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弦


1
我在學生時代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孩子,屬于那種成績一般、不愛發(fā)言,最容易被老師遺忘的存在。高中時期,女孩子十七八歲的年紀,大多有點小團體意識,喜歡扎堆兒玩,幾個人手挽手一起去廁所、去打水;下課后,大家邁著相同的步伐奔向操場或者小賣部買檸檬茶或可樂。那個時候,我們班上的女生大概分成了兩個以正副班長為中心的小群體。正班長叫琦然,成績優(yōu)異,常年保持在年級前三。她剛正不阿,認真負責,是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副班長叫裴郁,成績中等,雖偶有調(diào)皮的時候,但勝在面容甜美,會哄人,老師們對她時常無可奈何。她組織能力強,與全班同學的關系都十分融洽。
琦然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在其他同學的閑聊中,我得知琦然的父母從小對她的管教十分嚴苛。不要求她事事盡力,但求第一,只看結果。可能受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琦然把父母對她的教育方式搬到了班級管理上,平時要是誰稍微逾越班規(guī),例如在晚自習的時候,有同學想要借旁邊同學的涂改液,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音,被琦然聽見了,她一定會站到該名同學的面前,并把他帶到教室外,進行一番“教育”,再把該名“犯錯”同學的大名寫到小本本上,為他爭取一次與班主任面談的機會。但琦然也是個十分甘于奉獻的熱心班長,無論校運會還是其他班級活動,她都愿意第一個站出來,承擔起服務大家的責任,甚至愿意一個人默默地把三箱礦泉水從小賣部扛到六樓的教室,給大家解渴。她還會在每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一個人早早地來到課室,爬上桌子,清理干凈半年沒有開啟的空調(diào)。但是,大部分同學對于她都是害怕多于喜愛。大家常常會因為琦然高傲的以管理者自居的姿態(tài),以及堪比班主任的嚴厲批評,而忽視了她不過是個只有一米五五,80斤,在繁重的學習之余還不竭余力地幫同學解決問題的瘦弱善良的女孩子。以琦然為中心的一群女孩,都是以嚴格遵守各項紀律和規(guī)則為特色,鎮(zhèn)守在班級管理層的第一線,從學習委員、團支書再到各科課代表。
與此相反,裴郁則是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她有一對小小的虎牙,大大的杏眼,經(jīng)常笑瞇瞇地和老師、同學們打招呼。在班級管理上,她采取了與琦然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遇到違反一般紀律,但沒有造成嚴重影響的同學,她首先是會假裝看不見,等到同學第二次違反后,她會私下溫柔提醒,但并不會稟告老師,反倒是會幫忙掩蓋同學們的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誤,例如偷偷把雪糕帶進教室吃,忘了倒垃圾,等等。但裴郁并不是一個十分細心的人,相反,她有點馬大哈,做事有時缺乏考慮。在服務同學這件事情上也并不是十分熱衷,因為她覺得在一個班級里,大家都是十分平等的關系,不存在誰服務誰,誰管理誰。她認為在班級的公共事務上,每個人應該付出相同的勞動力,才能保證活動的高效進行。以裴郁為代表的一群女孩子,大多長得十分漂亮。幾個女孩子站在人群中,胳膊和腿細長白皙,陽光照在臉上,還有細細的絨毛,儼然是校園中一道青春靚麗的風景線。裴郁身高一米七五,比班上一部分男同學都要高出大半個頭,但她卻常常表現(xiàn)得像個愛撒嬌的小孩子,深受班級同學的寵愛,畢業(yè)的時候,無論是誰,都愿意在裴郁的校服和回憶錄上寫下洋洋灑灑的畢業(yè)告白。
琦然和裴郁因為理念不同,經(jīng)常會發(fā)生爭吵,最后的結果大多是兩人各退一步,然后不歡而散。也正因為如此,班上的同學都說琦然和裴郁的關系非常僵,一度是看見對方從前門進來,另一個就要從后門出去。盡管班上存在著以她們?yōu)橹行牡膬蓚€小團體,但大家到底是未成年的小孩子,小團體之間并不存在很深的矛盾或者糾紛,雖然偶有爭執(zhí),但過一會兒便又手挽著手,互相推搡著,笑嘻嘻地一起走去廁所了。
我也一度以為琦然和裴郁是水火不容的關系,直到后來有好幾次,我悄悄聽到她們之間的談話,才發(fā)現(xiàn)她們比我想象中關系要復雜得多。
“今晚來我家吃飯。”裴郁走到琦然的桌子前,輕輕地敲了敲桌面。琦然埋頭刷著英語的完形填空題,頭也不抬,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嗯。”裴郁轉(zhuǎn)身離開。
體育課,琦然走到坐在單杠上與其他同學高談闊論的裴郁身邊,拉了拉她的校服衣角,“今晚我家做蒜香骨。”裴郁并沒有停止與朋友的聊天,只是在結束了一個話題后,才敷衍地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嗯。”琦然轉(zhuǎn)身離開。
雖然兩人的性格大相徑庭,但在氣死對方的本領上卻是出奇地高度統(tǒng)一。
后來我才知道,琦然和裴郁的父母四人是大學同學,因為關系一直很好,便決定來到同一個城市奮斗、扎根,現(xiàn)在兩家是相隔不到十米的鄰居。用北方話來說,琦然和裴郁是發(fā)小,是從小一起長大,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的發(fā)小。
因此兩人就這么互相看不順眼,彼此的生活卻又黏糊糊糾纏在一起,逐漸一同走到了第十八個年頭。在高三的這一年,班上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大概是女孩愛美的天性使然,班上許多女生開始注重自己的外在打扮,不再滿足于清湯寡水的“校服運動鞋”造型。從裴郁開始,少數(shù)幾個女生悄悄從發(fā)型著手,讓自己更加自信和美麗。我突然發(fā)現(xiàn)班上的好幾個女生的發(fā)尾都隱隱約約變成了蓬松卷翹的樣子。裴郁和她的小群體之間的聊天話題也逐步擴展到哪種粉底液更服帖、哪種眼線筆更防水、哪種口紅色號更顯白。上體育課和準備跑課間操前,教室總會彌漫著淡淡的防曬霜的香氣,夾雜著女孩朝氣蓬勃的動人味道。與之相伴的是裴郁小團體的不斷擴大,和琦然朋友圈子的不斷縮小。
十七八歲的我們,愛把叛逆和乖張當作青春的代名詞,因為“不認輸”是每個時代學生群體中永恒的主題曲。
琦然和裴郁間友情的徹底決裂發(fā)生在高考一模之后,關于她們爭吵的原因我已經(jīng)記憶模糊,隱約記得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是在初春一個濕雨滴答的下午,考完最后一門英語,大家都準備把堆放在門外的書本和學習資料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各種桌椅、塑料書箱摩擦地面的聲音和“借過”“好重啊”的吵雜聲,是即將在課室上演的鬧劇的片頭曲。
“裴郁,你可以消停會兒了嗎?”平時都是低沉聲音的琦然突然拔高一個八度吼了出來,連帶著讓矮小的她整個兒都挺拔了不少。她的聲音強行擠走了其他夾雜在一片的嗡嗡聲, 像是一個強力吹風機把鋪滿三厘米灰塵的地面全部清理干凈。教室突然安靜了。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裴郁也不甘示弱,狠狠地吼了回去。一米七五的個子站在嬌小的琦然面前,特別具有震懾作用。琦然狠狠地盯著裴郁,似乎在為她的恬不知恥而感到不可置信。但琦然卻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把厚厚的一沓教材摔在了裴郁的桌子上。物體碰撞的聲音儼然一塊體積巨大的石頭,震碎了原本就已經(jīng)布滿了斑駁細縫的友情之窗。
琦然的行為顯然激怒了裴郁,她推倒了剛剛放在桌子上摞得老高的書本,用食指指著琦然,一字一句地說:“琦然,除了我,誰受得了你?”說完這句話的裴郁好像花光了全身的力氣,她把手指放了下來,雙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往前傾,直直地看向琦然,帶著一點悲憫的語氣,“你這樣,怪不得你沒有朋友。”
琦然聽到后,眼睛往下看,似乎有點受傷,但驕傲卻不允許她露出軟弱的一面。
2
我不知道我的記憶是否有紕漏,但我印象中那個常年鬧鬧騰騰的課室,在關于這場紛爭的回憶中似乎被消音處理,保持了長時間的鴉雀無聲。之后的情景我也大多只有模糊的畫面,唯獨是琦然轉(zhuǎn)身離開時那個倔強、挺直卻單薄的背影,那么矮小,卻那么固執(zhí)地鑲嵌在我的腦海里,是我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之后,最清晰的畫像。
這件事情發(fā)生后,琦然和裴郁似乎真正地變成了同學們想象中的那種對立關系。曾經(jīng)掩蓋在矛盾之下的,我無意中竊聽到的,那些“去我家吃飯吧”的淡淡的溫存和默契,似乎才是我一個人構想出來的假象。同時,班上的女生開始站隊,從前“兩足鼎立”的局面,逐漸變成了裴郁的“一家獨大”,直至高考,我甚至漸漸忘記了班上還有琦然這么一個人的存在。
高考之后,琦然繼續(xù)保持她的高水平,聽我母親說,她去了一所完全遠離我們城市的國內(nèi)最有名的高校,而裴郁則遠赴重洋。兩個人第一次,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分離。
3
高考之后,我去了國外上學,把一切過往遺棄得干干凈凈,仿佛有什么不堪的記憶掙扎在我的經(jīng)歷中,使我急著把它們從我的生命中剝離出去。
長大成人的我,逐漸卸下了過往那些自卑、內(nèi)向的枷鎖,在別人面前重新塑造了一個嚴謹、認真的女強人形象。這形象是我曾經(jīng)鄙視卻又向往的模樣,我姑且把它定義為“琦s style”。我不想說在這個塑造和構建新人設的過程中,我受到了多少種意志的阻撓和自我唾棄,就像那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大圣,痛恨如來高高在上的惺惺作態(tài),卻還是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最后成了佛。
但我想,該到我坦白真相的時候了。
4
“下一站,東山口。”地鐵的提示聲猛地把我從回憶的旋渦里抽離出來。我聽著這熟悉的地鐵站名,突然想起來,年幼的我曾經(jīng)也肆無忌憚地在這一片紅磚綠瓦的老城區(qū)奔跑,因為這里是我生命開始的地方。
我鬼使神差地在東山口站下了車,只覺得每個角度都熟悉地令人窒息。
從前的我也曾在這里,小小的身軀背著個大大的米奇老鼠書包,穿梭在一片擁擠的人潮中,而右手緊緊握住的,是一只纖細白皙的手。
“今晚去我家吃飯吧,我讓媽媽給你做蒜香骨。”那只手的主人和我說。在回憶中,她的臉卻像是被霧氣掩蓋,虛虛實實,近在咫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良久。后來,我像是下定了決心般,把皮筋松了又重新綁緊了自己的馬尾辮,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從包里掏出了手機,按下一串我爛熟于心卻從來沒有撥打過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那一頭卻沒有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掀開什么重大的秘密般謹慎:
“琦然,我想吃蒜香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