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編劇的陪讀日記

●文/九枚玉

本文主人公

2019年6月，著名作家六六與九枚玉合作編劇的《少年派》成為話題性劇集，在網絡上引發持續的熱度討論。九枚玉是安徽合肥人，本名王小波，供職于紙媒多年的她，文風幽默練達。在新的媒體形勢下，九枚玉開始轉型做編劇，并與六六成為金牌搭檔，兩人之前就合作有《女不強大天不容》等多部熱劇。

電視劇《少年派》脫胎于九枚玉2013年寫作的《陪讀日記》，講述高中生和他們的父母在備戰高考過程中發生的一波三折的故事。本期特摘編部分《陪讀日記》，請讀者共同思考關于高考、青春期、更年期、中年危機等當代都市人跋涉其中的現實話題。

決定

我是在看電影的時候，突然決定當陪讀家長的。電影正演到高潮階段，我接到班主任的電話：“你的女兒，以目前成績看，明年也就上個三本吧。”老師語氣和緩平靜，我卻像被扔進冰窖里，瞬間被深層速凍。我緩了緩情緒，向老師提出讓孩子走讀的請求。高三這一年，我們當陪讀家長。

當晚我夜不能寐，越想越多，越想越害怕。我自己在紙媒工作，在互聯網的沖擊之下，紙媒日薄西山的感覺日甚一日。而老公九姐夫是做外貿的，這行業曾經那么紅火風光，如今卻是全球經濟蕭條最直接的受害者。萬一，孩子的成績再掉得厲害，這日子過得還有啥勁頭啊!

接連幾個周末，貝兒都申請留校。我知道她的小把戲，要好的同學有時間說些私房話，小情侶互相拉拉手什么的。對于貝兒，我想不會是后者。因為早知道她對初中一個同學有點小心思，老天保佑，那個男孩子始終對她不回應。這樣也好，她雖小失落，卻一直單吊著，倒是省事了。

但我萬萬沒想到，她兩個月沒回家，居然是為了在2013年的元旦晚會上跳舞！果然，成績給她跳掉下來了，而且掉得很離譜，全班排名二十開外。

轉眼到了4月，面對自己徘徊不前的成績，貝兒的態度變得明朗起來，接受父母陪讀了。她在課本的扉頁上題詩銘志：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貝兒這輛一直吭吭哧哧的老爺車，自此總算開始緩慢地啟動了。

陪讀家長當定了，就得著手考慮租房搬家。學校那片地方，房源有多緊俏啊！學校建在經濟開發區，很突兀，周圍都是工廠，住宅小區相當有限。根

本文主人公據實地考察和其他家長介紹，走讀的距離，最好離學校步行10分鐘左右，每天來回幾趟權當鍛煉提神，也不浪費時間。我與九姐夫爭執良久，最終租下一套三室兩大廳、144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幾乎沒有裝修，只有幾件簡單的破舊家具……從搬進新家起，貝兒開始艱苦卓絕的備考，整整一個暑假心無旁騖，一心向學。雖然天天安靜地坐在書桌前，但我分明能聽到她澎湃內心的呼嘯。

壓力

2013年8月底，貝兒正式升入高三。開學第一場考試她大獲全勝，居然進入班級前五，年級前七十。陪讀取得第一階段勝利，3個人的緊張情緒都得到緩解。

高三上學期前三次段考，貝兒氣勢如虹，一段更比一段高，那種突飛猛進，令人欣喜也讓我害怕。就像股票總在跳空高開，遲早要回頭反復。累積的進步，帶給她巨大的壓力和恐慌，讓她患得患失，終于她生病了。

這場病將她的壓力帶至破表，2013年12月，第四次段考前夜，貝兒的壓力爆發了。她尖叫：“我不去考試！明天你們不要叫我起床！我沒復習好。”她又哭又鬧完全失態。大冬天里，她居然想出個損招，大開陽臺的門睡覺，要把自己凍成高燒，立即被當爹的喝止了。

第二天貝兒起來就哭，我撫摸她的后背：“就算考了最后一名又能怎么樣呢？天也不會塌下來。媽媽能原諒你的退步和失敗，但不能原諒你當逃兵。”她終于明白，不去考試是不可能的。我問她：“現在看四段考試大過天，再過十幾天，翻到明年一月，一模來了，四段算個啥呢？半年之后一模也不算個啥，一年之后，高考也不算個啥。去吧，去考個倒數第一回來。我看看你可有這個本事！倒數第一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九姐夫看著她上學去的背影，大贊陪讀的好處，隨時發現問題隨時解決問題，如果還是住校，這些心理壓力不得自己抗著嗎？等家長知道，都是過去式馬后炮了。平心而論，貝兒的心理素質不算太差，但也到了節點，據說每個高三學生，到上半學期結束時，都會不時發發神經病，讓緊張的壓力爆發。說實在話，孩子上學到這個程度，作為父母對他們的學業已經無能為力。只有在生活上關心，在思想上關注，爭取當變壓器：你壓力大了，我給你解解壓，你對自己要求松懈，我就幫你上上弦。其實，階段性退步不要緊，學生的任務，就是發現不足，彌補差距，正視成績，調整情緒，放下包袱，繼續前進。

四段成績下來了，并非她想象的那么不堪。政治歷史甚至得了有史以來最好成績，雙雙班級第一。

早戀

2014年3月，貝兒遭遇滑鐵盧。就像終點又回到起點，名次再次跌至全班二十開外。我替她整理書桌時，發現抽屜的鑰匙居然又沒拔下，便悄悄拉開抽屜，裝滿明信片的盒子沒了，那是她寫給那個初中男生的，整整寫了3年。我低頭一看，紙簍有那些明信片被撕掉的碎屑，忽然又發現幾張小紙條，是同班一個男生寫給女兒的，言辭親昵。這個男生貝兒曾經跟我提起過，為人踏實，品學兼優，幾個月前給她寫信表白，她拒絕了。可眼前這些紙條算怎么回事？尤其看到這男孩寫的一句話：我們輸掉的不過是一場考試，但我們卻贏得了彼此。活活氣死我了！不過一場考試，你好大的口氣啊！你輸得起嗎？這個節骨眼上，別人都在奮力向終點沖刺，你們居然手拉手在扭秧歌，還能指望她高考有啥表現！

我憤憤地合上抽屜，出門繞著學校的圍墻無目的快走。幾次路過學校大門，恨不得闖進去。轉到兩圈半的時候，我想開了，成年人都控制不了感情，我能指望一個少年控制得住？我開始后怕，如果10分鐘之前就那樣進去了，那我才是葬送兩個孩子大好前途的禍手呢。

在貝兒又一次考試失利時，我決定和她攤牌。我以為她會矢口否認，誰知她倒痛快，毫不掩飾地一口承認了。我定了定神，放慢語速，邊想邊講：“媽媽知道這個男生很優秀，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著急。如果你們是那種扶不上墻的爛泥，那也就隨便你們去了。”貝兒顯得很鎮靜：“你只看到我們成績一時受到影響，可你看到我們的努力了嗎？你知道我又買了一套試卷，每天比別人多刷一份試卷嗎？你知道他對我的數學和文綜都有很大的幫助嗎？我現在確實經常和他在一起，不是談戀愛，是背書，背書！他教我背政治的方法很有效。”

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相信這兩個孩子？也許他們之間的感情，能夠給他們增加正能量，帶動他們觸底之后強烈反彈呢！貝兒怪我偷看她的東西，我反駁：“人家媽媽看了是要壞事的，你仔細想想，我有啥作為嗎？我影響了你嗎？”她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是，你還算是比較開明的，給你點個贊。”

遇到貝兒某天高興，我問她為什么之前寫了3年的明信片說撕就撕了？感情如何能說放下就放下呢？貝兒沒有正面回答我，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沙漠里有一株藤蔓生長在沙丘，風勸她挪挪地方，她不肯也不敢，好容易這里有點水，離開它我會旱死的！終于有一天，當她嘗試著從沙丘里拔出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動物！于是藤蔓邁開雙腿，一溜煙奔向遠方。

貝兒沖我點點頭：“我其實是動物。其他藤蔓也是動物。但沒人告訴她們，只有自己發現自己。”

送考

6月3日，高三學生離校日，上午9時，學校有一節家長課堂，指導如何填報志愿。去學校的路上，我看到小區幼兒園的孩子們上學，正逢端午假期之后返校，家長們抱著小被子小枕頭。我曾經也是這樣，每個周一，抱著女兒午睡用的被子，牽著她的小手，送她去幼兒園，一轉眼，她都高考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做一個耐心的媽媽，陪伴她一點點長大。牽著這只小蝸牛的手，慢慢走著看風景，不再因為她一時追趕不上同齡的伙伴而急躁火爆。花開有時，荷花屬于夏天，而梅花必須傲雪。當她18歲這一年，我終于明白，做一個家長，最好的品質是耐心與寬容，最好的陪伴是化有形于無形，只要父母站在孩子身邊，愛她，悅納，欣賞，力挺，就可以了。

孩子，我當媽也是頭一回，盡拿你練手了。生你之前沒地方搞崗前培訓，我也沒拿個上崗證，一路摸索自學當媽。過去十幾年，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夠好，請你多擔待多體諒。

散了家長講堂，我特意去了五樓她的教室。幾個孩子在打掃衛生，大部分學生都離校了。我深深看一眼教室，算作告別。在學校門口等到女兒，她抱著一摞書，眼睛已經哭腫。同學之間擁抱作別，為終于熬過艱苦的高三而歡欣，卻不知道人生最單純最美好的時光也隨之過去。也許某一天突然想起現在，而那過去的，都變成美好的回憶再也無法回去。

6月5日，考試前一天，九姐夫一大早去菜場，把考試兩天需要的葷菜備齊，各自收拾好住賓館的必備用品，洗車加油，打算明天午飯后就去賓館，適應性睡眠。這兩天傍晚，一家三口都會出門散步，喂喂流浪小貓，順便合影留念。租住這里1年，從來沒有這樣從容不迫，總是匆忙緊張。今天突然發現，這里環境真的很好，果木花草什么都有。

去年高考結束那天，女兒在學校門口對我說：“看，那邊有一家三口，剛下考場吧，胖胖的，手拉手并肩在走。”如今我們也是這樣，胖胖的，一家三口，手拉著手并肩在走。

6月7日早上，我和九姐夫送貝兒去考場。她走在我們中間，眼里閃動著興奮緊張和期待。看著她走進考場大門，夾雜在同齡人的隊伍里越走越遠，我突然感覺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即將遠走高飛。母親對孩子的關心、牽掛，將縈繞著我終生不得放下，但是現在這一刻，我一直懸著的心，卻忽然輕松。

我們陪伴了1年，等待了1年，奮斗了1年，互相理解，體諒，扶持，包容，隱忍，終于一起走到了今天，無論高考的結果是怎樣，這一年來的收獲，已經物超所值。我們一家人從沒像現在這樣和諧安詳，貝兒正大步向前走，迎接屬于她的美好未來，我則學會了克制焦躁情緒，邊走邊欣賞，而九姐夫更有擔當，他的動手能力增強，現在已經成為家庭的頭號大廚師。

高考不僅是一場公平的測試，更是一次意志的苦修。親歷者、旁觀者，或遠或近，或深刻或膚淺，都會得到不同的感悟，使自己得以檢視和提高。祝福我的貝兒，在我的眼里，你以近乎完美的姿態完成這一年的苦修。現在，你的世界正在向你張開懷抱，等待你去開拓和建設，勇敢快樂地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