東城門”;城西下臨深淵,筑有用獨木橋相連的烽火臺和炮臺,監視并守護下方那條進城的要道和不遠處的西城門;城中,還曾經筑有一座三層炮樓。
據當地的幾位老人介紹:石頭城立城近千年,除了1253年秋迎降南征的蒙古大軍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外族侵略者踏進城內一步。他們記憶猶新的是:1949年,一大股來自東南亞邊境的強盜到此燒殺搶掠,烽火臺上烽煙升起,石頭城周邊的山民紛紛躲到城里。在緊閉的西城門下,荷槍實彈的劫匪被城墻上扔下來的石頭打死,被箭射死……無可奈何之下,這群強盜只好將城外山民的家園搗毀了出氣。
烽火臺是寶山石頭城的制高點。
站在這里極目環顧,一幅滇西北大氣磅礴的畫卷徐徐展開:北面是一列青灰色的山峰,草木不生、直插云天,那是當年忽必烈率領數萬蒙軍革囊渡江、南征大理的太子關;東面是一堵狀若萬仞高墻的黃褐色山岡,陡峭的山腰上,零星地點綴著幾戶人家;西面是逶迤的高山牦牛嶺,三千米的海拔將來自高原雪域的部落威脅悄然化解;南面臨金沙江的緩坡上,筑有千畝梯田,那是納西先祖留給子孫后代的寶貴遺產。
按理說來,石頭城所倚仗的蘑菇巖石,周邊均是天險,土地貧瘠,并無良田。那么,如今5月麥熟、10月稻香,一年兩季金浪翻滾的景象到底從何而來?
大約在隋末唐初,納西先民一方面將家園建筑在天險巨石之上,另一方面將賴以生存的田地耕作延伸到了石頭城之外。他們就地取材,不畏艱險,用石頭將寶山石頭城周圍所有的山坡,全部辟為特有的石級梯田,并且設計了一套獨有的灌溉系統:每個石級下面修有暗渠,形成了一條由暗渠和灌田水口相互合作的澆灌網絡。這樣一來,便不會產生梯田常見的奪肥現象,充分顯示了納西先民的智慧。
從此,寶山石頭城的居民,退可守據天險,與世隔絕;進有千畝良田,豐衣足食。盡管天高路遠,交通不便,但石頭城內家家戶戶的基本生活物資都能夠自給自足,千年如一日。隨意走進一戶村民家,便可聞到淡淡的酒香。石頭城沒有不釀酒的人家,用自產的高粱所釀的糧食酒,香氣浸透了石頭城的每一個角落。自飲之外,多出來的酒可到鄰近村落售賣,十分受人歡迎。






有了酒,怎能沒有肉呢?寶山豬肉遠近聞名。這里的豬以豬草、南瓜、玉米、蠶豆葉為飼料,所產豬肉緊實,肉香四溢。一盤用“寶山豬”豬肉自制的火腿,色如玫瑰、香咸略甜、入口化渣,引得全國老饕趨之若鶩。一頓純正的納西菜,主食一定是“納西粑粑”。它的做法類似于20世紀60年代四川人愛做的軟面餅,只不過石頭城的納西粑粑用小麥粉和糯米粉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嚼在嘴里韌勁足、口感好。一大碗石頭城周邊高山上采擷的野生菌炒豬里脊,唇齒留香、山味十足;一大盆自種的時令蔬菜湯,散發著原野的芬芳。
石頭城的飲食固然是典型的納西族味道,但有一道“豆腐炒肉”的菜肴,卻是獨有的。這道菜肴源于南宋末年。當年,忽必烈率蒙軍在寶山石頭城至奉科的金沙江段革囊渡江后,當地納西首領麥良在石頭城大擺宴席迎接蒙軍。由于當時食物匱乏,肉食緊缺,為使菜肴看起來更豐盛,麥良命人在炒肉中加一些豆腐,配上辣椒、蔥頭、蒜苗合炒。蒙軍將士吃了之后無不叫好,于是這道菜便在石頭城流傳至今,成為佳節吉日的必吃之菜。
清代大儒孫髯翁所撰的昆明大觀樓長聯,以“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十六字,勾勒出從漢朝到元代的1400多年中,對滇地歷史走向有重大影響的歷史事件。其中的“元跨革囊”,據史學家考證并確認,就是指1253年秋,忽必烈親率南征大理的中路軍,在金沙江的“木古渡”和“寶山”乘羊皮革囊和筏子橫渡的壯舉,渡江后忽必烈駐扎軍隊的地點就在石頭城。
究其歷史背景,“元跨革囊”是當時元朝當權者征服大理國,結束唐末以來分裂局面,完成元代統一必須要渡過的難關。成吉思汗在世之時,蒙軍已初步形成“欲借路云南,圖我南鄙(南宋)”的“斡腹之謀”,意思是:蒙軍打算先征服西南諸番,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圍攻南宋。這是一場事關成吉思汗描繪的宏圖大業能否實現的豪賭,忽必烈當仁不讓,被委以南征的重任。
是年,忽必烈統率十萬大軍,從寧夏入甘肅,經六盤山后集結于甘肅南部臨洮,然后進軍川西北的忒剌(今松潘西北)。在這里,忽必烈為增加取勝的概率,將大軍分為東、西、中三道兵,以圖對大理國形成鉗形攻勢。而后忽必烈親率中道兵經過今天的四川木里、云南永寧直抵金沙江。忽必烈率領中道兵急行軍的“山谷二千余里”,是一條古代兵家未曾涉足的高寒地區,雪山連綿、峽谷崎嶇、渺無人煙,翻越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面對眼前風大浪急、險灘無數的金沙江,忽必烈沒有貿然行軍,而是在進行充分的考察和修整后,采用了北方人慣用的渡河工具——革囊,渡過了金沙江天險。

所謂“革囊”,也就是羊皮做的氣囊,制作方法大概是將羊宰殺后,將羊皮完整地剝落下來,并將頭部、四肢和肛門的孔洞扎緊。取用的時候,船工向皮囊充氣,羊皮膨脹為鼓起的革囊。若是一人過河,將鼓起的革囊綁在身上;若是多人過河,便用繩索將它連排綁起,用以承載木筏,再行漂浮過河。《元史·世祖本紀》記載:“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渡江后,忽必烈率領大軍長驅直入,進入麗江,大敗大理守軍。
遙想當年,千軍萬馬在此決絕地撲入金沙江,江面上囊筏如蟻,江風里吶喊如雷,江水為之變色,群山為之低頭,是何等的驚心動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