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回避的問題：究竟誰是魔鬼？

李少威

在西方文明里，有一種來自希臘和希伯來精神的預言傳統(tǒng)，這一幽靈般的傳統(tǒng)轉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對自身衰落的憂患，乃至恐懼。有時緣于真正的實力對比相對下降，但更多的時候，是來自想象中的衰落的可能性。大多數(shù)時候，想象比現(xiàn)實更重要，所以即便在西方實力如日中天的時代，這一恐懼同樣存在。

一個強者，卻時刻寢食難安，這是違背常理的。除非這種優(yōu)勢地位的取得本身存在道德困擾，或者試圖繼續(xù)鞏固和擴大優(yōu)勢地位，需要進行道德上的自我說服。

當理論被政治擁抱

一個道理早已洞然：西方文明的擴張，是以非西方世界的苦難為代價的，比如，發(fā)現(xiàn)和開拓“新大陸”，對原住民的種族滅絕，販奴與蓄奴，血與火的殖民主義，對“落后國家”的炮艦政策，以自由貿(mào)易包裹起來的鴉片貿(mào)易……

塞繆爾·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非常坦然地承認了這一點。

“在當今正在呈現(xiàn)的存在民族沖突和文明沖突的世界中，西方文化的普世觀念遇到了三個問題：它是錯誤的；它是不道德的；它是危險的。”

“認為非西方國家的人民應當接受西方的價值觀、體制和文化，是不道德的，因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是不道德的……帝國主義是普世主義的必然邏輯結果。”

“西方的普世主義對于世界來說是危險的，因為它可能導致核心國家之間的重大文明間戰(zhàn)爭；它對于西方來說也是危險的，因為它可能導致西方的失敗。”

這些思考，發(fā)生在20多年前。當時兩大陣營的意識形態(tài)對立早已結束，亨廷頓的學生弗朗西斯·福山已經(jīng)樂觀地宣告“西方自由民主制獲得全面勝利”，成為“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歷史已經(jīng)終結。此時正是西方實力如日中天的時代，高枕無憂的心態(tài)是自然而然的。基于同樣的歷史條件，以及同樣的經(jīng)過反思的西方文明背景，亨廷頓則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他隨后提出了新的理解世界格局的框架—文明之間的沖突。在他看來，國家之間的斗爭，將換上意識形態(tài)以外的另一種形式—文明。

回到西方現(xiàn)實，理論一旦被政治擁抱，就會被斷章取義、刻意扭曲。

而這，正是西方文明里對自身衰落的恐懼的集體無意識適時的蘇醒，是“兩希精神”的本能反射。

在亨廷頓身上，由歐洲中心主義演變而來的西方中心主義烙印依舊鮮明，他的出發(fā)點，還是維護西方文明的優(yōu)勢地位。相比過去那些充滿擴張意識的理論家，他先退了一步：“西方文明的價值不在于它是普遍的，而在于它是獨特的。”—這是十分理智的文化相對主義視角。

在這一讓步的前提下，他認為：“因此，西方領導人的主要責任，不是試圖按照西方的形象重塑其他文明，這是西方正在衰弱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是保存、維護和復興西方文明獨一無二的特性。由于美國是最強大的西方國家，這個責任就不可推卸地主要落在了美利堅合眾國的肩上。”

結論事實上抵消了前提下的讓步。他緊接著給出的許多具體建議，本質上還是敵對與擴張思維，人們從“復興”“獨一無二”“責任”這些詞匯里，也能影影綽綽地看到西方文明的“高貴”，以及歷史上令人膽寒的保護“高貴”的邏輯。比如人種理論、社會達爾文主義、黃禍論，都在同一邏輯的基礎上產(chǎn)生，文明沖突論只是一種更內(nèi)斂的重新包裝。

回到西方現(xiàn)實，理論一旦被政治擁抱，就會被斷章取義、刻意扭曲。而現(xiàn)在，特朗普、蓬佩奧、斯金納等政治人物所代表的被亨廷頓寄予厚望的美國，正在以獨特的理解擁抱“文明沖突論”。

面對當下的中美關系，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主任斯金納說“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一個非白人的強大競爭對手”，盡管她自己是個黑人；國務卿蓬佩奧的團隊正基于“與一個完全不同的文明作戰(zhàn)”的理念制定對華戰(zhàn)略；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稱，中美關系中包含了塞繆爾·亨廷頓所說的文明的沖突元素；總統(tǒng)特朗普則對少數(shù)族裔議員說：如果不喜歡美國，你可以離開。

并不令人意外，因為邏輯是一以貫之的。

人種理論的絕響回歸

從特朗普、蓬佩奧、斯金納的言論之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文明沖突這一外衣的政治內(nèi)里，是人種區(qū)別—盡管斯金納的存在很“違和”。

把握這一點以后，歷史就連綴起來了。

世界的近代史和現(xiàn)代史，是資本主義全球世界擴張的歷史。“資產(chǎn)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chǎn)力還要多、還要大。”這些生產(chǎn)力要如何維持（原材料）、如何消化（市場），決定了資本主義是一個自我膨脹的饕餮，它的使命就是擴張，領土、殖民地和工業(yè)品市場的擴張。

科學種族論早已被現(xiàn)代遺傳學證明為假科學，在今天的西方社會按照這種邏輯看問題和行事，既不具有說服力，也在政治上不正確，然而它依舊在社會中具有強大的隱形的生命力，一有機會就會發(fā)作。

這個過程，對于擴張對象而言是痛苦的，對擴張者而言也不是絕對愉快的。

擴張對象面對的是侵略與剝削（比如，美國的建立就是反剝削的結果），必定是一段血與淚的歷史；而擴張者面對的是道德良心的譴責—無論“利己主義的冰水”如何浸泡，人總歸還是人。

如何讓擴張者在道德上釋懷，同時讓擴張對象在道義上失勢？唯一的，也是最佳的辦法，就是證明擴張對象在理論上“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