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克·佛肯

19歲的本已經“休息”一年半了。通過高中畢業考試后,他的中學階段結束了,他迎來了無限的自由。憑借畢業證書上的成績,他可以申請大學,而且這個成績終生有效,這意味著他并不需要馬上開始學業。本可以去遙遠的國家旅游,完成實習,做各種嘗試,也可以開始大學生活或參加一項培訓。他可以做一切可能的事情。“然而問題是,究竟該做什么呢?”本說。
自2017年3月離校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但是毫無結論,因此他決定干脆先什么都不做。“我只是還沒有任何計劃。”本不想向媒體透露自己的真名,他并不為自己無所事事的狀態感到自豪。有些人甚至將高中畢業考試后的這種休息期稱為“自愿厭世年”。
現在,本家里沒有其他人,他的父母去工作了,姐姐在實習。“她也正處于尋找人生方向的階段。”除本之外,家里只有一條狗。本已經遛過狗了,也像每天早上一樣用吸塵器做了清潔,之后他還會去參加足球訓練或是去健身俱樂部,在網飛上看電視劇。“我其實每天都沒閑著,”本說,“但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日程表。”
本這代人大都享有所謂的“缺口年”。它是指高中生在畢業后不是直接開始下一階段的人生,而是讓自己享受一年的“空白期”——至少一年。本的故事告訴我們:這種“缺口年”并非一些人想象中的懶散放松。這個社會一方面給它的青少年提供了無數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對他們提出了很高的期望。于是,明日的“效率之星”選擇先成為一個“避世者”。
這個社會一方面給它的青少年提供了無數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對他們提出了很高的期望。于是,明日的“效率之星”選擇先成為一個“避世者”。
2001年,在本還是兒童時,德國經歷了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帶來的震驚,開始了一些教育改革,致力于讓學生學得更快更多,以跟上國際水平,應對國際競爭。“社會節奏的加快影響了整個教育體系。”梅拉尼·博文-施馬倫布洛克和提里·勒克斯在他們為德國青少年研究所撰寫的一篇文章中這樣表述道。孩子們的入學年齡提前了,在以上大學為目標的文理中學中,學制也從九年降到了八年。這樣年輕人可以更早地進入職場,以填補專業勞動力的空缺,為養老體系付費。
引人注目的是,如今很大一部分青少年都不愿再迎合這種期望。兩位作者表示:“目前的趨勢是,比起以前,最近幾年的中學畢業生需要更長時間來開始一項職業培訓或大學學業。”
市場調查研究所“趨勢”(Trendence)的一項研究表明,約一半學生在高中畢業考試后開始了一年的“空白期”。很多人出國旅行,在法國做交換生,坐火車環游歐洲,有些則自愿做一年公益,總之絕對不是無所事事地懶散放松。梅拉尼·博文-施馬倫布洛克和提里·勒克斯表示,“缺口年”常常是畢業生們特意安排好的,“很有意義,能加到簡歷中去”。
這些畢業生想結識保護環境的志同道合者,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找到人生的方向,變得成熟,或者只是想裝飾一下自己的簡歷,以便找工作時能在眾多求職者中脫穎而出。很多服務商也開始提供價格不菲的異國體驗,比如在亞洲照顧孤兒,或是在塞舌爾群島拯救海龜。
本沒有去往遠方,他選擇了宅在家里,雖然他本是全球化勞動市場的完美候選人。他5歲入學,17歲通過高中畢業考試,一直都是好學生,在雙語環境中長大,上的也是雙語的八年制文理中學,參加了德法雙語的畢業考試。
“為準備畢業考試而學習的過程十分艱苦,”本說,“有很多難啃的學習資料。”高中時,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畢業后的生活。就在幾年前,像本這樣的畢業生還別無選擇,只能去服兵役,但2011年德國取消了義務兵役制,這種狀況也就隨之結束了。同時中學學制也變短了。據德國經濟研究所的一項研究,上八年文理中學的畢業生比上九年的更加迷茫。他們在大學第一年更頻繁換專業,也更容易完全中斷學業。專家也將之歸因于中學時代的壓力和多年的疲憊狀態。
但其實每個青少年的感覺都不盡相同。本覺得他的中學時代并沒有壓力很大,但他到最后已經感受不到學習的樂趣了。“我只是不再有學習的動力,希望能盡快通過畢業考試。”本說。他坦承:“現在我很后悔。如果我年齡大一些,可能就能更好地理解這些考試為何如此重要,從而更加專注地學習,更好地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齡的問題。”不管怎樣,他畢業證書上的總成績——3.1分(德國實行6分制,1分為優秀,4分為及格)——比他以往的成績都要差。

本原來是打算去上大學的,但他覺得很難選出適合自己的專業,而他的成績也讓他選擇的可能性不多,如果他還想待在朋友和家人身邊的話就更是如此。
“我本想去學企業經濟學。”本說。他也發出了申請,但是被拒絕了。他表示:“私立高校也有十分有趣的專業,但是由于上大學意味著一筆很大的支出,如果我無法確定我會學完這個專業,就不想把學費負擔加在父母身上。”另一種選擇是學習一種語言,本覺得他在馬耳他參加的為期三個月的語言課“超級酷”,是他“缺口年”中的亮點。那之后很多天他都在不斷詢問自己:“我想做什么工作?”
家人,朋友,健康——對我來說這些是最重要的。
“在大學和職業培訓方面,很多選擇都讓人摸不著頭腦。”教育研究者克勞斯·胡樂爾曼說。有些人會迷失在這種混亂中。同時,很多年輕人在職業選擇上都非常迷茫,也是因為他們對不得不妥協感到不滿。“對很多人來說,工作的意義絕對不僅僅是掙錢。”這位科學家說。一份職業應該充滿意義,在道德上無可指摘,應該足夠靈活,盡量不要太過艱辛或需要上夜班和加班。“這樣,期望的清單就會越來越長,和嚴酷的現實情況不符。”胡樂爾曼說。他認為畢業生常常會將職場生活想象得太過美好,對企業抱有太高的期待。
本則更傾向于認為,在職業選擇上,社會比父母給了他更大的壓力。“畢竟人們問對方的第一個問題往往就是‘你是做什么的?我們也常常會依據職業評價一個人,比如稅務官很快就會被認為是無趣的人。我們很快就會被歸類。”
本認為這不正確。他當然希望做一份讓自己開心的工作,但是他的生活中還有其他重要的東西。“家人,朋友,健康——對我來說這些是最重要的。”他說。也因此他想留在家鄉,而不是作為“全球公民”為了工作在各個國家飛來飛去。
根據Shell青少年研究報告,超過90%的德國青少年認為將來不能因為工作而太虧欠家庭和孩子,認為有必要為取得職場成就而加班的受訪者只占不到一半。
胡樂爾曼說,與深嘗經濟和金融危機的艱難,樂于做出成績,內心總是緊繃著一根弦的千禧一代不同,接下來的這代青少年大多無法接受任何“職業倦怠期”。
“20歲以下的年輕人不想每周7天、全天24小時供老板差遣。”胡樂爾曼說,“他們不想做無謂的犧牲,而是會設定界限,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抗議來自社會的過高期望。”
但是心態放松的真的只有青少年嗎?馬爾堡社會學家馬爾汀·施羅德對此表示懷疑。“應該說是社會總體發生了變化,同時也對青少年產生了影響。”很多成年人都希望更多地關注生命的意義,為個人生活留出更多時間。
施羅德指出,我們的社會中有了越來越多的希望休公休假的雇員,想利用育兒假去環球旅行的家庭,想將工資補貼轉化為休假的罷工者,以及關于慢生活和工作生活平衡的探討。
顯然,只要經濟條件允許,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抗拒并質疑這個效率指向型社會的要求。作家比約恩·克恩的《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無所事事》一書已經再版了六次,書中的主要觀點就是:“無所事事并不意味著我什么事情都不做,而只意味著我不做錯誤的事。”
這句話感覺就像20歲的路易斯可能說出的。這是個化名,他住在離本幾個街區遠的地方。幾乎兩年的時間,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打點零工,玩點音樂,試圖上網找出自己最適合做什么工作,并且能在哪兒接受相關培訓。“我不想隨便學習某個專業,以便將來憑此隨便做點什么工作。”路易斯說,“那樣我會不開心,早晚會退學。”
“他的這種態度有時候讓我覺得很難忍受。”路易斯的母親說。她的丈夫是個工作狂,她自己的工作壓力也很大。除了路易斯外,他們還得照顧兩個更小的孩子,支撐起一個五口之家。
路易斯的父母都是學者。“我很難想象無所事事的狀態。”母親說。她表示工作和家務有時會太多,導致她的生活壓力非常大。
和很多父母一樣,路易斯的父母奉行自由主義精神養育孩子,并不期待他們一定要上大學。他們不會對孩子們染成綠色的頭發和鼻環感到震驚,也決定讓兒女自由選擇職業,但是“無所事事”的狀態仍然讓他們很難接受。而恰恰是這些父母的孩子樂于享有“空缺年”,可能并不是巧合?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抗議或挑釁嗎?
“不,和這些都沒關系。”路易斯說,“我只是和我的母親不一樣,我更加放松,不會讓自己有壓力。我的母親則總是會制定計劃,就是在休假時也不能安靜躺在沙灘上。”在他這樣說時,他的母親大笑道:“是這樣沒錯。我當然也會問自己,在這方面,我們為自己的孩子做出了怎樣的榜樣。”對她來說,憑感覺行事,悠悠閑閑,毫無計劃……這些都很難想象。高中畢業之后,她在國外學了外語,然后十分努力地學習專業知識——出于對新知的好奇,但也是帶著如果不這樣做就很難找到工作的想法。
兒子的冷靜曾讓她憤怒。“同時我也可能還有些嫉妒他,因為我想:‘我也想有點自己的時間,想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是的,我覺得這樣也很棒。”盡管如此,她還是給了兒子一年的“尋找期”,她自己卻因此覺得壓力很大。“熟人告訴我,他們不會同意孩子這樣做。畢業后,孩子們可以做任何事情,唯獨不能什么都不做。很早就對孩子期望很高的家長常常抱有這種想法,卻只給孩子很少的獨立空間。他們會管孩子的家庭作業,讓孩子上無數個興趣班。”
她的朋友為女兒申請了做一年社會福利志愿者,雖然這個女孩完全是不情不愿的態度。“一個鄰居和他兒子斷絕了關系,把他趕了出去。”這位母親講述道,“我覺得這樣做太冷酷無情了。”
父母面對無所事事的孩子該作何反應?對此沒有標準答案。路易斯的母親肯定是不想和他斷絕關系,但是也不會無條件地讓他寄生在家里。她通過WhatsApp給路易斯寫了一個“待辦任務清單”,向他施加壓力,每周至少問他一次目前的計劃。
只要想到這件事,路易斯就有些煩心,但他仍然承認:“那之后我就知道了,我的‘尋找期差不多是該結束了。但是我仍然很感激我的父母給了我這段時間,現在我已經找好了大學和專業。”作為一名大一新生,他當然也還需要做些“無聊的事情”,“但是總的來說,都是正確的事情。”
本還沒有到這一步。“我原以為,說不定何時就會出現靈感,然后我就會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這靈感就是遲遲沒有出現。”后來,他決定接受成為批發和外貿商的培訓。這不是他的夢想職業,但是很實用。近幾周以來,他每天都要花3~4小時寫求職信。但是他說:“我覺得無比困難。也許第一句話就錯了,或是表達有問題,然后我立刻就被淘汰掉了。”19歲的他對工作的期待很高,同時又很擔心自己因不滿足要求而被拒絕,因此有些求職信他根本就沒有寄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月,本會在餐館打幾天工。他的朋友們目前都已經“在做點什么”了。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失去了一年的生命。”
本很沮喪,但是現在他至少有了變得積極主動的強大動力和下定決心的勇氣,哪怕是錯誤的決定。在談話的最后,他終于透露自己目前已經有了多個計劃。計劃A:成為公務員。計劃B:學習語言。計劃C:做一年的社會福利志愿者。
但所有這些他都不愿意告訴別人,也許也是因為壓力太大。“我的母親最近慶祝了她的生日,我感覺所有25個客人都真的很想知道:‘你現在在做什么?仿佛全世界就只有這一個問題可以問了。我很平靜也很耐心地給出了我的標準答案:‘我還沒有計劃。”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
責任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