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明
趁清明節放假,我、妻子、孩子一行三人從祿豐城出發,回遠在中村鄉魯支村委會大魯支村的老家祭祖。那是個彝漢雜居的小村莊,在莽莽蒼蒼的大山里,離縣城有30多公里。小轎車行駛在平整寬闊的水泥路上,妻開著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孩子才上車就睡著了——那是他的老習慣。過了大概一個鐘頭吧,就到了家門口。“到家了,福順,快醒醒,下車了。”妻一邊呼喚,一邊輕輕地搖著兒子。“這么快呀,我還沒睡夠呢。”兒子揉揉惺忪的睡眼,“要是幾年前,我們還在半路上哩……”兒子的一句話如琴撥動我的心弦,我的思緒飄回了孩童時代。
那是1986年,我只有7歲,還沒福順這么大,正上小學一年級。這一年寒假的一天,我看見老爸在收拾行囊,似乎要出遠門,我疑惑地問:“爸爸,您這是要去哪兒呀?”“修路”,爸爸邊收拾邊對我說,“大隊發通知了,每家出個人,修出山的路哩!”爸爸一走就是幾個星期。那段時間,常常聽見隆隆的炮聲,我知道那是開山炮的聲音。路修通了,聽爸爸說,為了修出山的公路,十里八村的鄉親們自帶工具、糧食,吃住在工地上,施工全憑鋤挖、肩挑、小推車推。從此,出山再也不需要走毛毛小路,爸爸憧憬著能將地里種的糧食,養的豬雞運岀大山,變成花花綠綠的鈔票。
公路修通的第二年,我終于能走出大山了。想起那時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那次趕集是爺爺帶我一起去。山路綿延如蛇,一眼看不到盡頭,路的另一頭是一個新奇的未知世界。爺爺背著滿滿一籃炭,牽著我走在公路上,偶爾抄近路走一段小路。新修的公路雖然寬闊,可仍是崎嶇不平,路上的石子不時地硌著腳。雖然我也是山里娃,經常上山下河、放牛割草,可從未走過這么長的山路,走了沒多久就腳酸腿軟,第一次出門趕集的新鮮感蕩然無存。全程偶爾看見一兩輛馬車,滿載著貨物,可不會載我們。我們走一程就休息一會兒,大約走了3個小時才到中村街上。這是一條石板鋪就的小巷,只有一百來米,街道狹窄而又逼仄,兩旁的商店和民居大多是土木結構的,略顯破舊。我們賣了炭,在街上吃了飯,逛了一會兒街就匆匆回家了。返程的路對年少的我是一種折磨,我越走越慢,兩腿像綁了好幾個沙袋,這回家的路像有萬里之遙,最后爺爺不得不把我背到背上。直到夜幕降臨,我們才回到家。晚上,我腳疼得睡不好覺,這一次出山讓我對趕集產生了心理陰影。
第二次出山是1991年,我已經讀初中了,走這一條中村到魯支的公路成了常態。我不得不走,因為那是通往中村中學的必經之途。我沒有交通工具,家里唯一的一輛自行車在我練車時,在崎嶇的公路上摔壞了鏈條,我的兩條腿就是我唯一的交通工具,我將依靠它走完我三年的初中求學之路。那時每到星期天,媽媽照例幫我收好東西,我背上行囊就岀發了。除了裝滿課本、作業本和文具的書包,還有4—5公斤重的一小袋大米。書包和米袋初輕后重,慢慢地如小山壓身,我常常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有時背,有時扛,時走時停,每每到了學校,肩上總留下一道道紅色的勒痕,如火苗灼傷一般地痛。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我走了三年,除了寒暑假外,每周往返,風雨無阻。那時候走這條山路,用 “晴天一身灰,雨天兩腳泥”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在這一條路上,我們常常為 “堵”到一輛貨車,能被捎帶一程而歡欣鼓舞。我常常感慨,舒適啦,衛生啦,安全啦,在最低層次的出行需求面前都算不了什么,那時候的我們為了自己的雙腿不再受罪,管他是轎車、貨車、馬車、拖拉機還是摩托車,任他貨車里的人們擠得像罐頭里的沙丁魚,只要能搭上一程,有時甚至見到自行車也想要 “堵——堵”。這一條長長的公路上,我經常倔強地走、孤獨地走,像苦行僧,像堂吉訶德,像朝圣的信徒。這是一個人的戰斗——和異常艱苦的求學條件的戰斗,和薄弱的意志力的戰斗,你如果不能成為勝利者,就只能成為求學之路上的逃兵。我慶幸我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可遺憾的是還有許多同學熬不住,他們的家遠在峨山村委會的大山深處,離中村中學太遠太遠(約40公里),最終只能中途棄學,失去了繼續深造學習的機會。
我終于考上了楚雄民族師范學校,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一條寬闊的人生大道已然向我開啟,我回家的次數漸漸變少,三年的師范生涯,在這一條公路上走的日子屈指可數——每年開學和放假往返一次,出山的日子寥寥。
1999年師范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中村工作。生于斯,長于斯,這一方水土養育了我,我理應回報自己的家鄉。這之后的出行條件,一如這一時期的中國經濟,發展真是日新月異。2000年,中村到阿勒的鄉村客運車輛正式運營;2003年,我買了自己的第一輛摩托車,徹底告別了駕 “11路車”的日子。可路依然不好走,特別是下雨天,那路面泥濘不堪,就像澆了一層油,我有好幾次被摩托車的排氣管燙傷了腳,至今腳上傷疤猶存,已成青春時代的永久紀念。2007年,中村至老家的彈石路鋪設完成。2014年,我買了轎車,回家更方便了。這年放暑假,我開著新車回老家。雖然鋪了彈石路,可是雨天經過大貨車碾壓,路面仍然坑坑洼洼。從中村到魯支的這一段路,我們冒雨前行,雖然免受雨淋和爛泥裹腳之苦,可雨天路面濕滑,路上到處是水坑,我小心翼翼地開著車,一路顛顛簸簸,駕車恰如行船。孩子吐了兩次。新車底盤也被 “括”了好幾次,讓我心疼了好久。這一次回家,我開了兩個小時,比騎摩托車還要慢。2016年,中村經阿勒、魯支、山前到一平浪的水泥路環線全線貫通;今年,中村到魯支的公路兩側又全部安裝了防護欄;現在,中村鄉已經村村通水泥路,并已形成交通環線……
調離教育系統后,我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可還是經常聽到從老家傳來的好消息:村里通水泥路、自來水啦,拉通寬帶啦,某某家蓋新房啦,某某家買小轎車啦……。這些消息真讓人感到振奮。
剛進家門,我就忍不住和老父親講起過去在這一條公路上的出行往事。父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著說:“孩子,你很久沒回來,不了解村里的變化。現在村里沒車的人家太少了,連到田間地頭的路都修好了,大家逐步告別了人背馬馱的苦日子。不信你到村里看一看,去中村趕集,還有人靠兩條腿嗎?”老父親拉著我走到院子里,指著一輛嶄新的電動車,“連我老人家上街都騎車去,年輕人哪還會走路去喲!”
我不禁感慨萬分,每當聽到非洲同胞吃不飽、穿不暖的新聞報道,看到越南山區百姓把自行車當主要交通工具,印度乘客出行扒火車墜亡的畫面,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沒有改革開放這四十多年的跨越式發展,我的生活會怎樣?我是否會像老一輩一樣食不果腹,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和鞋子,過著日復一日地單調重復、一眼就看得到人生盡頭的、沒有希望的日子。
我為生活在這迅猛發展、日新月異的國度而自豪,我愿不吝贊美之詞謳歌這偉大的、急劇變革的時代。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值得每個中國人倍加珍惜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