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
摘要:作為臺灣杰出的散文作家,簡媜的散文歷來具有重要的闡釋價值。但是在既往的研究中,更多的關注者仍然偏重于對簡媜語言形式的探索,忽略了挖掘簡媜散文中更為內質的部分。事實上,簡媜散文具備非常豐富的“身體”質素,通過“身體”在文本中的呈現,可以從中探尋簡媜筆下人物的精神取舍和情感取向。
關鍵詞:簡媜;散文;身體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7-050-02
自從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呼吁女性應該書寫自己,而要寫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1]開始,“身體”便逐漸進入了書寫者的創作視域。通過對于“身體”的觀摹,往往可以窺見文本中隱藏的各式密碼。簡媜的散文中的“身體”雖不占多,但是頗具闡釋解讀價值。本文擬從“身體的凝視”“身體的逃離”“身體的試驗”三個方面著手分析,管窺簡媜筆下的“身體”面貌,也試圖從中探尋“身體”背后的潛隱與遮蔽。
一、身體的凝視
在文學文本中,“凝視”是一個很具意味的動作形式。“凝視”往往與權力的分配相掛鉤,比如在男權文化的語境中,唯有男性才能凝視女性,以顯示出男性的主導地位。簡媜在其文本中也常常出現“凝視”這一動作形態,但是其意義明顯區別于在男權文化語境中對于“凝視”的運用,發出者也往往多為女性。此外,簡媜文本中的“凝視”往往是對于身體的“凝視”,或者是對于擬身體化的物體的“凝視”。
在《貼身暗影》一篇中,簡媜呈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場景,“她合上書,凝睇雨景……她認出一棵年輕的菠蘿蜜樹正在淺土里掙扎。這種喜歡在樹干上開花結果的熱帶雨林悍將……會非常性感地托出碩大的菠羅蜜果。”[2]而菠蘿蜜樹所呈現的這樣一番圖景,在“她”看來,就如同來自原始部族的女巫一樣,裸露上身,晃動巨乳。相比之下,“水泥叢林街衢是看膩的,打傘經過的陌生人也毫無稀奇之處。”簡媜借助“她”的視角,將菠蘿蜜樹比作性感的女巫,將菠蘿蜜果比作晃動的巨乳,因此在這里,菠蘿蜜其實就相當于一具活脫脫的身體。“她”凝視菠蘿蜜這具“身體”,看似是在進行欲望化的投射,實際上并非如此。此處“菠蘿蜜”這具身體,其實意味著一種熱情而鮮活的生命力。因為“她”發出“看”的動作并非是隨機性的,任意性的,而是帶有選擇性的,排他性的。“她”不看水泥街道,不看打傘的陌生人,唯獨看一棵靜止的菠蘿蜜樹,并把菠蘿蜜樹想象成“身體”,實際上是在暗喻自己對于自在生活的內心渴望。
而“她”之所以通過菠蘿蜜樹這具“身體”來渴望野性和自由,也在于“她”不得不凝視另一具“身體”。由于父親中風,哥哥忙于工作,照顧父親的重擔不得不落在“她”的身上,而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注意到父親的身體。當“她”為父親洗澡時,“枯槁的身軀像窩藏蛀蟲螻蟻的樹干,汩汩冒出腥臊之氣,兩列肋骨安靜地并排著,宛如擱置在冬天枯野上的竹筏,也許路過的水鳥會下來棲息一會兒。”甚至“她”凝視到了父親的私處,“那是個廢墟,燒焦的亂草,從啄尸鷹口中掉落的腥紅瘡肉,圍著一截蜷縮的、宛如干黑狗屎的性器。”在這里,父親的身體是以極為丑陋的方式相呈現,與之前由菠蘿蜜樹經由主觀幻化而成的鮮活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充分顯露出“她”的內心深處對于父親身體的拒斥,也進一步凸顯出“她”對于自在生活的無盡想望。
從這里也可以見出,雖然同為“凝視”,但是對于菠蘿蜜樹,“她”是積極,主動去進行凝視的,并且通過凝視獲得一種想象的快感,而對于父親的身體,“她”是消極,被動去進行凝視的,甚至反而將父親的身體想象成樹木,恰好和將菠蘿蜜想象成人體的過程形成了對換。由此充分體現出“她”設身于都市生活中的孤荒心理,也隱晦地說明在“女性”進入都市之后,男權社會的桎梏非但并未相應解除,反而再進一步規約女性,而“她”的遭際也從一個側面呈現出都市女性的尷尬處境。
二、身體的逃離
在簡媜散文中,都市生活是一個很重要的書寫背景和書寫元素。而“女性”一旦與“都市”相接續,往往會顯示出強烈的疏離感。而對與都市的不相適應的情況,簡媜筆下的女性往往會選擇逃離的方式,其中最常見的一種逃離方式就是對于私人空間的追尋。
在《某個夏天在后陽臺》一篇中,擔任公司部門小主管的女主人公在工作之余尋到了一處后陽臺,雖然荒棄多時,但是卻令她萬分喜悅,因為“夏天還剩最后一束尾巴時,她終于找到專屬的私密空間。”通過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空間,女主人公得以享有“偶爾抬頭望向遠方、手指扒抓小腿的那份自由。”而也正因為后陽臺的發現,女主人公被同事所孤立誹謗,當老板找她約談的時候,女主人公立刻道明了辭職的念頭,毅然尋求下一個空間。
其實,尋求私人空間的沖動不僅僅出現公司小主管的身上,即使是事業有成,精明強干的女性,也依然難逃尋求私人空間的宿命。在《親吻地板》一篇中,簡媜講訴了一個事業有成的女性,“被升為公關部經理的那天,唯一的慶祝方式是,回家用‘愛地潔擦地板。”因為她認為“公關是最簡單也最讓她厭倦的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以便達到佛來佛斬、魔來魔斬的地步”“她舍得花錢招待朋友上高級餐廳,但從不邀請任何人到她的單身樓中樓。”對于“她”來說,單身單元樓才是自我身體真正的庇護之所,才能躲避外界的復雜與紛擾。相對于前文所提到的小主管,“她”對于“空間”的需求甚至更大。因為“她”職位高,與事業的聯系,與上下級,同事和客戶的聯系更為緊密,也因此更需要讓渡出自我的自由去處理自身的事業,以及與上下級,同事和客戶進行相應的周旋。但是所謂的周旋往往只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這樣的自我表現無疑是失真的,也正因如此,“她”才更需要面對真實的自己,對于私人空間也才有著更為強烈的訴求。
除此之外,簡媜的“空間”甚至建立在賓館之中,賓館通常給人以一種暖昧,甚至香艷的聯想,但是在《賓館》一篇里,簡媜寫到,“她喜歡外宿”,“挑一個賓館靜靜裸睡躺著,什么都不干,不開燈不放電視,連毛毯也不掀,因為她喜歡恢復那種感覺,不隸屬于任何存有,包括她這具落車給的軀殼。”這里的賓館,已經不再是外宿之地,而是“她”的真正意義上的“家”,因為唯有在賓館之中,“她”才可以享有難得的,片刻的自由。也正因為“她”只能視賓館為家,所以可以見出“她”早已無處容身,無處躲藏,相較于前面所提到的小主管與公關部經理,也更顯悲情。
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簡媜形容“她”睡覺的狀態是裸睡。裸睡,裸體,也是簡媜文本中多次會出現的意象。如“她全身埋入激流,赤裸裸……”“你仰泳……一只小海蟹不知何時爬上來,把你的身體當作光滑的、有芬芳氣息的肉體島。”這些均是有關裸體形象的書寫。但是簡媜書寫“裸體”并不涉及實物,而是充滿著隱喻意味。“裸體”在簡媜筆下,意喻著對于自由的追尋。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穿著意味著束縛,去除穿著意味著寬敞,而寬敞意味著自由。在《在密室看海》一篇中,簡媜也寫到,“她一路剝除配件、衣服,隨處松手,動物式的路徑紀錄。服飾是女人的戰備。”由此也可以反向說明,女性的穿著是一種自我表現形式,是對女性自我真相的有意遮蔽。唯有女性自己的身體,才是保有自身主體性的真正壁壘,也是隔絕外部世界的私人領域。
三、身體的試驗
綜觀簡媜散文,很少出現過對于情欲的描寫。但是一旦涉及其中,簡媜的情欲書寫即迅速顯示出其奇特的風貌。其中一個表現就是簡媜在表現情欲的時候,往往會從“身體”出發,通過對“身體”施加外感,來印證出主人公對于情欲的渴望。
在《在密室看海》一篇中,簡媜具體寫到“妹妹”對于“身體”的處置。“等到她(妹妹)走入自己房間,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鏡映出年輕且豐盈的胴體,對女人而言,凝視自己的裸體就像翻閱日記簿一樣,看到時間這一匹快馬如何呼喚山巒、踏蹄成河,自成一個神秘且燦爛的叢林世界……”可以說,這個場景充分表露了妹妹對于自我身體的自戀心理,而與此相對照的是另外一個場景,“有一回,她(妹妹)煩得發脾氣,一把朝落地窗扔掉正在看的房屋雜志,沖進浴室放滿高溫熱水,整個人浸入浴缸……一具肉體燙得發紅發腫,漸次膨脹好像快沖破浴室墻壁,奇懌的是競有輕盈的感覺……她的快意恩仇還沒鬧夠,水淋淋沖進臥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斂水朝身體亂灑亂抹,好似一具冰尸。”可以說,在這個場景中,妹妹前后分別用熱水和冷水刺激自己的肉體,表露出她對于自我身體的自虐心理。妹妹通過熱水與冷水帶給自我身體的強烈痛感,來完成對于自我身體的確認和占有。而在另一方而,痛感即是快感,妹妹選擇主動嘗受肉體上的痛感,實質上也是在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快感,所以才會有一種“輕盈的感覺”。
這樣一種感覺,和“妹妹”通過對于自我身體的凝視所獲得的感覺是相通的。
感覺的攝入,意義不僅僅在于感覺本身,也隱藏著一種強烈的暗示,即妹妹對于情欲的渴望。當妹妹暫時無法展開對于“他者”的情欲追逐時,“身體”就是自己的“他者”。也唯有在對于自我身體的自賞和自虐中,妹妹才能從中獲得想象中的滿足。
但是妹妹對于身體的試驗的意義不僅于此,在此背后也隱含著一種關于身體的隱喻。在前文中提到,妹妹的社會身份是非常低微的,她只是一名可以被隨時替代的小角色,不會有任何人在意她的存在。換句話說,妹妹是失語的,她的社會“身體”是沒有分量感的,是失重的。正因為妹妹社會“身體”的缺失,所以她需要從個人“身體”中重新獲得補償。因此,妹妹對自我身體的反復確認實質上可以隱現出妹妹以及與她相類似的都市女性在都市生活中的彷徨與孤獨,困頓與迷茫。
雖然相比于專事“身體”的作家而言,簡媜對于“身體”的摹刻并不算多,但是她的身體書寫具有其鮮明的別異性,從前文可見,她慣于圍繞都市女性展開“身體”的捕摹,也通過這一系列的描摹,簡媜充分顯露出都市女性在逼仄的社會空間中的掙扎與孤寂。因此,簡媜的身體書寫并非止于“身體”,而是借由“身體”指向社會現實。也正因如此,簡媜的散文得以呈現出強烈的現實風貌和思辨價值。
參考文獻:
[1]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簡媜.女兒紅[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