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金生

1959年的初秋,陸老師在上海群眾藝術館舉辦笛子輔導班,進行“笛子十六講”的教學,每周六的晚上六點半上課。陳老師讓我去報名,就此,我成了陸老師的學生。原先,我在自學時,對笛子的“氣、指、唇、舌”的技法并不清楚,練習時十分隨意。進入輔導班后,是陸老師指導我該如何進行這些笛子基本功的練習。那個時候我笛子上貼的是竹膜,陸老師給了我一包四川笛膜,并教我如何黏貼。三個多月的時間,在陸老師的指導下,我初步學會了吹奏《歡樂歌》和《小放牛》。
1960年春,上海民族樂團學館招生,陸老師引薦我報考。自此,我躋身陸老師門庭,正式邁進了職業演奏家的行列。

1962年學館畢業前夕,我被上海歌劇院點名錄用,與陸老師在一起的時間和機會就不多了。“文革”期間,上海民族樂團被迫解散,團里的人員被分配到上海文化局屬下的各個文藝院團。陸老師被安排在上海歌劇院。從那時起我又與陸老師在一起共事了多年,除了日常的工作、學習、開會、排練、演出外,我倆還一起深入工廠、農村、部隊體驗生活和慰問演出。記得有一年,作為樂隊負責人之一的我,帶領創作人員到部隊體驗生活,創作曲目,陸老師也在其中。我們和官兵們同吃同住,出操訓練。有一次部隊安排我們打靶,在一次50米手槍實彈打靶中,陸老師用三發子彈分別擊中9環、8環、9環——成績優秀!陸老師高興得像小青年似的,手舞足蹈。通過這次在部隊的深入生活,陸老師創作了一首獨奏曲《練兵場上》,此曲用梆笛演奏,節奏明快、旋律流暢,加之陸老師演奏時激情四射,充滿活力,在部隊演出時每次都會博得滿堂喝彩!
我們還曾經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學習、勞動、鍛煉,期間有一件事讓我刻骨銘心,至今難以忘懷。
七十年代初,上海文化局直屬院團下放到奉賢縣五七干校。那時干校每人的菜金是1角5分,上午饅頭稀飯、醬菜蘿卜干,中午、晚上基本上是青菜或白菜加少許肉絲。在分配農活時,由于我年輕力壯,就給了我一條扁擔,二個木桶——冬天挑河泥積肥,春天挑大糞施肥。這可是重體力勞動:挑上盛有大糞的木桶,走一里多的距離,二、三個來回肩膀就被壓磨得紅腫疼痛,腰酸背痛,眼冒金花了。一段時間下來,我漸漸感到渾身無力,身體越來越虛弱,晚間睡覺時經常冒虛汗。有一天我挑著大糞桶往一里地外的菜地走去,中途突然感到胸口十分難受,呼吸急促,我馬上放下扁擔,坐在田埂上休息。一會兒喉嚨發癢,我使勁吐了一口痰,胸悶的感覺稍緩,但我見到痰里有明顯的血絲。不久,我們回市區度假一周,我專程去了華山醫院進行X光透視,被告知并無大礙,大概是勞累過度,支氣管受損吧。假期結束,我們又回到干校。
1972年春末的一天,我剛收工回到工棚(我們宿舍)就接到院領導通知,我和陸老師明天回上海到上海雜技團報到,去崇明島演出。
1972年的6月中旬,我和陸老師隨上海雜技團赴崇明島。到了演出劇場,全體演職人員每人一個單間住在堡鎮的一個旅館里。當晚,我不知何故渾身發熱,直冒虛汗。待到天亮時我已經頭痛欲裂,渾身疲軟,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團里派人攙扶我去堡鎮醫院就診。醫生給我量了體溫:38.9。接著她拿著聽診器在我前胸后背聽診檢查,然后問我哪兒不舒服?哪兒有疼痛?我一一告知,再問我:以前得過什么病,最近身體狀況有沒有什么問題。我告訴她,三個月前,我曾在痰中發現血絲。醫生聽后再仔細的給我重復剛才的聽診過程,然后就讓我去放射科拍片子。不到一小時,醫生叫我進去,指著片子(我的左胸肺尖有一個黃豆大小的黑點)說:你得了浸潤性肺結核病!我頓時就懵了!她接著說:你這次發燒是由風寒感冒引起的,吃點退燒感冒藥就行了,而你的肺結核病是由于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所造成的,她建議我回上海后到結核病防治所進一步檢查和醫治。

離開醫院,我在陪同的攙扶下一路上頭重腳輕、昏昏沉沉的回到旅館。吃了退燒和治感冒的藥就在房間里躺下了。直到晚上演出前,一日三餐,我什么都不想吃。當晚,在崇明島的首場演出,劇場里坐滿了人。樂團所在的樂池,狹小擁擠,十分悶熱。演出開始,樂團奏響開場曲。我吹梆笛聲部,陸老師吹曲笛聲部,演出順利進行。一小時后的中場,我突然感到胸悶喉癢,我趕緊用手帕捂住嘴。一陣猛咳后,喉嚨里堵著的痰被咳出來。然而,當我打開手絹時,看到一個如蠶豆大小的鮮紅的血塊!一下子我如五雷轟頂,被驚嚇的不知所措!此時,指揮頻頻向我們笛子聲部揮手示意,只見陸老師迅捷的將放在我譜架上的梆笛拿起來就吹,直到演出結束,而我只是呆呆的坐著。此時指揮和團領導過來詢問,陸老師讓我趕快回旅館休息,他迎向指揮和領導說明情況。
回到房間,我坐在床邊,心中空落落一片茫然。正當三十而立之年,我卻不幸患上了被古人稱為絕癥的“癆病”!從此,我再也不可能吹笛子了!我心痛如絞,欲哭無淚,對人生前途幾乎絕望!此時,房門被推開,陸老師走進來了,問了我此時的身體狀況如何?我沒說話,只是用無助的眼神默默地望著他。一分多鐘的相互默默對視后,陸老師突然用他慣有的肢體動作和濃重的上海話略顯激動地指著床邊的痰盂對我說:”無啥了不起!當年我30多歲在緬甸演出時,吐血吐了一痰盂。現在,我身體不是蠻好?”稍作停頓后,他用力一揮手,同時,他邊拍著胸脯邊說了一句讓我振聾發聵、如醍醐灌頂至今難忘、終身受用的一句話:“我伲吹笛子格,長壽格!”說完,他叫我抓緊休息,就離開了我的房間。陸老師年輕時曾在國外演出期間大吐血,這件事我是從他人口中知道的。而“我伲吹笛子格,長壽格!”這是我第一次從老師的口中得知。這句話如定海神針般戳進了我的心坎深處,讓我頓時從萎靡不振極度懊喪悲觀的情緒中解脫了出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第二天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都好多了,而且肚子感到特別的餓。吃早餐時我吃了很多主食。陸老師見狀,連連叫“好!好!吃得絡就好!”并囑咐我注意休息,增加營養……
當一件寶貝天天在你身邊時,你并不感到稀罕和珍惜,而有可能要失去時,你卻會百般的渴望擁有!對我來說,笛子和舞臺就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但疾病有可能讓我失去了這一切。我惴惴不安地問陸老師:我還能參加演出伐?陸老師說:哪能不可以?!晚上演出你照吹,吃力了就停下來由我來……就這樣,我在被診斷患病、吐血的情況下,在陸老師的鼓勵、關心下,堅持在崇明演出了二十余場直到結束!
回到上海,我去上海市肺結核病防治所復查,在市防治所領導的關心下,將我安排到虹橋療養院進行三個月的治療。出療養院,我在家進行了近一年的病假療養。
在病假期間,我的一位學生家長、上海美術出版社的著名畫家俞先生,他精通武術內家功法,是中國武術宗師孫祿堂的弟子,擅長形意拳,他讓我隨他練形意拳,并口授了不少內家氣功及養生秘訣。更重要的是,他讓我愛上了形意拳,并由此讓我日后拜入中國武術界領軍人物,著名武術家邵善康老師的門庭,學練形意拳、太極拳和劍術。這以后在邵善康老師的厚愛和精心指導下,武術幾乎成了我第二專業,并取得了一些微薄的成績。
患病,當時對我而言如同滅頂之災,但事后它卻讓我因禍得福。俞先生的形意拳讓我修身養息,去除病邪,而邵老師的形意拳讓我強身健體,威猛勇武。吹笛子是力氣活,要有強健的體魄,習練形意拳提高和強化了我的體能,并由此直接推助了我的笛藝生涯——之后我吹笛時音色圓潤洪亮,氣息結實飽滿,嘴勁和指勁鏗鏘有力,這都是習拳后的功力所致。
憶及往昔,我深深地緬懷和感激我的恩師陸老師!是他在我笛藝生涯最低谷甚至瀕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絕境時,一句意味深長的“我伲吹笛子格,長壽格!”讓我“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到了希望,增強了戰勝疾病的信心,更讓我懂得了,在生命的旅程中無論遇到多大的挫折和風浪都不要輕易言敗,更不要悲觀放棄。
今天,正值陸老師仙逝一周年,但只要吹起笛子,我感到陸老師還健在人間。我特別懷念當年在陸老師身邊 的點點滴滴以及他對我的關懷和教誨。“云山蒼蒼水泱泱,先生之恩山高水長!”
恩師陸春齡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