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
喝飽了汽油的汽車在大路上疾馳,車玻璃被掀起的疾風震動得不停發抖,磕碰聲擊打著我昏沉的大腦。終于它停靠在路旁,丟下拎著背包的我,又繼續它未盡的行程。它逐漸與我拉開距離,我知道我已將嘈雜、疲憊等所有與愉快無關的東西甩得干干凈凈,輕松的呼吸、好奇的心情敦促著我走向田埂。
雨過天晴的鄉野漫散著植物草葉的氣息,被浸泡過的泥土已是濕漉漉的一片,樣子又松軟又泥濘。我的一雙精致的帆布鞋懸在半空中,料想一腳下去定是一團糟亂,就缺少了踩踏的勇氣。包里的塑料袋能夠派上用場,我套上它們小心翼翼地挪動,可是腳下像抹了油一樣時不時打滑。
走了一段路程,看到空曠的田間幾個赤腳立著的老農,他們古銅色的雙腳穩穩地嵌入深黑的土地,好像要和大地融為一體。內心的歆羨如一股淙淙的細流在涌動,忽然明白即使近在咫尺,也有無法跨越的距離。腳丫被鞋嚴實地包裹起來,束縛了足下原本自由靈活的空間、領地和路途。距離醞釀著真實的美,它是那么近又仿佛那么遠。裸露與禁錮也不過是鞋底幾厘米間的距離,卻附帶了一長串的顧慮。我在靜靜欣賞美的同時也將自己形體外表的愚鈍與不和諧暴露無遺。
簡易的平房像是由幾何圖形拼湊而成,青瓦青磚旁的樹枝上,由枝杈交叉盤錯而筑的鳥巢,如速成的鉛筆素描一樣,具有深淺不一的線條美。房檐下有手捧一只碗,嘴里咂摸著食物倚靠在門框上向外張望的婦女,一條黑狗像是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警覺地叫起來。忽然覺得大學四年時間既漫長又短暫,足以使我變成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我眼前竟真出現了外婆,她正搖著蒲扇和幾位大嬸閑談。我慶幸自己能夠憑著一點兒封存的記憶摸索到淡忘已久的老屋。在她們驚異的臉上掠過對一個不速之客意外到達的不解和迷茫。距離將我和她們拉近,然而捕捉到的是一種飄忽不定的猶豫,她們問我是誰家的孩子,又說我長得像極了我的母親。她們的熱情讓我覺得一些客套的禮數在這里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于是大大方方地介紹了自己。
我想到附近轉轉,外婆年紀大了,腿腳也不靈便,她再三叮囑我不要走遠。外婆以前也在我們新家住過,不過,短短的幾天她竟迷失了兩次——一次都已到了小區的門口,大門關得嚴嚴的。門衛一連問了她三四個問題,結果她只說出了母親的名字,其余的都不清楚,終究沒讓她進去。第二次是逛街時和我們走散的,在街道旁找到她時,她已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站到腿腳發酸,體力不支了。她常惦記著她鄉下的梨樹、她的黃豆、她的菜園子。現在我才明白,真正使她回鄉的原因遠不止這些,她的生活和生命的某種情愫,源于也終于這打下往事印記的土地。
一些矮屋的舊木門已被套上了鐵鎖,仍然藏不住秘密。主人有的去鎮上購物,有的去走親戚,有的在田間干活,有的背井離鄉外出打工……他們為生活所迫,或許最初離開家時,也是懷著憧憬和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們像蓬草一樣飄零散落于各個城市,各個地區的大街小巷。他們的生活是否富足,他們的工作是否辛苦,他們是否遭到冷落與欺凌,他們是否還擁有曾經的雄心?這一切我無從得知,但真心希望他們無論風光還是落魄,都不要忘記自己的根與脈。
鄉村的每個角落、每個細節蘊含的瑣屑仿佛都是渾然一體,呈現淳樸之美的同時也毫不掩飾它的臟亂——濃臭撲鼻的豬圈,潰散亂撲翅的雞群,嬉戲的頑童臟兮兮的手和臉,牌桌上的煙霧和嘈雜……這些不可或缺的真實,就像吃完米飯放下碗筷那樣自然。同這種率性的真實相契合、相呼應的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農家美味,是無拘無束的、未被遏制的爛漫童年,是深入人心的鄉俗民情……
窗外是漆黑的夜,我躺在木床上聽外婆講我小時候和這間房里的墻、磚有關的故事,枕邊像是回響起遙遠的童話,那么天真無邪。不同的是,它沒有半點虛構的成分,我卻只能唯唯諾諾地敷衍著那被我丟失了的曾經的真實,一絲淡淡的向往不期而至。多年后,從外婆的敘述中才知道,自己哪怕一個稚嫩的動作,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也已被親人永遠地銘記。
外婆說累了,在細微的鼾聲里進入了香甜的夢鄉。我難以入眠,一對翩翩飛舞的螢火蟲隔著玻璃窗發出幽幽的亮光,想象著一對年輕的鄉村男女,攤開手掌,尋著一點一點輕盈的微光冉冉而上,浮動在夜黑色的瞳孔里。浪漫似乎不需要華麗的背景作襯托,它純粹是一種心情,與樸素或者高貴無關。高低起伏的蛐蛐聲響了好一陣,其實,城里的小孩對蛐蛐、知了這類小動物的了解,多數局限于小販編織精巧的竹籠里。他們既好奇又恐懼,最終恐懼戰勝了好奇,他們隔著籠子挑逗它們才會更安心,更大膽。如果是在城市的夜晚,偶爾趴在自家陽臺上,只能看到刺眼的燈光和聳立的高樓,每當這時我就想趕快拉緊窗簾,然后倒床就睡,毫不留戀夜色。
第二天,我便要回城了,因為我是趁放假忙里偷閑溜出來的,手頭還有一大堆忙碌等著我。外婆是了解我的,所以也沒執意留我,只是說了一聲“凡事要靜下心來,累了倦了,不要嫌遠,記得來這里,這里也是你的家”。
那是我大學畢業后第一次獨自回外婆家,如今,時光已遠去,往事只能回味。陪伴是最近的親情,可我總是漂得那么遠。
如今乘坐高鐵或開車回外婆家非常快捷方便,外婆的村子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外婆家還是原來的樣子。許多外出打工的人們返鄉創業,鄉村變得生機勃勃。他們開辦了許多農家樂,雖然能夠品嘗從前特色的農家菜,回憶從前的農家味,可是,外婆,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