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七襄公所,即藝圃址,在閶門內寶林寺東北隅。前明嘉靖間浙江按察司副使袁祖庚于此筑醉穎堂,門楣“城市山林”四字,乃紅塵中一片清靜地。萬歷間歸文震孟,重加修建,題名藥圃,有世綸堂、石經堂、青瑤嶼諸構,房櫳窈窕,林木交映,為西城山水清勝之處。清初,萊陽姜埰流寓蘇州,由文震孟姻親周茂蘭之介,遂歸姜氏,建念祖堂諸構,稱敬亭山房,又名頤圃,諧音改作藝圃。至姜埰次子實節時,又重構景觀,園中有南村、鶴柴、紅鵝館、乳魚亭、香草居、朝爽臺、浴鷗池、度香橋、響月廊、垂云峰、六松軒、繡佛閣、四時讀書樓、思嗜軒等,歸莊、黃宗羲、施閏章、吳綺、王士禛、汪琬、陳維崧、吳雯等皆有詩文歌賦,此乃是園全盛時期。康熙中歸吳斌,葺園娛老,峰石林立,丘壑閑靜,時有雅博堂等。道光初歸同族吳傳熊,又葺而新之,惜未幾下世,后人亦未久居而徙出。道光十九年,胡壽康、張松如等集資購下,籌建綢緞同業公所,名曰七襄,一直持續到民國年間。在其后期,或為學校借用,或為鄉公所占居,年久失修,日趨敗落。一九五〇年代起又先后為蘇昆劇團、越劇團、滬劇團、桃花塢木刻年畫社等使用,幾不成園。至一九八二年才開始整理水石,修繕建筑,恢復舊觀,兩年后對外開放。
自晚明以來,這個園墅屢易主人,占地時大時小,其主體位置,東界文衙弄,西界十間廊屋,南近寶林寺前,北近天庫前,在同治間所刊《姑蘇城圖》上,那地方清楚地標曰“七襄公所”。
“七襄”者,典出織女星,《詩·小雅·大東》云:“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明周祈《名義考》卷一說:“襄,《說文》:“織文也。”漢魏郡有縣能織錦綺,因名襄。七襄,織文之數也?!对姟芬庵^望彼織女,終日織文至七襄之多,終不成報我之文章也?!钡呦骞⒉粚俳z織業,而是綢緞商家的行業組織。
道光二十七年,楊文蓀作《七襄公所記》,回顧了公所的創始過程:“迨己亥,吳氏將他徙,于是胡君壽康、張君如松擬創建會館,率先各墊五百金;吳中綢緞同業者,咸量力亦各墊多金,購營公所,名曰七襄,以為同業議事公局。俟后有新開店業,議定一體照捐襄其事,范君徵銓為之會計。局既定,乃疏池培山,堂軒樓館、亭臺略彴之屬,悉復舊觀。補植卉木,嶺梅沼蓮,華實蕃茂,來游者耳目疲乎應接,手足倦乎攀歷,不異仲子當日矣。胡、張二君是舉,非徒為友朋會合燕閑愒息計也。吳中百貨萃聚,四方懋遷有無者輻輳,莫不有會館。綢緞肆方甲于天下,獨會館闕然未備,市價之低昂無以定,物色之良楛無以別,至于同業或有善舉,亦無從會集議行。茲園介乎阛阓之區,名肆近在跬步,其藝特便。爰籌公費,立規條,如同業中有老病廢疾不能謀生者,有鰥寡孤獨無所倚藉者,有異鄉遠客貧困不能歸里者,由各肆報之公局,令司月者核實,于公費中量為資助。其費則各肆酌捐五厘,按月匯交公局,籍而記之,以待諸用?!?/p>
早先蘇州綢莊并無行會,自七襄公所成立后,各綢莊步調一致,規范質量,調濟貨源,商定價格,并將公所的相關條約,通過官府,移文浙江嘉興、湖州兩府,曉諭當地綢縐各肆,一體遵守,特別是在捐濟同業方面,公所起了很大作用,生老病死,均給予資助。
咸豐十年,太平軍陷落蘇州,乃近代蘇州史上的一次浩劫,七襄公所亦發生一件慘事。當太平軍入城后,有數百男女老幼逃入公所,繼而集體投水自盡。戰事平定后,從池中清理骸骨,另葬他處。光緒元年,吳縣知事褚成績撰《憫烈碑記》,記下了這件事和立碑的前因后果:
“公所迤近閶門東,咸豐十年,粵逆陷蘇城,居民之避寇者,奪門出,而賊騎自此入。男婦數百人,懼為所辱,匿公所,駢死于池,邑人吳大墉目擊之。城既復,繒商理舊業,清其池,徙骸骨而他瘞焉。而當日之死難于是者,無由臚列姓氏,上邀旌恤,時惻側以為憾。久之,乃具狀前宰高君,請于池側筑室,建總位,春秋致祭,兼撰文壽諸石。高君韙之,令舉祀典而碑故未鐫也。旋解任去,予適來受代,吳大墉復乞文紀其事。夫闡揚節烈,士大夫之責也。此數百人者,力屈勢窮,甘就一死,謂之見危授命,固無愧色。惜其姓名湮沒,既不得援建祠之例以達于朝官斯土者,又不為闡幽隱而表彰之。數百年后,無復識此間祔有毅魄貞魂,死者有知,其曷以慰?且以吳大墉等,激發忠義之氣,弗如所請,亦非所以扶人心、勵風節也?!?/p>
早在藝圃時代,一泓池水,就是景觀中心,池中植荷,那是自然的事。汪琬《藝圃竹枝歌》云:“數畝清漪弄晩風,南村村口水濛濛。鴛鴦飛去望不見,疑在枯荷折葦中。”吳雯《藝圃十二詠阮亭先生命作·乳魚亭》云:“種魚蓮塘下,瀺灂蓮塘里。蓮塘朝復暮,不住蘋風起。一半綠楊枝,隨風掠春水?!敝羺莻餍転閳@主時,荷花仍為勝觀,光緒六年續修《皋廡吳氏家乘》附吳大渥《唐太孺人行略》,稱“園有荷池,夏日盛開,唐太孺人擷新蓮子,手自剝之以供客,日以數百枚”。至同光年間,園中荷花更其有名了,卜復鳴先生《園林散談》說:“池中歷史上曾植有白花重瓣湘蓮、花色嬌艷的小桃紅,以及罕見的一莖四花宛若眾星捧月的荷花品種‘四面觀音蓮’。”它們的由來,難以稽考,一說在太平軍據蘇期間,公所被聽王陳炳文部所占,相傳這些荷花珍品由太平軍將士從湖南移植而來,但這是沒有確證的,只能姑妄聽之罷了。
光緒十一年,包天笑十歲,從桃花塢移家文衙弄,就在七襄公所隔壁,他在《釧影樓回憶錄·自桃花塢至文衙弄》中說:“里面卻有一座小花園,有亭臺花木,有一個不小的荷花池,還有一座華麗的四面廳。因為我們住在貼鄰,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門人認識,他放我們小孩子進去游玩。除了四面廳平時鎖起來,怕弄壞了里面的古董陳設,其馀花園各處,盡我們亂跑?!薄捌呦骞苫ǔ乩锏暮苫?,是一色白荷花。據說是最好的種,不知是哪個時候留下的,每年常常開幾朵并頭蓮,惹得蘇州的一班風雅之士,又要做詩填詞,來歌詠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紳們,借了它那個四面廳來請客,以便飲酒賞荷的。”當荷花盛開時,確乎常有一班文人墨客在園中雅集,賞花賦詩,興致勃勃。陸懋修《癸酉七月招同人小飲藝圃倜卿用麐生滄浪原韻賦詩見貽依韻奉答》有云:“獨此遺澤留,追尋首屢俯。白蓮冒一池,赤日欲忘午。開軒面淪漣,還當勝場圃?!弊宰ⅲ骸拔崽K白蓮花絕少,聞此自湘南移來。”此外,鄧邦述有《費韋齋肅政樹蔚招集藝圃觀荷》、陳任有《藝圃觀荷》、汪芑有《藝圃觀白蓮題壁》等等,不勝枚舉。

藝圃
可惜的是,那名貴的重臺白荷花,抗戰前就絕跡了,改種了平常的品種。日人高倉正三《蘇州日記》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一日記道:“在七襄公所打聽了綢緞公所的一些情況,綢緞公所自道光年間就有了,此話不知是否可信。眼前滿池荷花盛開,全是桃色單瓣,而沒有從前的湖南種白色復瓣(竟有一百零八瓣)。下起雨來了,欣賞了片刻雨打荷葉聲和流水聲,等到正午過后雨止而歸?!?/p>
七襄公所既為綢緞業行會,議事和祭祀并舉。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自桃花塢至文衙弄》中說:“七襄公所有兩個時期是開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與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織女。打醮是大規模的,幾十個道士,三個法師,四個法官,一切的法器、法樂,都要陳列出來。這個道場,至少要三天,有時甚至五天、七天。里面還有一座關帝殿,威靈顯赫。七夕那天致祭織女,在初六夜里就舉行了,拼合了幾張大方桌,供了許多時花鮮果,并有許多古玩之類,甚為雅致??椗]有塑像,我記得好像有一個畫軸,畫了個織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飄揚,那天便掛出來了。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幾位曲友,在那里開了曲會的。”六月里打醮,那是為關帝做法事。咸豐九年《吳縣為七襄公所請官致祭給事碑》記公所司事等稟稱:“設立七襄公所,供奉關圣帝君神像,每逢春秋二祭,應請官為致祭,所需祭品豬羊,由生等公捐備辦,于奉部頒祭之日,陳設祭祀?!标P帝誕日在六月二十三日,但蘇州向于五月十三日祭祀,顧祿《清嘉錄》卷五說:“吳城五方雜處,人煙稠密,貿易之盛,甲于天下。他省商賈各建關帝祠于城西,為主客公議規條之所,棟宇壯麗,號為會館。十三日前,已割牲演劇,華燈萬盞,拜禱惟謹。行市則又家為祭獻,鼓聲爆響,街巷相聞?!逼呦骞鶎⒓漓敕旁诹?,或許就是為了那一池荷花。祭祀行業神織女,則放在七夕,與“七襄”本義相合。據顧震濤《吳門表隱》卷五記載,在祥符寺巷的機圣廟里,“天仙織女”只是絲織業十幾個祔祭之神之一,而作為綢緞業的七襄公所,就將她作為主祭了,顯示了兩個行業的不同。
七襄公所的故事,應該還有許多,就瀏覽所及,掇拾一二,聊供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