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流

高晨涵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一點一點，一幀一幀，回到那些簡單的日子里。我看到——

楊花回到柳梢，繁花仍是花苞，蒲公英尚未飄搖。工廠歸回竹籬，馬路退為田地，花草依舊萋萋。我看到，你臉上的皺紋不那么多，頭上沒有白發。你的眼睛里，亦沒有遲鈍的滄桑。你還能輕松趕上我的腳步，也還能記住許多拿手的菜肴。

而我，也就唯有追憶那些恬靜的片刻的可能，恰在那些萬籟俱寂的夜晚。

那次，和外祖母靜靜地守在老家的院子中，正煙雨朦朧，朦朧著在屋檐上凝著排排的水珠，而不時驀然地落了，濺起一圈的水花。你蹲坐在石階上，手中的檀木拐杖，一點一點地敲著，敲著腳邊青石板的坑坑洼洼，敲著背后朱門的塊塊斑駁，敲著身旁石柱的道道紋路。每一次敲擊，都恰好踏著一滴雨珠打在芭蕉上的余韻，仿佛空氣在淺吟低唱。一滴水滴在你黑青的褲腿上，你忘了將其揩去。

陽光出現，薄薄地穿過云層，水汽開始逃逸，灰塵開始升騰，染上淡淡的金色。萬物仿佛被這光線所驚嚇，斜暉脈脈水悠悠，而不鬧一絲聲響，磚縫間的野花不發一言，愈顯靜謐了。

你也就這樣沉默許久，直到淡漠的烏云重新籠罩輝煌的太陽，淡淡的雨絲又開始飄搖。你長嘆一聲，拍拍我的腦袋，緩緩地說：“這么好的老房子，怎么會舍得拆掉建新房呀，一直住這兒多好！”

你的眼睛，看著庭院中一株翠色欲滴的香樟。那是你小時種下的樹，這株樹若被連根拔去，我猜，你也只能夠寂寞地嘆道“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了吧。我知道，這老屋，一直在挽留你的過往。你的過往，是“元是今朝斗草贏”吧，是“也傍桑陰學種瓜”吧。我懂，在我的身上，你會看到你昔日的笑容。

你抬起低了許久的頭，安詳地望著我的眼睛，又似乎帶著一絲悲戚：“孩子，外婆希望你可以做大事。但你大了，不管是做了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不能忘了老家，忘了外婆呀。”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你老了，你的臉上已有了許多不得不承認的皺紋。后來太多的悵惘，亦只是將這感覺反復咀嚼而已。

我猜，歲月的河流繼續向天際逆流，我繼續看這一卷倒放的略微泛黃的膠片，我會看到什么畫面？

我想，我會回到家鄉的小小寺廟，尚是黃昏，廟頂琉璃通透似水晶，紅瓦流金如云霓。夕陽西下，遺孤雁殘影;山銜落日，沁萬痕金絲。偌大的門拖著長長的斜影，你帶著恭敬的神色，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點亮佛前的蠟燭，為我祈禱，祝愿我能夠平安。

那時，我站在你的身后，望著佛像那慈悲的面容，我在想，佛究竟是在看著我，還是在看著你，或是在看著紅塵中的每一粒微塵？我想起“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我知道，你的心，是慈悲心，對我而言，不可思，亦不可議。仿佛只要提起，便顯得虛偽。我也終于知曉：我呀，這一生，都走不出你用愛為我畫出的圓圈。

我想，我會看到你騎著那輛黑色電瓶車，順著鄉下那時雖不崎嶇，卻亦不平順的小路，“嘟嘟嘟”地開了一整個上午。你在一個積了很厚很厚的灰塵的筒中，會搖出兩根竹簽，上面寫著我如今的名字。

我知道，在我走過的路上，其中的每一顆石子上，我都能沿著上邊道道與你的皺紋類似的紋路，回到曾與你相伴的點滴。