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揚州何園,晚清湖北按察使、江漢關監督何芷舠在49歲時急流勇退,購入片石山房并用十多年時間建成這一私家園林,如今成為與個園齊名的“晚清第一園林”。
中國園林,南北有別。北方園林格局闊大,喜紅黃二色,似官服,似官方報紙套紅標題,平鋪直敘。南方園林大都因占地面積有限,須疊石、筑樓、曲廊,方能移步換景、搖曳多姿,像用不多的詞匯、不長的篇幅來寫詩——讓語言在不斷轉折中凸顯深意。白墻黑瓦,如園林主人知白守黑的信條——知白晝之繁囂,守黑夜之靜幽。何芷舠,就是這樣一個厭倦了晚清宦海,把何園當成春夜春夢的智者。
“舠”,刀子一樣的小船,停泊在何園一角用瓦片鋪就的地面“浪花”上,成為“船廳”。何芷舠與小妾斜臥其中,喝茶、聽雨、讀書,想想李鴻章、左宗棠們正乘風破浪或逆水行舟,嘴角就微微露出一絲嘲諷。但他并非一個徹底熄滅了人間煙火氣的隱者雅士,天井地磚上用卵石鋪就的圖案,泄露主人的隱秘內心:鳳凰在梅花鹿脊背飛翔,暗示“俸祿”;花瓶中插著3把劍戟,兆示“平升三級”。善于使用隱喻,是何芷舠一類士人的特點,無論從政、退隱,都需要歪打正著一般的修辭能力。何園,是何芷舠的一闕《揚州慢》?
但它更像復調敘事:結構、語言、內涵,矛盾而多元,眾聲喧嘩,而非單一旋律的奏鳴——何園中央懸空的兩層復式回廊,被建筑界譽為“城市立交橋”的雛形和模型,可供主人、來賓、女眷、仆從等分層次、分區域流動,有效提升了空間利用效率、維護了各群體的私密性。房間內的佛像、香爐、日式拉門、法式壁爐、油畫架、百葉窗、西洋歌劇唱片、太師椅、沙發、山水畫、黃酒作坊……敘述著晚清時期中西雜糅的一種生活方式。多年后,何芷舠移居上海,耗盡全部財力創辦持志大學(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前身),培養翻譯家、外交家——這是一種出人意料而又合乎邏輯的復式小說結局。
但我更喜歡把這個園子稱為“片石山房”,因它與苦瓜和尚、清初畫家石濤有關。
石濤也是復調的人:原名朱若極,生于明末皇族世家,10歲時明亡、家人罹難,成孤兒,被太監帶著逃出華麗宮闕,剃發修行,改名石濤。在寺院里習禪、畫畫,尤愛在敬亭山、黃山一帶漫游,手摩心追,“搜盡奇峰打草稿”,創造出濕墨筆法:將一張空白宣紙弄濕,再行筆墨,如同春雨后一片曠野浮現出奇山異水。與同一時代的八大山人齊名。受到兩下江南的康熙接見,跪拜于揚州運河邊碼頭,呈上 《海清河晏圖》。還俗,娶妻生子,賣畫養家。死后葬于瘦西湖邊蜀岡,成為奇峰之上的一地青草……矛盾,多元,一言難盡。
在揚州,石濤安頓身心,用畫卷和石頭。片石山房,是石濤用片片石頭作為筆墨層層堆就的立體山水畫卷:一道白墻如宣紙,白墻前一方池塘,“池上筑太湖石山一座,高五六丈,甚奇峭”(清人錢泳《履園叢話》)。細細端詳這一脈蜿蜒僅百余丈、石頭頂端舊色如積雪的“寒山”,山峰形勢與石頭紋理相一致,在實踐石濤的筆墨理念:“峰與皴合,皴自峰生”“一峰突起,連岡斷塹,變幻頃刻,似續不續”。想象石濤,大約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觀察、選擇、搬動、疊放,如同把種種塊壘、積郁一一搬出內心,來接受雨水澆灌、風雪淘洗,成為山水自然的一部分……
雪老千山。在片石山房生活或游走,就處在彌天寒意里了。一件傳世之作,成為石濤和一個時代的化身。
這一帶“寒山”之巔,石濤有意構造出一個圓形縫隙,助天光穿過,在池面上造就一輪白晝的月亮——沿池塘,慢慢走,隨角度的轉換,可看到這輪虛擬的月亮在變幻盈缺,從新月、滿月到殘月——像石濤的心、何芷舠的心,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安詳、顫栗直至梗塞。
復調的月亮。復調的片石山房。
山房一側矮墻開設一方形空口,如鏡,透漏出矮墻那邊的梅花、芍藥、桂花、牡丹、槐花等等依序開放而后凋敗的花朵——鏡中花。一種隱喻。
石濤與曹雪芹的祖父、江寧織造曹寅關系密切。清廷在南京、蘇州設置的多個織造府,負責向紫禁城輸送絲綢布匹,又暗自作為皇帝的情報機構,搜集江南一帶資訊動態,防范統治風險。所以,曹寅與石濤的話題就可能比較復雜,不僅僅是琴棋書畫、蜜桃苦瓜。揚州,這樣一個在宋元、明清改朝換代之際屢屢蒙難的烈女般的城市,也是曹寅、石濤的一個重要話題吧——可以談“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但要回避“烽火揚州路”(辛棄疾)?
曹雪芹或許追隨曹寅來過揚州,在揚州詩局看祖父監督???、印制《全唐詩》,在片石山房看那一帶“寒山”和白晝的月亮?!都t樓夢》中多處寫到疊石假山構成的園子,像片石山房。《紅樓夢》也可看成一部中國最早的復調小說,由人物、敘事者、隱含作者之間的矛盾構成的復調,由主旨的多元而構成的復調——像片石山房,像這個以片石山房作為核心的何園。
清末民初,畫家黃賓虹作為何芷舠的親戚,屢屢居住于此,以片石山房為師,揣摩石濤筆意,但卻誤以自己收藏的石濤真跡換來張大千摹仿石濤的偽作。張大千癡迷于石濤,大量仿作已借石濤之名存世。但片石山房唯一,白晝的月亮唯一,不可摹仿、流通、私藏。
片石山房建于清初,何園擴建于晚清。在上世紀60年代政治運動中成為一座廢園。重修于80年代末,游客如云。
三百多年來,園子主人次第浮現而后消失。但畢竟留下一個園子,作為他人追憶、懷想一段舊光陰的路標。我早年出生的那個清寒院落已成為田野。我現在所居的上海市區一個小房子,某日也會寫上“拆”字。
或許,鏡中花、水中月,才是這紅塵俗世的真實主人。你、我、他,皆為過客游客,歡會少,緣分淺。
忽想起杜甫所寫過的三個字:無家別。
在揚州,石濤安頓身心,用畫卷和石頭。片石山房,是石濤用片片石頭作為筆墨層層堆就的立體山水畫卷:一道白墻如宣紙,白墻前一方池塘……三百多年來,園子主人次第浮現而后消失。但畢竟留下一個園子,作為他人追憶、懷想一段舊光陰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