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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里的荷花

2019-08-06 02:45:44江子辰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7期

江子辰

月光滿滿的,水一樣充盈,玻璃窗看去像水族箱,窗外的樹枝水草一樣搖搖晃晃,有落葉飄下來,像互相追逐的魚……

高良聞到一陣荷花香,香氣似乎呈扇形噴霧狀彌漫過來,感覺有清涼濡濕的顆粒無聲無息爬滿臉頰鼻腔。

荷花香從妻子身上飄過來,她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她鼻息很輕,輕如螞蟻的腳步聲,很難判斷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細細回想,高良發(fā)現(xiàn),妻子身上發(fā)出荷花香的時候并不多,白天就沒有,夜深人靜時,躺下休眠時,荷花香才緩緩升騰。夜晚也是偶然有,其中有什么規(guī)律,他弄不清。

聞著荷花香時,心里是溫暖的,因為他知道,這香氣唯他獨享。但他又很糾結,因為每當聞到荷花香時,妻子的表情總是痛苦的,像瀕臨枯萎的荷花,微微痙攣著、戰(zhàn)栗著,看得他心疼。

這荷花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她身體里暗植著幾叢荷花,在得到什么旨意時就無聲怒放?花兒開放花瓣舒展,聞著花香心情怡然,可她,為什么神情痛苦?

他曾問過妻子,她被問得莫名其妙,以為他在逗她。他只能無奈地搖頭。

他們已結婚三年,當時她三十歲,他三十三歲。他一直著迷于妻子不動聲色的美貌和曲水身段,一靠近她,心頭就癢癢的有想法。時光如水,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審美開始飄移,此時,在朦朧的月色里,他對薄被下起落有致的身軀產生懷疑:胸部如小山峰這很好,腹部一馬平川也很好。可是,有耕耘就有收獲這是常理,我一直賣力耕耘,你的腹部為什么蠻不講理?看著她沒吃飯般的扁平肚子,他恨不得用嘴叼住她的肚臍,把肚子吹大!

這樣的情緒在暗夜里已重復多次,他只能在荷花香的夢幻中抱怨,又迷惑于妻子在花香里無端的痛苦。但一面對她時,又忍不住愛意泛濫,不忍心對她抱怨。

今夜月光明晃晃,高良的思緒絲絲透亮。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他感覺妻子有時躲在霧里,有時微笑在陽光下,霧里和陽光下,似乎是兩個人。這種感覺不是憑空產生的,是有根有據(jù)的。她經常走神,神沒有走是一個人,神走了是另一個人。

一個星期天上午,高良睡懶覺醒來,看見妻子在床邊梳妝臺前坐著。他伸伸懶腰,努努嘴唇,夸張地隔空啵了一聲。奇怪的是,妻子毫無反應,只是癡看著鏡子,眼神空曠,好像面對著大海或草原。她眉頭微蹙,嘴角輕顫。高良隱約感覺有荷花香飄來。突然,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隱隱有紅斑,再細看,大吃一驚,她的兩只瞳孔里,好像各有一朵小小的荷花,若隱若現(xiàn)……

高良猛地坐起來,雙手勾過妻子雙肩,逼視她的雙眼。她好像忽地清醒,細聲說,別鬧了,趕快起床吧。聲音是疲乏的,好像越過無數(shù)山丘喘息未定。高良盯著她的眼睛,眼睛白仁黑瞳,一雙看不厭的美目。那神秘的荷花卻不見了,好像躲進了那兩汪深潭。

荷花呢?

什么荷花?

高良嗵地又躺下,緊閉雙眼,頭腦里紛紛揚揚落葉般凌亂……她知道自己的瞳孔里藏著荷花嗎?

這是高良第一次在妻子的瞳孔里捕捉到荷花。

瞳孔里的荷花和子宮里的空空蕩蕩,這兩者有關系嗎?高良被這個突發(fā)奇想牽扯得心神不定。作為資深記者,他動員所有捕捉新聞線索的神經,費盡心思扯來扯去,卻扯不出一點點頭緒。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高良沒有再看見她瞳孔里的荷花。有時一個人發(fā)呆他就想,她到底在什么情況下瞳孔里才會出現(xiàn)荷花、進而泛出荷花香?是她意念里長出荷花的時候?或者她在夢里遭遇夏日荷塘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荷花香氣升騰時,她的意識是不清醒的,也就是說,荷花香只在她神志迷糊或在夢境中才趁機泛濫的。

高良的妻子在新華書店工作,平日里寡言少語,也許整天和一大群書相處,被傳染得像書一樣沉默,也像書一樣藏著很多秘密。

高良覺得,她看書的時間比看自己多,他挺無奈,又不能吃書的醋。妻子操持家務,過著極簡生活,只是太安靜了。

認識數(shù)年、結婚數(shù)年,這個女人,高良弄不懂。但他沒有不安,妻子的淡定神情和淡淡憂郁,告訴他她只是一個內心柔軟的單純女人。他認為,一覽無余之后就是熟視無睹,情感的淡漠通常就是這樣不知不覺開始的。所以他既煩惱于這種云霧遮山,又不由自主地享受著曲徑通幽、一步一景。

好不容易兒子結婚了,高良的母親早早買了一大堆嬰兒用品,喜滋滋地準備當奶奶。兒媳細腰圓臀,按老輩人的眼光,這是很會生孩子的身材。想象著大胖孫子咧著沒牙的嘴對著自己笑,老太太的心都化了。

一年后,老太太心神不定了,周末回家,高良不時被母親拖到一旁審問,什么時候讓她當奶奶?回家路上,妻子就會問,媽剛才跟你說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高良腹背受敵。

母親的心事高良很明白,他只想對母親說其實您不懂我的心,您想當奶奶難道我不想當爸爸?

在單位里,高良是親和的叔叔,同事的孩子一到辦公室,就會飛奔到高良寫字桌旁,他立馬變身兒童,和小朋友廝混成一團。如果是小不點,他一抱上就舍不得放手,惹得孩子爸媽調侃,哎哎,自己生一個慢慢玩好不好?哈哈……

高良表面打哈哈,心底在抱怨,老天爺您不公啊,都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萬分耕耘了為什么顆粒無收?

默默耕耘又沒法跟媽媽說,媽媽就不斷地嘮叨,說了一年又一年。有時還用戲文說事,你那娘子是銀樣鋱槍頭啊……

高良小兩口有點怕周末了,周末就得回父母家,一跨進那個門,感覺天花板都布滿烏云,氣壓低得壓人。

父親還好,埋頭寫他的書法,萬事不關己的架勢。

這母親就難以招架了,行事花樣百出。她對兒子粗暴,對媳婦溫柔。會趁媳婦一不注意,揪住兒子的耳朵拖到一旁,一肚子的嘮叨往他耳朵里灌。高良每次從母親家離去,都惶惶如漏網之魚,而且感覺耳朵腫脹,耳腔擴大。

這婆婆的溫柔媳婦也受不了,她會用讓你牙根發(fā)軟的語氣問,有沒有想嘔吐呀?會不會想吃酸呀?有時靠近媳婦說話,冷不防會伸手捂上她小腹,希望摸出一點兒高度,讓媳婦汗毛都豎起來。

小兩口開始找理由減少回去的次數(shù),有時是高良出差,有時是媳婦回娘家。回避只是權宜之計,那壓抑感卻如影相隨。

高良夫婦心里迷惑重重,沒有避孕,為什么懷不上?有意思的是,兩人都回避談論這個問題,倒像兩個小孩玩耍不小心摔破了花瓶,雙方都不想認錯,都想著是對方的錯。

直到有一天,高良上班路上看見一個手牽幼兒的孕婦,心里突然一動,妻子不會懷孕,會不會是自己有問題?這么想時心頭一震。不知是不是母親抱怨的暗示作用,他一直也認為是妻子有問題。人的思維有時會莫名鉆牛角尖,自己卻毫無察覺。這突然的醒悟使他意識到,三年多來自己在下意識里,可能冤枉了妻子。

這天正好去市立醫(yī)院采訪,高良順便去做了檢查,

幾天后結果出來了,一切正常。他不知該喜該憂,也許真是她有問題。再三思慮后,他又到協(xié)和醫(yī)院檢查了一回。兩次檢查一致認定,高良的生殖系統(tǒng)完全健康。

問題找到了,怎么解決?怎么跟妻子說?高良撓破了頭皮。

晚飯時,他沒話找話,前言不搭后語。妻子微笑地看著他不搭腔。飯后,他破天荒主動要求洗碗,妻子愣了一下,笑瞇瞇地上下打量著他,雙手搭著他的肩,把他推進書房。

高良不想再拖了,臨睡前,決定直接攤牌,不開始怎么結束?正要開口,妻子先開口了,妻子的話,讓他手足無措。

前幾天我們單位體驗,我順便做了個檢查。說著她從包里找出檢驗單,遞給高良。給你親愛的媽看看吧,就知道怪我。

正常!她也是正常的,這到底怎么回事?他飛快地拿出一張檢驗單,似乎拿慢了會得出對自己不利的結論。

妻子看了看,若有所思。

兩張檢驗單并排躺在書桌上,像難以解答的試卷。

妻子說,我哥有個高中同學是治療不孕不育的專家,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一趟吧。

兩人不再說話,一上床就摟在一起,纏綿了很久,不像在做愛,倒像一對久別重逢的難友,商量著共同去尋寶……

這是候診患者最多的一個診室,還沒見到醫(yī)生,高良就感受到她的受歡迎程度。因為打過招呼,很快,護士就呼叫到他們。

醫(yī)生姓潘,四十多歲,高個兒、蜂腰、豐滿,坐診時給人胸有成竹的感覺。她細長卻多肉的手指一搭上脈搏,就讓人心里踏實。

先檢查,結果出來后再對癥下藥。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潘醫(yī)生說話聲輕柔卻清晰。

高良說,我們檢查過了,您看看。說著拿出檢驗單。

潘醫(yī)生認真看了又看,神情有點疑惑。她說,按你們的條件,應該像葡萄一樣一串一串地生才對呀?

妻子一聽臉紅了,高良咧嘴笑,有點小得意。

都沒問題?那問題在哪里?找不到問題,說明問題嚴重。這問題就好比是潛伏的敵人,潛伏在哪里呢?看情勢潛伏得很深吶!

潘醫(yī)生好像也有點迷茫,她又看了一遍檢驗單,然后細心詢問妻子,有沒有感覺哪方面不正常?比如飲食、睡眠、生活習慣……

夫妻倆目光碰撞,同時搖頭,很正常,都很正常。高良差點漏嘴說他們一周做愛三次,有時還不止。妻子莫名臉紅了,好像知道高良想說什么。

她忽然想起似的說,哦對了,我睡眠不太好,經常失眠,半睡半醒的。

高良一拍大腿說,對,她老說夢話,但聽不清說什么。他還想說有時會聞到荷花香,但沒有說,說了也沒人信。

潘醫(yī)生一聽,心想這可不好,睡眠如果是一杯清水,被這失眠滲漏若干,說夢話再滲漏若干,那還能剩多少?長期睡眠不好,必定影響身體,影響情緒,影響精神,只是再怎么影響也影響不了受孕呀?受孕就是精子和卵子如失聯(lián)數(shù)載的情人突然相遇,哭著喊著朝對方飛奔,一摟在一起就不想分開!潘醫(yī)生這么想著覺得很有意思,就微微笑了。

我看這樣,我的研究生同學吳教授是催眠術治療專家,你們找他看看。

催眠?妻子說,睡眠好了就能懷孕了嗎?

潘醫(yī)生一聽笑了,這女人也不小了,說話幼稚。她說,倒不是說睡眠好了就能懷孕。這么說吧,我們要找一個問題的答案,可這個答案藏在一個房間里,這失眠嘛,也許就是進入這個房間的一扇門。聽明白了嗎?

小兩口互相看了看,搖搖頭,又點點頭。兩天后,他們找到了吳教授。

吳教授的工作室在大學校園深處的一幢紅磚樓里。

紅磚樓藏在幾棵大樟樹下,樓前矮墻圍出小院,墻上綠蘿被風一吹,像是在爬動。院子的地面紅磚鋪就,磚面上似乎重疊著無數(shù)腳印,浮現(xiàn)出歲月的擦痕。突然一聲鳥鳴,像細細的刀尖劃破寧靜,小樓大夢初醒,一半還在夢中。

站在樓前,高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這樓里藏著一個嬰兒,這嬰兒很像他。他看了看妻子,妻子對他點點頭。

工作室主色調是白色,跨進門時好像一腳踩進透明的水池,兩人不由得一陣恍惚。

吳教授四五十歲,雙眼明亮,身材健碩,不像教授倒像體育老師。潘醫(yī)生說他長期從事心理學教學和心理咨詢與治療工作,研究催眠術已近二十年。

寒暄幾句后切人正題,吳教授開始詢問癥狀。

妻子說,睡眠一直不好,經常失眠。感覺睡著了,大腦好像還醒著,對周圍的動靜都有感覺……

吳教授問,睡不著時心里想什么?有什么事情打擾嗎?比如工作中的麻煩、生活中的難題?

妻子想了想說,倒沒有刻意想什么,頭腦里自有許多信息和影像,沒頭沒緒的。思索了一陣又說,感覺有什么事情沒做完,又好像欠誰的錢沒有還,實際上沒事也沒欠債。

吳教授沉吟了一下說,這失眠嘛,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的原因不在表面,失眠者也弄不清楚。

他的聲音深厚低沉,是那種能安撫情緒的頻率,這聲音增加了話語的可信度。他說,由于某種環(huán)境或某個事件的刺激,通過暗示作用于內心深處,使人不自覺地在心理上產生巨大的陰影,對人的心理和生理產生消極影響。這種陰影產生的年紀越小,影響的時間會越久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妻子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高良說,您的意思是有個隱蔽的原因在無意識地左右著心理活動,影響到她的睡眠?

吳教授點點頭說,有這種可能。

妻子低聲說,不會吧,會有什么原因?

高良捏捏她的手,問吳教授,有什么辦法可以找出原因嗎?

催眠術。

催眠術不是助人入眠的嗎?

吳教授笑笑說,這是一種誤解,其實催眠術在排遣人的心理陰影方面有非常好的療效。接著,他介紹了催眠療法的特點、療效以及來訪者的配合等情況。他說,今天你們先回去查找有關催眠術的資料看看,對催眠術了解越多,我們之間的配合就會越好,效果也會越明顯。

離開吳教授工作室來到小院,高良回頭看一眼小樓,對妻子說,我覺得這次能找出原因。妻子說,是嗎?不禁也回頭看著小樓。夕陽下,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小樓墻上的綠蘿叢中,眼睛一樣閃爍著無數(shù)黃色的迎春花,進來時卻沒發(fā)現(xiàn)。

當晚,高良上網下載了許多資料,與妻子一起閱讀消化,見她無動于衷的樣子,他認真地說,寶貝,也許這催眠術真的就是一扇門,進了門就可以看見我們的孩子!

妻子說,這睡眠和懷孕真有什么關系?總覺得風馬牛不相及。

高良把她摟過來,扯到電腦前。曲徑通幽知道嗎?就算和懷孕沒關系,治好了失眠不是也有利于健康嗎?

妻子掙扎一下,靠在他懷里,一起在電腦前瀏覽起來。看了一會兒,兩人不由得坐正了身子,神情慢慢專注。屏幕上的信息飛花般迎面撲來,一瓣一瓣都那么陌生、那么新奇。他們感覺來到一個新的世界,朦朧、神秘,充滿魅力。這催眠術真是高深莫測啊,他們不由得心懷敬畏。

第二次來到紅磚樓時,妻子有點興奮,她說,想不到催眠術能治療心理疾病,可我沒什么心理疾病呀?不過要是能治療失眠,那也不錯呀。她有點喋喋不休,和平時的沉默寡言判若兩人。高良瞄了她一眼,心想,她是不是夢見自己當上媽媽了?

一進小院子,他們就看見滿墻的迎春花,花色淺黃偶有金黃,暗香游絲般飄過,敷上臉來,令人微醉。

高良感覺妻子挽住自己手臂的手忽地用力,身子靠緊自己。這地方的氣場充滿魅惑,小兩口都感覺到了。

坐定后交談幾句,吳教授就叫助手拿來兩杯水。

這里一杯是白開水,一杯是鹽水,你辨別一下。吳教授慢悠悠地對妻子說。

兩杯各啜了一小口,她微微咂著雙唇,然后指著其中一杯說,這是鹽水。

吳教授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笑,這女人受暗示性比較強,可以接受催眠術。因為那兩杯都是白開水。

高先生,請您到門外等著吧。女助手柔聲對高良說。高良對妻子笑笑,走了出去。女助手輕輕關上門。

吳教授和女人面對面站著,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她眼前晃動,請注視我的手指、手指。他念念有詞:眼睛模糊了……眼睛睜不開了……

她感覺一股倦意泉水般從身體什么地方涌出來,很快浸透了全身。她身子開始晃動,晃動,慢慢地,感覺站立不穩(wěn)了。

吳教授說,身后有沙發(fā),你可以坐下來、躺下來、躺下來……女助手伸手攙扶住她,她慢慢坐下,身子后靠,半躺半坐著,這樣的姿勢她感覺很舒服。

吳教授在她耳邊輕輕問,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聲音夢幻一般。

她感覺聲音輕飄飄的,似近似遠,非常悅耳。她的眼前飄起一片霧,朦朦朧朧中,她看到一片荷塘,荷葉荷花一眼望不到邊,風吹過來,荷花荷葉模模糊糊地搖過來晃過去。她喃喃地說,荷塘、荷花……她的眉頭皺起來。

吳教授輕聲問,還看到什么?還有什么?

荷葉上有露珠,露珠是紅色的,像血,血!她的嘴角微微抖動起來。

你認真看清楚,看清楚了嗎?

哦,看錯了,露珠是透明的,透明的……她慢慢安定下來。

催眠大約進行了半小時,她睜開了眼睛。

吳教授看看手表,自言自語地說,啊,三個小時。他在暗示她睡了三個小時。

她說,感覺整個人輕松多了。

吳教授搖搖頭,催眠程度不理想,效果不明顯。

工作室門一開,高良就沖進來,怎么樣,怎么樣了?

妻子說,教授一催眠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吳教授說,過兩天再來吧。

高良忽然問,吳教授,您聞到荷花香了嗎?

吳教授愣了一下,呵呵笑著說,你們小兩口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她說看見荷花你就聞到荷花香,我可什么也沒聞到,呵呵。

妻子扯扯高良,雙頰微紅。

三天后,他們又來了。似乎上次已熟悉了程序,這次催眠,妻子很快進入深度睡眠,斜靠著沙發(fā),一動不動,恬靜如嬰兒。

吳教授輕聲誘導,你看到了什么?說出來,說出來……

她打著微鼾,沒有回應。

你看到什么?告訴我、告訴我……吳教授像在誦經,聲音的觸角細長、柔綿……

她的嘴角抽動一下,腦袋開始搖晃,突然,她大喊,荷花!荷花!血!血!她開始哭泣,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放聲痛哭,邊哭邊喊,不要!不要!不要分開我們!

吳教授聲音依然輕輕的,發(fā)生了什么事?說出來,說出來就放松了,說出來……

高良推開門,神情緊張地沖進來,一股淡淡的荷花香迎面襲來,妻子靠在沙發(fā)上,瞪著失神的眼睛,神情恍惚,感覺她還沒有清醒。此時,他再一次在她的瞳孑L里看見了荷花,一抹淡紅,轉瞬即逝。

小米從不和任何人談論紅星招待所,雖然她在那里工作了五年。她把那五年連同五年里的枝枝丫丫,捆綁包扎起來,藏進一個黑匣子深埋心底,不讓任何人看見,包括自己。

但在夜深人靜時,她常常聽到黑匣子里有動靜,那些記憶的魂魄不肯安定,十多年了,擾得她心神不寧。

小米是高中畢業(yè)后進紅星招待所工作的。那年恰逢高考恢復,她和兩個哥哥一起進了考場。成績公布后,小米躲在被窩里睡了兩天。哥哥們考上了,她沒有。

兩個哥哥從插隊知青變成天之驕子,小米招工進了招待所。

紅星招待所原名市第一招待所,只有一幢樓。大樓后面有一片荷塘,約二十畝。荷塘形狀像相連的兩顆心,當?shù)厝私羞B心荷塘。

招待所有一半的客房窗戶對著荷塘,荷花開放的季節(jié),窗外活色生香。起風時,綠葉翻轉,紅花搖擺,荷塘熙熙攘攘像盛大的舞會。無風時,紅紅綠綠是一望無際的靜默,此時若待在荷塘邊,是不敢大聲說話的。

夏風吹拂的日子,紅星招待所經常客滿。

招待所的劉所長是部隊轉業(yè)來的,他左腮邊有塊傷疤,形狀像中國地圖,聽說是在部隊時搶救戰(zhàn)友燒傷的。他說話時,傷疤的顏色會隨聲音變化,越大聲顏色越黑。

上班第三天,小米怯怯地走進劉所長辦公室。辦公室后窗在高處,室內上明下暗,劉所長在窗下暗影里坐著,腰身板直,像一尊模糊的銅像。

有事嗎?暗影中傳來生硬的聲音。小米感覺臉上有涼風擦過,莫名地有點驚懼。她緊步上前,把一張紙遞過去,輕聲說,我來遞交入黨申請書。

小米全家清一色黨員,除了她。

嗯,很好,很好。劉所長的聲音低緩了許多。黨組織很需要新鮮血液,好好干。

走出辦公室,小米感覺臉上熱烘烘的。下雨了,雨線細密,屋檐掛著珠簾,幾顆雨滴跳到她細瓷般的前額,站不住腳,滑溜溜摔了下去。

小米長相甜美,兩個小酒窩,一副自來笑,身材像舞蹈演員。單位里她年紀最小,干活肯賣力,誰需要幫忙時只要叫小米、小米,她總會樂呵呵地飛快跑來。同事臨時有事找她替班,那就是一句話。這樣的小妹妹,大伙都爭著呵護她,有什么好吃的,肯定要給她留一份。

小米覺得這招待所像清澈的河流,自己是無憂無慮的小魚兒。工作不輕松也不累,下班后可以隨意逛街,口袋里有足夠的零用錢,在單位、在家里都被寵著……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幾年,多年后回望,她再也看不到這樣單純、透明的時光了。

小米無憂無慮的日子是突然中止的,因為發(fā)生了一件事,那事就像花兒盛開的季節(jié)突降一場霜。

即使今日,那天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小米清楚記得,那時節(jié)荷花將開未開,香氣已經彌漫得無法無天,在招待所里走來走去,人是興奮的、微醺的。

那天,天藍得像一片淺海,不時有鴿群低空飛過。小米在總臺值班,迎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出五彩的光,照得她閃閃發(fā)亮。

上午九點許,一對夫妻模樣的人進來,他們背光而行,影子先飄移到柜臺上。來人三十歲上下,干部模樣。男人著半舊軍裝,身形板直。女人穿藍布列寧裝,腰身細瘦。男人微笑,女人嚴肅。

住宿。男人說著遞來一張證明。當時住宿需要單位證明。

證明

本單位林海平、宋敏同志是夫妻,因公出差,請給予住宿方便。

特此證明。

延州縣紅旗機械廠

×年×月×日

證明上蓋著單位大紅公章。

小米滿面笑容地給他們辦了入住手續(xù)。把房間鑰匙遞給他們時,她感覺兩人都重重呼出一口氣,接了鑰匙,矜持地轉身離去。小米感覺他倆的背影有點僵硬,猜測他們是結婚不久的新人。

兩人進房間后一直沒有露面,像兩尾跳入深潭的魚,無聲無息。

傍晚五點,小米下班了,回家吃飯還早,就慢悠悠地一路閑逛。晚上想去看電影,她在報欄前停下來看電影預告。

正看著,聽到身后有個女人說,你到市里來怎么跟你愛人說的?說出差嗎?一個男聲回答,嗯。

小米轉身時,發(fā)現(xiàn)走過去的竟然是上午入住的那對男女。她盯著他們的背影,呆住了。

那兩人說話聲音低低的,可小米的耳朵太年輕,不想聽也聽到了。這話語在她耳鼓里流竄、震蕩,震得她渾身發(fā)熱,臉頰緋紅。她無法想象,這兩人不是夫妻怎么敢冒充夫妻?怎么敢睡在一起!這不是搞腐化嗎?這不是犯罪嗎?在她簡單的頭腦里,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她憤怒極了!

呆站了一會兒,她快步跑起來,跑回招待所。所長辦公室鎖著,值班的同事說,劉所長去省城開會了。小米鎖緊了眉頭。怎么辦?叫人把他們抓起來送派出所?不行,不行,她擔心自己聽錯了,聽錯就麻煩了。劉所長不在,她不知這事該找誰說。她心里臊得慌,不想隨便跟人說。

心慌意亂回到家里,她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第二天小米還是早班,那兩人早餐后就退房了。給他們開發(fā)票時,小米心慌意亂,不敢看他們,倒像自己做了什么錯事。等他們走出門外,小米輕蔑的目光跟蹤過去,她想象自己的目光是鞭子,狠狠地抽過去……

三天后劉所長回來了,小米連忙去他辦公室。聽完匯報,劉所長臉上傷疤一黑,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他媽的!竟敢在老子的招待所里搞腐化,膽子不小!

小米嚇得渾身一抖,眼神驚惶。

劉所長看她一眼,放低聲音說,這事組織上會調查清楚的,明天就派人到延州縣紅旗機械廠搞外調。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此時,他臉上的傷疤顏色漸淡,小米啊,組織上沒看錯你,警惕性蠻高。好好干。

小米松了一口氣。

延州縣離市里三百多公里,坐長途客車來回要十幾個小時,三天后,搞外調的同志回來了,果然,那兩人不是夫妻,那女的并不是縣紅旗機械廠職工,是小學教師。廠領導問明情況后,對廠辦主任林海平利用工作之便開假證明的事非常惱怒,立即研究處理意見,并向學校發(fā)函,要求處理宋敏。

劉所長說,小米啊,組織上已經把你列為入黨積極分子,繼續(xù)努力,好好干!

小米臉上一熱,不知怎么的心里有點不自在,她后背癢癢的,覺得身后有人盯著她。回頭看,后面是墻,并無一人。這時,她驚訝地看見斑駁的墻上,有兩雙眼睛看著她,不由得大吃一驚。定神再看時,卻是幾處污漬。她感覺自己的眼睛被污漬蒙上了,眼前模糊不清。

幾天后小米聽到消息,那個林海平廠辦主任的職務被撤了,去車間倒班。宋敏當了倉管員,不能再上課了。有人背后叫她破鞋,還有人把破鞋子掛在她家門把手上。

海哥完好無損地復員了,楊河留在了異國深山,骨灰也沒有回來。

海哥變得心事重重,學會了抽煙。有一天,他在一支又一支抽煙時,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楊河下墜時喊的不是“樹枝、樹枝”,是“素芝、素芝”。他不明白的是,自己的手臂根本就沒有受傷,可當時,為什么會感覺劇痛?為什么會手臂無力?他突然有了罪惡感,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藏著難以覺察的污穢……

素芝每次看見海哥,都忍不住抱住他痛哭,久久不肯松開。離開時,又要抱住哭,不讓他走。而海哥,每次也抱緊她,這樣做了,覺得心里輕松一點兒。即使小敏在身邊也是這樣。此后,海哥去看素芝,小敏就不再相陪了。

小敏覺得,海哥人回來了,魂卻丟在了戰(zhàn)場上,迷失在那片叢林中。兩人在一起時,他變得沉默,有時輕聲自問,我怎么沒有受傷?語氣疑惑重重。

海哥突然和素芝結婚了,小敏震驚之余,又覺得順理成章。偷偷哭了幾次,她再沒有去找他,他好像也忘了她。

結婚后海哥埋頭工作,很快被提拔為廠辦主任。他依然沉默寡言,經常一個人抽悶煙。夫婦倆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不知為什么。

在家里,海哥非常呵護素芝,就像當年楊河呵護妹妹,甚至比楊河更像哥哥。他為她買好衣服,做好吃的,家里的一切家務,都不讓她沾手。就連她的內褲,也是他洗。素芝不習慣,海哥很堅持。素芝初始感覺受用,慢慢地,有點壓抑了。結婚好一段時間了,她覺得海哥還是哥哥,不是丈夫,對自己,好像沒有男人對女人的激情。有一次,他喝得半醉回來,摟住她求歡,在高潮時,他大喊“小敏小敏”,素芝淚流滿面,一夜沒睡好。

海哥正當壯年,本應性欲旺盛,可是和素芝在一起時,性欲經常突然漏氣,他不知道為什么,非常苦惱。當情欲巖漿般四處奔突時,只有愛情能讓情欲飽滿且激情萬丈。他明白了,一定要有愛情,沒有愛情的性欲,是貌合神離的雇傭兵,是不會賣力打仗的。他知道自己想女人時不是想其他女人,是想心上人小敏……

小敏一直沒有成家,海哥的負罪感更深了……

小米聽得心慌意亂,心緒不寧。她猶疑地問,你就是海哥嗎?小敏就是宋敏?林海平點點頭。

小米大為震驚!他居然當過解放軍?為祖國打過仗?在她心里,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可現(xiàn)在……

林海平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不是壞人。

這時,廣場上的時鐘敲了四下,小米忙說,我要上班了,再見。逃也似的走了。她沒看見,林海平她在身后微笑著,笑容如祥云。

海哥的故事色彩斑駁,小米單色的世界一時容納不下。她有點迷亂,內心某個地方被觸動,釋放出怯生生的好奇和隱約的興奮感,還有疑惑,很多的疑惑。站在柜臺里,她感覺臉上發(fā)燙,心口起伏得厲害……

住宿。林海平突然站在面前,遞來一張介紹信。她嚇了一大跳。一看,介紹信上寫著林海平因公出差。她認真地又看了兩遍,抬頭看他,盯著他的眼睛看,希望他懦弱地低下頭。但他微笑著,神色平靜像夜里的荷塘,目光卻像聚光燈。小米被他的目光射得抵擋不住,連忙低頭開單。

拿了鑰匙,林海平轉身上樓,小米的目光跟隨著他。他身姿挺拔,步伐義無反顧。她呆愣地看著,不知所措。

突然,小米張大了嘴巴,心臟急促亂跳,她驚異地看見,那個叫宋敏的女人,低著頭,匆匆向樓梯口走去,臨拐彎時,突然扭頭朝她一笑,那一笑,像一道白光閃了一下,那笑容,看似坦然,無所畏懼,收住笑時,小米看到了乞求,還有凄然……

小米像被抽了一鞭,渾身一緊,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樓梯口,就像看見了鬼影。她的目光黏在樓道,久久收不回來,眼神透著驚懼和難以置信!她慢慢扭過身子,內心艱難地掙扎,掙扎……我是看花了眼吧?對,一定是看花了眼!她坐立不安,無意識地喝水,喝了一口又一口,不知還能做什么。

那天晚上,小米趴在柜臺上做了個夢,夢里,她身在戰(zhàn)場,子彈穿越空氣的聲音狂風暴雨般在耳邊呼嘯。她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云端上,忽然,她看見海哥拉著楊河的手,在懸崖邊僵持著,楊河在喊,海哥!海哥!可是聲音卻是女聲。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掛在懸崖邊的不是楊河,是那個宋敏。正驚訝問,兩人飛鳥般向懸崖下飛去,慢慢地飛下去,兩個人摟在了一起,她看見懸崖下面居然是一片荷塘,形狀像相連的兩顆心。兩人落入荷塘時,激起一片巨浪……

她被驚醒了,子彈的呼嘯聲還在耳邊響著。細細聆聽,原來是雨聲,雨下得很大,那子彈聲,定是雨彈打在蓮葉上的聲音,就像雨點打在她額頭上,她感覺腦門有點疼。閉目重溫著夢境,想了又想,覺得這夢里有很多的迷,她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有人敲柜臺,小米忽地醒來,看見海哥勾著小敏的肩膀,兩人滿面笑容。海哥說,退房。小米手忙腳亂地開了單,想說什么卻開不了口,只希望他倆快點離開。海哥說,謝謝你小米!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小敏說,謝謝!謝謝!兩人轉身而去,小米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兩人騰空飛起,奪門而出,無影無蹤。小米嚇呆了,一下子清醒。還是夢!她怔怔地,一時回不過神來。

上午交班后,小米準備回家。鬼使神差地,她拐上了二樓,在海哥那個房間門前來回走了幾次,還偷偷把耳朵貼在門上,然后飛快逃開,回家去了。

午飯時,一個同事跑到家里來,小米、小米,出事啦!出事啦!劉所長叫你趕陜去!

真的出事了,出大事了!

日上三竿了,那兩人遲遲未起。做清潔的服務員敲門一直沒有回應,她感覺不對,連忙上報。撬開房門時,只見兩個人摟抱在被窩里,已經沒了呼吸。

小米感覺天塌了下來!

劉所長狠狠批評小米,登記簿上登記一個人,怎么住進兩個人?當他知道這兩人就是上次冒充夫妻住宿的人時,大發(fā)雷霆,臉上傷疤烏黑。

小米神魄好像散了,沒看見劉所長發(fā)怒,只是癡癡地看著蒙著白被單的擔架,就一個擔架,四個人抬著。小米聽不到任何聲音,擔架像電影慢鏡頭,從她面前飄過……她懷疑自己還在做夢。

夢游般走到房頂陽臺,迷離恍惚,雙眼直勾勾看著荷塘,她發(fā)現(xiàn),原先乳白、粉紅的荷花,全部變成血紅色,鮮紅欲滴。連荷葉上的隔夜雨珠,也紅得像瑪瑙。

兩顆淚珠落下來,她聽到淚珠落在水面上的轟隆聲,像兩塊石頭掉進水里。她一聲一聲抽噎著,哭得喘不過氣來。這時,她突然聞到一陣濃烈的荷花香,如一壇烈酒爆裂,氣味鋪天蓋地。她感覺一股刺鼻的荷花香撲面而來,沖進口鼻,如同灌進一大口烈酒,然后凝結在腹腔,像一塊石頭。強烈的氣味和飽脹感令她非常難受。

從此以后,這飽脹感和這石頭若隱若現(xiàn)追隨著她,在睡覺或冥想時,感覺尤其強烈。

回到家里,小米躲進房間一言不發(fā),她雙手抱膝坐在床上,坐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上班時,人暈暈乎乎的。幾個同事在議論,說那兩個人抱得死緊,怎么也分不開。到殯儀館后,傷筋動骨了,才把兩人分開。他們說,殯儀館里的人說,分開他倆時,空中突然傳來凄厲的叫聲,不要!不要分開我們!許多人都聽到了,都被嚇到。

小米聽得心膽俱裂!這時,她聽到耳邊有人輕聲說,不要,不要分開我們!她猛地回頭,身后沒有人。她驚問,什么聲音?

同事們看著她,什么聲音?沒有呀。

小米臉色慘白,打了個哆嗦。她請了病假,回家了。

以小米的年紀,她有很多的不明白:海哥和素芝結婚了,為什么又想小敏?想小敏和她結婚就是了,為什么要和素芝結婚?海哥和小敏愛得那么深,好好活著才是,為什么要自殺?小米的腦海布滿了霧,下起了雨。她的酒窩變淺了,目光變得呆滯。

不久,她調離了紅星招待所,到新華書店當營業(yè)員,新同事看到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一有閑暇,她就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安靜地讀。細心的同事發(fā)現(xiàn),她經常眼睛盯著書頁,神卻出了遠門。

小米的腦海里,無數(shù)次翻卷著海哥說的故事,回想這些故事時,她覺得海哥還活著……

海哥經常半夜醒來,好幾次微微睜眼,發(fā)現(xiàn)妻子正注視著自己,眼神哀怨,忙閉眼裝睡。有時,妻子的臉會幻化成小敏的臉,小敏臉上結了冰,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被窩也是冰雪般寒冷。

海哥經常漫無目標地散步,無意識中經常會走到小敏的學校附近。他感覺無法再壓抑下去了,我要去找小敏,要不然,我肯定會發(fā)瘋的!

小敏不在,即使在辦公室坐著也是不在。海哥思慮了幾天,做出一個決定:在小敏家門外站三十天,每天三個小時。如果三十天過去,小敏還不理他,他就死心了。

此后,每天晚飯后,把家務打理清楚,妻子看書或者看電視時,海哥就出門了。站在小敏家對街的樟樹下抽煙、等待……

小敏的父母離異后各自成家,她讀高中時就獨自居住。每天下班后回家,九點過后,家里就熄了燈。

第一天,月滿如盤,明亮的月光下,煙頭的火星暗淡到忽略不計。

第二天,月亮在云海進進出出,月光時明時暗,小小的煙頭勉強能掙扎出一點兒的光。

第三天,陰天,四圍黑暗如水,海哥站在水中抽煙。九點過了,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小敏家還亮著一盞燈,光暈淡黃,卻頑強。他精神一振,使勁抽了幾口煙,把釘子般堅硬的煙頭火點在夜幕里舞動,一圈又一圈。燈暈和火點好像對峙著,又好像毫不相干,海哥執(zhí)意認定,那不滅的光暈,就是屋門即將洞開的信號……

接下來的幾天,海哥都站到午夜一點。他很確定,那盞燈會徹夜亮著,他相信在窗簾后面,有一雙眼睛也亮著。

第七天,一場夜雨降落,先是毛毛細雨,接著雨聲密集,然后大雨如注。海哥相信,這是老天對他的考驗,他挺直站著,任雨水沖刷。很快,頭發(fā)、衣袖、褲管往下滴水。秋已漸深,他周身冰涼,唯有胸口滾燙。廣場傳來午夜的鐘聲,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轉身要走。這時,他聽到咿呀一聲開門聲,那聲音把夜雨的叫囂撕裂了,像一道刀光,閃過他的腦門。他急轉身,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雨幕,頭上、肩上雨花飛濺,聲響噼里啪啦,像鞭炮炸響。他愣在原地,她義無反顧地沖過來,雙臂翅膀一樣張開,雙足濺起朵朵水花,像一只潮濕的大鳥,撲進他的懷里。海哥濕冷的身子,忽地火熱起來,像通了電的烤爐,他甚至感覺兩個擁抱著的軀體冒出了熱氣。他放聲哭起來,她也放聲大哭。滂沱的夜雨、幽深的夢,誰又聽得見呢?

小米聽見了。

小米接到大哥電話,叫她晚上一起看電影。大哥比她大十歲,是市二中副校長。父親木訥,大哥如兄如父,小米有話愿意跟大哥說。但招待所里發(fā)生的那件事她沒說,不知怎么說。

電影散場后,大哥說去湖邊走走,兄妹倆沿著水邊木棧道慢悠悠走著。走上一道索橋,倚著橋欄,望著江水,小米知道大哥有話要說。

小妹,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

小米心里嘀咕,我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現(xiàn)嗎?大哥什么意思?

我很好呀,很好呀。她語氣盡量輕松。

哦,沒事就好。可是高良說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爸也說過,說好幾次看見你發(fā)呆。大哥看著她,目光柔軟。有事就跟大哥說,別悶在心里。

歲月的疊加、發(fā)酵,那段往事已經演化成說不出口的夢魘。

小米沉默了一陣子,輕聲說,其實是原來招待所一個同事經歷的一件事,我們關系比較好,她常提起這事,我聽了一直感覺很壓抑。小米控制著情緒,故作平淡地說了藏在心底的事。說完,直勾勾看著大哥。

大哥微微一笑,哦,這樣的事。他好像松了一口氣。其實要說起來,古往今來,這樣的事還真不少……

此時江風已靜,岸柳悄無聲息。大哥思忖片刻,語氣平淡地說,我也跟你說一件事。

那年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我和五個同學組成串聯(lián)小分隊。在火車上擠了兩天兩夜,到北京城時已是深夜。但火車站還是人山人海,這里一面紅旗那里一面紅旗,被人使勁揮舞著。所有人的表情,都像打了雞血。你還小,沒見過那場面,那場面真的會讓人精神振奮。

當時北京每天擁入數(shù)十萬紅衛(wèi)兵,車站、體育館、單位禮堂、學校教室都成了臨時住宿地,臨時搭的席棚里也睡滿了人。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居委會大媽,我們叫她趙主任。她帶著我們走了幾個地方都沒法安頓,急得直搓手。深更半夜,我們在一條巷子口站著,等趙大媽想辦法。這時,巷子里一個小院門口的燈突然亮了,吱呀一聲門開了,走出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叫道,趙主任,這些紅衛(wèi)兵小將是不是沒地方住呀?可以先住我家里呀。趙大媽非常高興,連忙說,姜老師你真是及時雨,這些孩子差點沒地方睡覺了。謝謝,謝謝!今晚先在你這兒住一晚,明天我再想辦法給他們找地方。趙大媽安頓了我們又匆匆去了火車站。

那個姜老師弄了一鍋炸醬面給我們充饑,在一個房間里,我們在地鋪上很快就睡著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飯后,出事了。

因為要趕去天安門接受毛主席接見,我們早早就起來了。早餐是姜老師的愛人做的炸醬面,明顯比昨晚的好吃。飯后,姜老師給我們每人泡上一杯咖啡。他說,看你們都沒睡夠,提提神。

這時,班長雷同學突然向我們使個眼色,我們跟著他回到睡覺的房間。他回身關上門,嚴肅地說,同學們,我看這個姜老師有點不對頭,他請我們喝咖啡是什么意思?我們這里誰喝過咖啡?在電影里,只有那些漢奸、特務、資本家才喝這東西!我們一聽,馬上感覺問題嚴重。再想想,感覺這姓姜的很像電影里的特務。我們忙問,怎么辦?他抽下腰間的軍用皮帶,沉聲說,走,審問他,絕不能放過一個壞人。

那個姜老師被我們打得皮開肉綻,他的老婆在拉扯中也挨了打。他始終不承認是特務,他說他是人民教師。我們非常憤怒,更憤怒的是這兩人不哭不叫不求饒,我們下手更重了。他渾身是血躺倒在地不能動彈時,我們才慌忙收手。

小米愣愣地看著大哥,好像不認識他。她喃喃地說,姜老師好心好意接待你們,你們?yōu)槭裁创蛩扛缒阋矂邮至耍?/p>

大哥沉吟了很久才說,記不清楚了。小妹啊,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動手不對,可是在當時,不動手也是不對。特殊年代產生特殊行為,當時我們一片忠心,擔心特務壞人威脅到國家安全,我們是為國分憂啊!

停了一陣子他又說,這樣的事很多時候是無可奈何或者無意為之的,就像我們在海里游泳被浪頭涌動著往前面沖,我們撞了一個人,不是我們愿意撞的,而是潮流,是大浪沖撞的,知道嗎?你告訴你那個同事,她要求進步,按組織上的是非標準做事是沒有錯的,她和腐化歪風做斗爭是正確的,那兩人的自殺,跟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大哥說話時盯著小米的眼睛。小米心虛地低下頭,心想,難道大哥知道……

大哥一席話讓小米頭腦更亂了。大哥是大學生,讀過很多書,工作能力很強,他說的應該有道理吧?大哥學校的校長就要退休,他馬上要提拔轉正,已經公示了。他有見識,內心比我強大,消化能力很強,能消化堅硬的大石頭。而我,怎么一塊小石頭就消化不了呢?人跟人,真是不一樣啊!

和大哥談話后,她對大哥有點怕,不知為什么。

小米三十歲才結婚,不是沒人追,是心里有障礙。一想到那對癡情男女,她就感覺今生無法面對愛情。

后來,小米嫁給了默默等她七年的師兄高良。師兄是二哥的同學,和她算是青梅竹馬。在心里,小米是愛他的,只是無力表達。婚后,她慢慢被愛融化,臉上有了笑。在蜜月里,她感受到了做愛的無限快樂、無比銷魂——和自己愛、愛自己的人做愛。她突然感覺到了愛情的力量,知道了荷塘暴雨之夜,那一對男女為什么能從容赴死,負罪感又在心底泛起波瀾。

那天細雨綿綿,小米在總臺里值班,微風吹拂,她感覺很舒適。一對夫妻模樣的人走進來,傘尖上的水滴在地面,留下柔順的虛線。

兩人三十歲上下,看著順眼。男人著半舊軍裝,女人穿藍布列寧裝。男人笑出一排白齒,女人嘴角微微上揚。

住宿。男人說著遞來一張證明。

證明

本單位林海平、宋敏同志是夫妻,因公出差,請給予住宿方便。

特此證明。

延州縣紅旗機械廠

證明上有單位大紅公章。

小米滿面笑容地辦了入住手續(xù)。把房間鑰匙遞給他們時,他們說,謝謝!小米也說,謝謝!接了鑰匙,男人伸手牽住女人的手,女人輕輕掙脫。小米看見女人的脖子忽地紅了。她輕輕笑了,心想,女人一定剛當新娘。

兩人進房間后一直沒有露面,像兩尾跳入深潭的魚。小米想,他們怎么不上街?又一想,臉就紅了,就不敢想了。夜幕降臨時,那男的到總臺打電話,邊說邊爽朗大笑,我結婚了,告訴戰(zhàn)友們,過段時間我會去部隊分喜糖,哈哈哈……掛機后他向小米笑了笑,小米也笑了,讓我猜中了,新郎新娘!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上街了,回來時提著大包小包。第三天他們退房了。辦完手續(xù),新娘抓一把喜糖撒在柜臺上,謝謝你小姑娘!小米飛快剝一顆扔進嘴里,開心地說,甜,好甜。

幾個月后,那對夫妻又來了,正好小米值班。辦完入住手續(xù),那男的問,小姑娘,市婦幼保健院怎么走?小米看一眼那女人,她正心滿意足地撫摸著腆起的肚子。小米笑了,他們要當爸爸媽媽了。

他們住了好幾天,和小米成了朋友。那男的叫女的小敏,那女的叫男的海哥。

這天傍晚小米下班,在荷塘邊走廊看見海哥兩口子倚著欄桿賞花,就湊上去。海哥、敏姐,我們這連心荷塘很美吧?

美!美!小米也很美。海哥說著哈哈大笑,笑得小米有點不好意思。她眨眨眼睛,忽然問道,你們寶寶的名字想好了吧,叫什么呀?快告訴我!海哥敏姐笑意滿臉,海哥說,如果是男的,就叫平安。如果是女的,就叫平靜。敏姐說,我們要過平安平靜的日子。小米拍著手掌說,好聽好聽,這名字好聽。

荷花將開未開,心狀的大花蕾在荷葉問搖搖晃晃,小米滿心歡喜,一切都那么美,荷花好美!海哥敏姐好美!我也很美!大家相處得和美,我們的后代平安平靜……

海哥忽然叫道,小敏你看你看,小米的瞳孔里有荷花!

小米忽地醒來,臉部表情痛苦,雙眼怔怔一動不動,高良在她的瞳孔里,再次看見了荷花……

十一

第二次催眠醒來,小米顯得非常疲憊,倚靠沙發(fā)一言不發(fā)。高良摟著她的肩膀問道,小米,小米,你怎么了?她搖搖頭。

催眠的誘導和醒后的詢問,吳教授大致了解了她的心結。

高良非常震驚,結婚這么多年,這事小米沒有表露過一絲一毫。他突然想到,妻子瞳孔里的荷花、身上的荷花香,難道和這個荷塘邊的故事有關系?

吳教授說,在理性層面,小米已經接受了她大哥的說法,覺得自己沒有錯。但她本性善良,在無意識層面上,還在痛苦糾結。而催眠術在這方面有著獨特優(yōu)勢,它能夠直接進入人們的無意識層面,通過誘導,小米把深層的郁結釋放了出來,這有利于最后解決問題。

高良一聽,精神放松了一點兒。

吳教授問小米,這事說出來就好了,你還有什么想法?

小米沉吟了許久,輕聲說,我只是想,如果我當時不向所長匯報,單位就不會去外調,不去外調,海哥和小敏就不會被處理,他們也不會雙雙自殺殉情……我覺得,是我殺死了他們,我是殺人犯!她啜泣起來。

高良摟著她肩膀,低聲安慰,小米,不要這么想,他們如果要自殺,誰也攔不住的。他們是成年人,自己的行為自己負責,跟你沒關系。

小米不停地搖頭,滿臉淚水……

高良把吳教授拉到一旁,低聲請教。

吳教授說,良心的不安,最嚴厲的懲罰一般不是來自外部,反而來自內心深處不停歇地咬噬。只有讓她自己主動向對方說出全部,良心的折磨才會真正終結。

高良一聽急了,對方都不在世了,怎么說?

吳教授想了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高良輕輕點頭。

十二

延州縣圖書館坐落在建溪水邊,外形仿滕王閣,只是屋檐有點夸張,如大鳥半張著翅膀,隨時準備沿江飛走。

圖書館楊館長在辦公室接受市日報社記者采訪,記者姓高。

茶幾上的電水壺吱吱響著,開始冒出熱氣。

高記者說,聽市婦聯(lián)同志說,縣婦聯(lián)和你們圖書館聯(lián)辦的“說出心里話”姐妹解憂會效果不錯,我想寫一篇報道。

楊館長一聽,隨手將工作茶的茶罐撥一邊,從抽屜里拿出一罐老樅水仙。沸水沖入紫砂壺,武夷巖茶獨有的巖韻晃悠悠地彌漫開來。小高啜了一口,隨口贊道,真香啊!

姐妹解憂會與縣婦聯(lián)聯(lián)辦,具體工作是我們操辦的。楊館長說,主要是調解家庭糾紛,婦女姐妹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憋屈,在自愿的前提下,我們幫助解憂。主要方式就是請當事人傾訴,請有類似經歷的姐妹一起討論勸慰,最后由專家提出合理建議……

小高開著采訪機錄音,邊品茶,邊偷眼觀察,不冷場就不插話。

楊館長四十多歲,西裝,短發(fā),五官小巧,神情無喜無悲,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她兩鬢花白卻不染發(fā),這在中年女性中比較少見,尤其是職業(yè)女性。

高記者費盡周折找到她,表面是采訪,實際是有求于她。此時面對面坐著,卻不知如何開口。他感覺為難,覺得為了解脫自己去觸動別人的傷疤,有點不地道。

楊館長說,還有什么要了解的嗎?

小高臉上一熱,正想說些什么掩飾自己的走神,聽到有人敲門,媽媽,媽媽!隨著一陣童聲,一個小姑娘蹦跳著進來,直沖媽媽懷抱。

我女兒。海青,叫叔叔。小姑娘甜甜地叫了一聲。楊館長說,寶貝,你到樓上爸爸的辦公室做作業(yè),媽媽這兒還有事。小姑娘在媽媽腮上親一口,轉身出去了。

小高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了轉機,心中暗喜,原來他推測楊館長是單身度日的。

你愛人也在圖書館工作?

哦,樓上是博物館,她爸做考古的。

小高說,你女兒叫海青?大明星的名字喲,想不到楊館長也趕時髦。

不是趕時髦,是……她忽地收口。她六歲了,你孩子幾歲了?

小高說,我還沒有孩子。

哦,年輕人以事業(yè)為重,還不想要孩子?

話題轉到這里,給了小高一個臺階。忙說,不年輕了哈,其實,我很想要個孩子,只是我愛人……

楊館長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小高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倆身體都沒問題,可就是……我感覺我愛人她心中有事,這心事滿滿的,連子宮都被占領了……

楊館長呵呵笑起來,小高你真逗。

要不,讓她來找你說說心里話?小高說。

呵呵,可以呀,求之不得。

好,那一言為定!小高聲調高了起來。

楊館長看他一眼,感覺他不像開玩笑。

讓楊館長想不到的是,第三天,小高真的帶著愛人來找她,她感覺很蹊蹺。

高記者介紹,這是我愛人米向紅,叫她小米就好。小米握住楊館長的手,久久不放開。

楊館長說,哎呀,有點倉促,要聯(lián)系專家和陪談姐妹的。

小高說,楊館長,我愛人想先跟您談談,先不麻煩別人。

楊館長泡著茶,一臉疑惑,目光在小夫妻身上徘徊。

沉默了良久,小米開口了,沒頭沒腦地說,我經常做夢,夢見海哥和敏姐,他們盯著我一聲不吭。我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們沒理我,我、我一直無法安定……她的淚水慢慢溢出眼眶,說出了沉埋心底的往事。

楊館長聽著,面色漸漸泛白。楊館長名叫楊素芝。

十三

時光已經流逝十余年,海哥一直是楊素芝心底的痛。

哥哥死于戰(zhàn)場,素芝覺得她和海哥結婚是順理成章的。海哥變得沉默她也能理解,只要他在身邊她就滿足了。

平淡平靜的日子,從那個雨夜開始變得動蕩……

電閃雷鳴,眼看要下雨了,海哥還要出門。素芝小聲提醒,海哥,快下雨了。海哥說,小妹你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氣。

整整六天了,海哥晚飯后都出去,深更半夜才回來。他去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素芝心頭籠罩著迷霧。電視里播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正十八里相送,若在平日,素芝會看得淚水漣漣,此時,她心如炭熬,屏幕上梁兄和祝賢弟幻化成熟悉的另外兩個人,在她眼前卿卿我我……

夜已深,外面雨聲迷亂,她坐不住了,噌地起身,披衣準備出門。打開門,風雨迎面撲來,她抓緊雨傘,沖進夜幕。

心靈感應如向導,遠遠地,她看到了在樹下只身淋雨的海哥,正要沖上去為他撐傘,這時,一個女人飛身撲向海哥,沒有撐傘!在夜雨中,素芝看到了令她心痛徹骨的一幕……

他們竟然擁吻那么久,她痛苦地感覺,他們擁吻的長度,比海哥數(shù)年來擁吻自己的總和還要長!膝蓋一軟,她蹲了下來,雨傘脫手,歪歪顛顛不知去向。她雙臂抱著肩膀,雨水如鞭,透身透心的冷令她直打哆嗦。抬頭再看時,樹下已沒有人影,那扇原先亮著燈光的窗,此時簾幕重重……雨不知何時停了,她渾身還在下雨,一路上淅淅瀝瀝,到家后,她甚至忘了換下濕衣服。

海哥一夜未歸,這是從未有過的,除了出差,他從不在外過夜。素芝一往情深的夢幻和精心粉飾的現(xiàn)實,在這個雨夜破碎了。

黎明時分海哥回家,看到縮在沙發(fā)上濕漉漉的芝妹,一驚,連忙伸手扶她,卻發(fā)現(xiàn)摟起一抱炭火,連忙送她去醫(yī)院。

海哥請假在家,照顧生病發(fā)燒的素芝,直到她痊愈。素芝默默享受著呵護,把痛苦像曬干的衣服折疊起來,深藏柜底。他們之間的秘密就像皇帝的新衣,誰也不說破。

生活的河流恢復庸常流動,平靜的水面,遮掩著水底諸多的難以言說。幾天后,海哥出差,出差回來兩個多月后,發(fā)生大事了。

那天傍晚下班回來,海哥低著頭一聲不吭抽了三支煙,煙味很快彌漫全屋。

素芝小心翼翼地問,海哥,怎么了?

掐滅了煙頭,海哥抬起頭,看她一眼又低下頭。那眼神,素芝一時無法解讀,那里有疲倦、惶亂、不安,好像還有愧疚。

素芝沉默了,在心底說,海哥回來吧,你的心回來吧,我、我不會怪罪你的。她想說出來,可是嘴唇發(fā)抖,說不出話。

海哥不說話,繼續(xù)抽煙,抽到煙蒂無法拿捏,一揚手,煙頭暗淡地飛進洗碗池,輕輕嗤叫一聲,像呻吟。海哥輕淡地說,明天開始我去車間倒班了,我累了,先睡了。說完轉身進了臥室,關上門。

素芝孤立無援地呆立著,任夜色慢慢把自己吞沒。不善家務的素芝煮了面條,盛了一碗端進臥室,海哥沒有動,他抱了一床被子進了客房。結婚以來,他們第一次在家里分床睡。

素芝陷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她知道海哥有問題,但她不知道海哥為什么突然去車間倒班,他被撤職了嗎?她絕望地感到海哥正離她遠去,沒有海哥的日子怎么過?怎么過?沒有海哥熟悉的鼾聲,她睡不著。輕手輕腳靠近客房,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到鼾聲。海哥,她輕輕呻吟一聲,坐在地上,背靠房門,門已被反鎖。

接下來的日子,海哥依然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只是說話少之又少,像守財奴一樣不肯多說一句話。有時他會發(fā)呆,有時會輕輕說一聲對不起,對著墻壁。

素芝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好像她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上下班路上,她盡量回避著熟人,比羞辱感更復雜的東西烏云般壓在心頭,那無形的重量,壓得她六神無主。海哥有錯,她應該恨他,可是她的恨就像鐘表上的指針,從不會指向軸心,她的生活軸心就是海哥。那么,該恨敏姐?可是在心底,想恨她也無法理直氣壯。那么,我做錯什么了嗎?她很迷茫。

這天,海哥又要出差了。倒班工人也要出差嗎?但素芝不敢問。海哥出門前在她面前站定,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悲傷。

芝妹,你要學會照顧自己。說著忽然把她摟在懷里,久久不放開。這一抱的長度,足以和雨夜里那個擁吻相媲美。雖然海哥躲開她的唇,但她不急,她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海哥會回到自己身邊的。

海哥說,芝妹,你要保重。說完帶上屋門。

素芝呆了一下,猛地拉開門大聲喊,海哥,你去哪里?海哥你不要走!

海哥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一走再沒回來,回來的是一盒骨灰。素芝抱著骨灰盒失聲痛哭,海哥啊,你為什么這樣啊?

小米深深彎下腰,含淚說,對不起,對不起……

楊館長目光迷離,心中隱痛。往事像被摔碎的碗散落一地,當年有部分殘片不知所蹤,如今,新舊碎片在她腦海里叮當碰撞,終于,她看到了大致完整的輪廓,輪廓的縱橫裂紋,滲透出命運的詭異。也許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

小米淚眼模糊地看著楊館長,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七上八下。

好一陣子,楊館長回過神來,看著小米,輕輕說,其實,我也是有過錯的。

小米瞪大眼睛,訝異地看著她。

在當時,真的感覺沒有海哥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所以明知道海哥愛敏姐,明知道海哥只把我當妹妹,卻自私地死纏他。說嚴重點,是我、我害了他們!如果我好好當個妹妹,海哥和敏姐會幸福的,他們會給我雙倍的溫暖。可是……

沉思了一會兒,她說,人遇事如果能后退幾步,會看到更多真實。通常,人們會覺得自己都是對的,覺得自己是受委屈的,自己是無辜的,但很多時候,事情的真相遠不是這樣。這是我想了好多年才反省明白的。沒有我這個因,就沒有你后面的果。在當時,你的行為也不算錯,你就不要難過了。

小米抽噎著說,可是、可是我禁不起良心的拷問啊!

高良抓緊小米的手,不知該說什么。

楊館長看著小米,有點喜歡這個小女人。如果不是心地善良,她又怎么會這樣煩惱?

那我能幫你做什么?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件事,總得給自己一個交代吧?否則……

高良說,素芝姐,讓她去海哥和敏姐的墳前磕個頭吧。他倆的墓,離得遠嗎?

楊館長恢復淡定的臉,又涌上悲傷……

十四

海哥和宋敏雙雙殉情后,小小的延州縣像馬蜂被炸了窩,巨大的壓力讓素芝差點病倒。

海哥骨灰就要下葬時,宋敏的父母抱著女兒的骨灰盒上門來,要求女兒和林海平合葬。雖然兩人已離婚,處理女兒后事的想法卻是一致的。

我女兒死得不明不白,你們要給我一個說法!當爸的把悲傷化為怒氣,雙眼瞪得像燈籠。

林海平自己有老婆還勾引我們家小敏,他害死了小敏,還要讓她孤零零做鬼嗎?當媽的邊說邊流淚。

當?shù)赜薪Y陰親風俗,未婚男女死亡,要找個同期死亡的異性合葬,讓他們在陰問做夫妻。親友們覺得海哥妻子還在,這樣的要求欺人太甚。

宋敏父母質問海哥父母,你們也是做父母的,你們給個說法!

海哥父親低聲對素芝說,孩子,這事你決定,海平對不起你,爸媽希望你重新開始生活。

讓海哥和宋敏做伴吧。說完她走進臥室關上門。

宋敏父母是準備要拼死拼活的,這下子倒愣住了。兩人對看一眼,朝著屋門鞠了一躬,抹著眼淚退了出去。

屋里,素芝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淚眼一下模糊了。海哥的遺書夾在戶口本里,處理后事時發(fā)現(xiàn)的。遺書里,海哥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希望她“愛護自己,重新生活”。遺書的最后一段讓素芝百感交集:

“最后哥有一個請求,請讓我和小敏葬在一起吧,這是我的最后請求!對不起了素芝妹妹!不要恨我……”

素芝輕聲說,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恨過海哥,從來沒有……

聽說海哥和敏姐兩人合葬在一起時,小米內心的抑郁感松弛了很多。她上前一步,緊緊抱住素芝……

第二天,楊館長帶著小米夫婦去上墳。

正是初春,墳山一片綠色,順著一條石級山路往上走,不時有鳥兒的啼叫聲起起落落。走了數(shù)百級,來到一座墳前。

小米渾身開始哆嗦,高良連忙挽緊她,好一陣子,她才安定下來。她虔誠跪下,高良點燃了紙錢,小米一張一張揭開,一張一張小心放進火里,火光映照著她的淚眼,她邊燒紙錢邊喃聲說,海哥敏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有罪啊,我該死啊……小米渾身發(fā)抖,聲淚俱下。

楊館長想上前勸阻,高良拉住她,輕聲說,讓她說吧……

小米絮絮叨叨哭訴了很久,起身時人都站不穩(wěn),高良忙伸手攙扶,感覺小米好像輕了許多。他想,那些話語和淚水,是有重量的。

小米向楊館長深深鞠了一躬,素芝姐姐,謝謝你!謝謝!

楊館長微微笑著。

高良這時突然明白了,素芝在女兒的名字里留一個海,那是海哥的海,那海里,應該有無法言說的愛和包容。

回家的路上,小米感覺整個人非常放松,似乎要飄起來。一路上,她看到什么都覺得好看,喋喋不休地贊美,甚至輕輕哼起歌。高良邊開車邊用眼睛余光看她,他拼命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生活恢復了平靜,一天重復一天,似乎一成不變。可是內心的變化外人是看不見的,小米的內心和季節(jié)一起進入了春天,嘴角有了久違的笑意。這天在公園散步時,一陣悅耳的鳥鳴聲讓她心頭一陣戰(zhàn)栗,她突然驚覺,在腹中埋藏多年的飽脹感,不知何時消散得無影無蹤,那塊堅硬的石頭,也消融了。背靠一棵桃樹,抬頭望著布滿枝丫含苞待放的花蕾,她的眼角泛出了淚花。

高良再也沒有在妻子的瞳孔里看見荷花了。

第二年清明節(jié)前兩天,小米夫婦約上素芝姐驅車去延州縣,再次給海哥敏姐掃墓,供上一大捧鮮花。回程臨上車時,小米把素芝拉到一邊,輕聲說,姐,我有了!

女兒出生仿佛是昨天的事,轉眼之間,她參加高考了。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的一天,高良一家三口去延州縣赴一場喜宴。回程時,夫妻倆決定順路去祭奠一下海哥敏姐。如何向女兒解釋墳中人,夫妻倆頗費思量。對于那個時代發(fā)生的事,今天的年輕人能理解多少?又會如何評判?一路上他們忐忑不安。

站到墳前三鞠躬后,他們叫女兒獻上鮮花。看著女兒亭亭玉立的背影,看著墳臺隱約的青苔,小米的雙眼模糊了,那一刻她決定,如果女兒問起,就把一切告訴她。女兒有權利知道父母的過往,自己也可以坦然面對女兒的質疑。

擺放好鮮花,女兒轉過身來,問了一句,他們是你們的好朋友?做父母的對看一眼,點點頭。高良神情凝重,小米淡定。

女兒并沒有再問什么,甩甩頭發(fā),蹤步下山了。走遠幾步后她回頭說,爸、媽,路上有經過溪源峽谷,聽說風景不錯,去看看吧。說著,收不住腳步地蹦跳下山,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責任編輯 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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