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羊城暗戰

郝在今

老廣回家，如魚得水

第四野戰軍的南下任務，是一直向南，南到天涯海角。

從中國最北端打來的四野，其實對南端并非人生地不熟?？箲饎倮髧埠驼?，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兩廣縱隊按協議北上，先是到了山東，又北上東北，于是東北野戰軍里有了一幫“老廣”。解放軍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打到哪里都有人帶路。下步作戰目標是解放廣州，中央軍委決定成立“廣東戰役聯合作戰指揮部”，葉劍英任司令員兼政委、陳賡任副司令員。解放軍總參謀長葉劍英是廣東人，調來解放熟悉的家鄉。陳賡帶領的四兵團隸屬二野，經常獨立作戰，現在配屬四野解放廣州。

1949年9月，葉劍英和陳賡發布《廣州外圍作戰命令》，以二野四兵團為右路軍，四野十五兵團為左路軍，兩廣縱隊、粵贛湘邊縱隊、粵中縱隊為南路軍，三路合圍廣州。這架勢，堅決不給國民黨小朝廷留下任何地盤。

廣州這邊正是兵荒馬亂。國民黨政權各機構不等代總統李宗仁下令，各自早早從南京逃來，最后李宗仁也不得不來，廣州就成了國民黨政府最后一個臨時首都。臨時首都不到半年，各機構又紛紛逃亡臺灣。逃離廣州也不甘心，軍隊要殿后阻攔打游擊，特務要殺光政治犯、破壞城市設施，黑社會要搶掠商店發混亂財……

對于接管廣州的難度，葉劍英早有預見，已經有了接管北平的經驗。有預見還有準備，葉劍英屯兵江西贛州，在這距廣東最近的地方集訓接管廣州的干部。華南分局以葉劍英為書記，香港分局書記方方為副書記，統轄黨政軍各系統。華南分局向中央要干部，調集各地方各系統的廣東籍干部來。

“紅色福爾摩斯”也來了。打回老家去！享譽延安的偵察專家布魯，率領陜甘寧邊區保安處的干部大隊北上東北，又隨南下大軍到了江西，現任江西省公安廳長。接到中央調令，布魯高高興興地隨葉參座打回老家?；乩霞乙幕卦诶霞視r使用的名字，布魯從此更名“陳泊”。

四野也抽出兩廣縱隊20多人，提前潛入廣州和香港，這些老廣回老家就是如魚得水。

情報意識極強的陳賡，凡作戰總是情報先行，四兵團的情報人員先行南下，不斷為部隊提供前線情報。陳賡根據最新情報，決定立即攻取廣州。林彪則建議四兵團先去廣西，攔住撤退的桂系。熟悉敵情和地形的葉劍英采納陳賡意見，又得到毛澤東支持，三路大軍立即會攻廣州。

廣州這邊也有內應。廣東省支前司令部成立，長期在廣東打游擊的尹林平任司令，方方任政委。香港分局在廣州有多年工作基礎，地下黨組織群眾護廠護校，策反國民黨軍警憲特。南方民盟也積極策反，公開號召“效法程潛、陳明仁實行陣前起義，爭取和平解放！”

三路頑抗，見招拆招

廣州城里，魚龍混雜。南撤的政府官員，敗逃的游兵散勇，離鄉的地主老財，坐地的幫會土匪……解放軍有三路軍圍攻，廣州城里也有三路軍抵抗。“軍統”特務李崇詩搞了個“廣東反共突擊軍”，“中統”特務朱克勤搞了個“廣東反共自衛軍”，洪幫大哥葛肇煌搞了個“廣東反共救國軍”。廣州洪門有十多萬人，數百間武館。張勵泉館四千人，西堤長堤的苦力都得參加;洪伯祥館兩千人，火車站的苦力都得參加。廣州警察局警探長李彥良是“軍統”特務，控制這些武館包煙包賭。這三路反共軍盡管叫喊“保衛廣州”，其實并沒有力量阻擋解放軍，但他們有個狡猾的策略——抓住政權真空期擾亂社會治安。國民黨政權撤離，而解放軍尚未接管，這段空白期城市就成了黑幫的天下，可以大撈一把。

“紅色福爾摩斯”的老對頭也在廣州?！败娊y”爆破總隊長杜長城，正在廣州埋設定時炸彈。這個杜長城1939年任“軍統”漢中特訓班爆破教員，他培養爆破人才祁三益打入陜甘寧邊區，卻被布魯識破，而且成功地爭取反用。當時杜長城沒進邊區，逃過一劫，在“軍統”中步步攀升，直到成為爆破大王。杜長城提前在廣州的橋梁、車站、機場等重要基礎設施埋設爆炸裝置，上峰指示，一旦政府撤離完成，立即炸毀橫跨珠江的海珠大橋。同時，以海珠橋爆炸為號，全市各處一起引爆。國民黨要扔給共產黨一個廢墟廣州。

地下黨偏偏要力爭一個完好的廣州交給人民政權。

廣州警察局獨立大隊的大隊長程長清，手下掌握一支共產黨領導的警察武裝。程長清在大革命時期參加農會任自衛隊長，1927年“四一二”事變后逃到廣州，考入廣東警官學校，又上了燕塘軍官學校，成為省會公安局長何犖的親信。在國民黨混得不錯的程長清還是心向共產黨，介紹幾十個廣州青年投奔延安。1946年冬，黨組織打算把程長清調出廣州，負責粵桂邊軍事工作。中共華南分局副書記尹林平了解到程長清在廣州有上層關系，又布置程長清打進敵人心臟，收集軍事情報。

程長清在國民黨軍中十年，工作十分出力，廣州警察局長何犖、廣州特別市市長歐陽駒、稅警總團團長張君嵩等三個中將，都信用程長清。一些軍警同事也求程長清走上層關系，常來打牌聊天。這樣，程長清方便地得到機密情報，華南軍事部署要圖、華南作戰計劃、廣州作戰計劃，都交給地下黨組織。歐陽駒想成立一支可以直接掌控的親信武裝，程長清立即投其所好，還托老上司何犖說情。歐陽駒委任程長清為廣州市警察局保安警察總隊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但沒人沒槍，一切都要程長清自籌。程長清有地下黨的支持，兩個月就拉起一支800人的隊伍。國民黨各派系爭奪廣州權力，蔣介石派來新警察局長黎鐵漢，內政部長李漢魂又改派朱暉日、歐陽駒市長再兼局長，三個局長都要爭搶程長清的隊伍。程長清在黨組織的支持下巧妙應對，始終保持隊伍骨干是共產黨員。程長清利用職權，積極準備解放軍接管廣州。程長清派警察到國民黨軍后勤補給倉庫檢查，了解糧食、武器、藥品儲存情況，還統計廣州各機關的大小車輛，準備解放軍進城之用。歐陽駒和廣州衛戍司令李及蘭、警察局長吉章秘密策劃總撤退計劃，準備對廣州大破壞。程長清就向部下打招呼，布置警力維護治安。

華南分局，潛伏廣州

國民黨軍警部署撤退，特務機構卻在部署留下，不少特務潛伏在廣州，準備在解放后繼續搞破壞。對付這種不拿槍的敵人，共產黨也有預先部署，早有秘密情報員潛伏于潛伏特務之中。

粵港之間自由來往，在廣州難以生存的秘密人員就在香港遙控粵省?？箲鹌陂g，中共香港分局的領導干部大多在香港存身，領導廣東地域的地下黨工作，到了解放戰爭時期就改為華南分局，從香港返回內地，準備解放全省特別是廣州。

華南分局副書記尹林平1946年4月派梁俠潛回廣州，配合程長清搞軍事情報，準備接管廣州。1948年2月，尹林平自己也從香港返回內地，就任粵贛湘邊縱隊司令員。廣東全省即將解放，地下黨也要走上地面，以游擊戰配合解放軍的正規戰。轉搞武裝斗爭的尹林平，把程長清和梁俠這兩個特別黨員轉給接任情報工作的陳坤，梁俠也把自己發展的情報關系交給陳坤領導。

梁俠聯系的吳世民，發現了一種重要資料——廣州市地籍藍圖。多年以來，廣州市地政局一直在測繪廣州市區的地理，積累了大量地籍圖冊。這些圖冊對于廣州的市政建設有重要作用，可以按圖找人，按圖查業，按圖收稅。日本軍隊進攻廣州，出巨款收買這些圖冊，但地政局已經提前將其埋藏在沙面。抗戰勝利后，地政人員又繼續測繪，前后二十多年。

地下黨眼光遠大，準備在廣州地面執政建設，陳坤指示吳世民設法找來廣州地籍圖冊。吳世民有個同鄉黃龍生在龍川縣當田糧處長，曾經幫助過家鄉的共產黨游擊隊，逃到廣州還想找共產黨。吳世民聽說他有兩個同學在地政局的掌圖股，就動員他偷出地圖交給共產黨。為了說服掌圖員吳永修，吳世民先要設法幫他解決家庭困難，可吳世民手里也沒有活動經費。于是吳世民就動員黃龍生捐獻，將來解放后由組織歸還。黃龍生拿出家里的二兩黃金和兩千港幣，交給吳世民去活動。吳世民和黃龍生動員吳永修參加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偷出地圖，不能讓地政人員二十年的辛苦被國民黨燒毀。吳永修甘冒風險，開始偷地圖，卻被股長劉篤材發覺！意外的是，那劉篤材察覺了卻并沒有告密。吳世民索性向劉篤材挑明，劉篤材也決心跟共產黨走。從4月到8月，劉篤材和吳永修把600多幅地圖全部取出，兩人都成為地下組織的正式成員。

梁俠在穗港兩地都有情報關系，派遣兩人打入廣州市衛戍司令部的保防處，很快摸清國民黨三路反共軍的內情?！爸薪y”特務李崇詩任總指揮的廣東反共突擊軍，基本是由廣州市衛戍司令部管轄的區縣自衛總隊改組成立。廣州市本來設警備司令部，下轄5縣市，南京政府遷來后升格成衛戍司令部，管轄范圍擴大到15縣市，又在各縣市建立“地方民眾自衛武裝指揮部”。另外兩路“廣東反共救國軍”和“廣東人民反共自衛軍”，則完全來自廣州地面的黑社會，成員都是地痞、流氓、土匪，領導骨干有“中統”和“軍統”的社團分子。這些反共武裝的任務，主要是在國民黨軍警撤出廣州之后，大肆搶掠市民財物，破壞城市設施，而后在解放軍入城之前逃離，躲到珠江小島上打游擊。

這時，華南分局的情報工作也把重點轉向策反，直接保證解放軍接管廣州城。陳坤在香港九龍召集秘密會議，部署梁俠等六人做策反工作。

蘇浴塵在廣州聯絡了兩百多雷州同鄉，掌握不少工作線索，向陳坤提交一份《真空時期工作計劃和實施辦法》。這份報告書中有策反對象的番號、姓名、人數、武裝、駐地、任務，這些人大多來自武館，現在是廣州市區的街道自衛隊。陳坤授予這些武裝以敵我識別符號，誰在真空期渾水摸魚就從嚴處理。蘇浴塵還負責策反廣州公共汽車工會，保證在真空期間和解放初期公共汽車不停駛。

高深、凌維素是省參議員，高深的族侄高良是“軍統”特務，高良的好朋友伍盛是機械工會主席。高深通過高良策反伍盛，利用機械工會公開組織工人武裝護廠隊，保護長堤的電燈廠，要求在廣州解放后保持夜間照明。

丘啟薰策反了駐防佛山的鄧鄂縱隊，陳坤給這個縱隊的任務是在原地維持社會治安，迎接尹林平的粵贛湘邊縱進駐佛山。

經過華南分局的秘密部署，兵荒馬亂的廣州暗中有了些秩序，正在迎接解放軍建立新的秩序。

暗哨一響，接管羊城

葉劍英、陳賡對廣州的作戰部署非常成功，三路大軍迅速掃清廣州外圍，10月14日逼近廣州城郊。

上午9時，程長清值守保警獨立大隊的指揮部，緊張等待解放軍進城，突然電話響了！廣州衛戍總司令部命令程長清，立即帶隊撤往海南島。程長清表面應付，派人去控制船只，實際并不調動部隊。這時指揮部又闖進人來，廣州警察局保警總隊的副總隊長李啟英，程長清的頂頭上司，腰插兩把左輪手槍，將廣州衛戍總司令和警察局長的命令當面交給程長清：立即率隊登船！

程長清把李啟英帶到禮堂，見四下無人，對李啟英明說：“你跟他們走只有死路一條，要是愿意跟我走是有前途的，你到底愿意跟誰走？”李啟英把兩把左輪手槍都交給程長清：“時刻隨著你，聽你調遣！”

程長清正在對廣州警察各分局長展開策反說服，15個分局長棄職逃跑，13個分局長跟程長清起義，其中兩人還代理廣州市警察局正副局長。廣州警察四個保警大隊，只有第一大隊帶走半支隊伍，其他三個半保警大隊都聽程長清指揮。

下午5時，又一輛吉普車闖進程長清指揮部。副總隊長李啟英一去不返，保警總隊總隊長古肇英親自出馬。程長清知道來人來意，二話不說拔出手槍！古肇英見勢不妙，高舉雙手后退：“不必這樣，不必這樣，各走各的路，各走各的路……”

古肇英一走，程長清立即宣布起義。程長清下令廣州警察立即全員出動，維持社會治安，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和公共設施安全，防止敵人破壞，迎接解放軍入城。程長清自己獨立大隊的第九中隊，飛速趕往海珠橋。程長清事先得到情報，李宗仁下令撤退前炸毀海珠橋，以此作為廣州總撤退的信號。

周文保帶領九中隊跑到半路，一聲巨響，海珠橋被炸毀了。

由于警察和工人護廠隊的及時保護，自來水廠和發電廠還是保住了，廣州市區也沒有發生騷亂事件。晚8時，解放軍抵達市郊沙河。程長清派汽車去迎接，15兵團參謀長朱國才趕到警察局，要求立即釋放政治犯。1949年10月14日，廣州解放。

中央人民政府任命華南局書記葉劍英兼任廣州市長。這是中央的重大部署，南京市長劉伯承、上海市長陳毅、廣州市長葉劍英，三大元帥鎮守海防，威懾美蔣海軍。

華南分局對進入廣州城準備充足，朱光等12人組成廣州市接管委員會，與尹林平任司令、方方任政委的廣東省支前委員會在廣州會師。

公安戰線也在廣州會師了。陳泊帶領南下干部進城，陳坤帶領地下干部迎接，合組廣東省和廣州市的公安部門，陳泊任廣州市公安局長，陳坤任副局長。南下干部來自老根據地，擅長反特和社會管理;地下黨干部本城生長，熟悉廣州社情和敵情;兩股力量合作，工作速見成效。鄒瑜、郝戰平、張強、王云集等南下干部，程長清、梁俠、吳世民等地下黨干部，都擔任廣州市公安局的處長科長，很快控制住廣州城的治安。

11月11日，廣州歡慶解放，20萬人集會游行，葉劍英、陳賡檢閱部隊。

《羊城暗哨》，一部反特電影在1957年風靡全國。知情者說，當年接管廣州的“羊城暗戰”，比電影更復雜更激烈……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